亥时三刻,凡云城南,汪家宅邸。
冲天的火光撕裂了沉寂的夜幕,将半边天穹映得通红。浓烟滚滚,夹杂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和家丁们惊惶的呼喊,乱成一锅沸粥。
这场无名大火,起于后院一处偏僻的柴房,火势借着晚风,迅速蔓延,吞噬了数间相连的库房和仆役的住所。
尽管府内家丁和闻讯赶来的巡城武侯奋力扑救,水龙喷出的水柱在烈焰面前也显得杯水车薪。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天色破晓,晨雾混着呛人的烟气弥漫在城池上空,那骇人的火势才总算被勉强压了下去。
汪家后院,已是一片狼藉。
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满是燃烧过后的焦糊味与水汽结合的古怪气息。
这场大火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凡云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市井街头,人人都在议论着这桩奇事。
有人说是天干物燥,意外走水;也有人猜测是汪家近来在东市行事太过霸道,招惹了对头,遭了报复。
众说纷纭,却无人能拿出个确切的说法。
而此时的陆琯,早已不在同仁客栈。
就在赵丰年离去的那日午后,他便结清了房钱,离开了那处是非之地。
……
城南街,百工坊。
这里是凡云城手艺人的聚集地,木匠、石匠、瓦匠、铁匠……各色匠铺鳞次栉比,终日里叮当作响。
坊市尽头的一处空地上,聚集着十几个等待活计的工匠。他们大多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三三两两地蹲在地上,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坊市入口,期盼着有雇主上门。
陆琯就混在这群人当中。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匠人汗衫,学着旁人的样子,靠墙而坐,神色平静,与周围焦灼等待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干瘦的中年汉子,背着手,在人群前来回踱步。他眼光毒辣,像是在集市上挑拣牲口,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手上扫过。
此人便是这片工匠的头儿,名叫孙江海。
“【都他娘的打起精神来!】”
孙江海忽然停下脚步,冲着人群吼了一嗓子。
“【一个个蔫头耷脑的,谁敢用你们!】”
众人被他一喝,连忙站直了身子,赔着笑脸。
孙江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陆琯身上,他上下打量着陆琯,眉头皱了起来。
这年轻人身板虽不瘦弱,但那张脸,尤其是那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分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了多年粗活的样子。
“【你,新来的?】”
孙江海走到陆琯面前,下巴微抬,语气蛮横。
“【嗯,刚从乡里来,想寻个活计糊口】”
陆琯站起身。
“【乡里来的?】”
孙江海冷笑一声,指了指陆琯的手。
“【你这手,是拿笔杆子的还是拿刨子的?别是哪家不堪活计的少爷跑出来体验生活了吧?我这儿可不养闲人】”
周围几个熟识孙江海脾性的老工匠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陆琯并不恼,只是平静说道。
“【工头,总得试过才知道】”
“【试?】”
孙江海眼睛一眯。
“【行啊】”
他随手从旁边的料车上拿起一块半尺长的方木和一把锛子,丢在陆琯脚下。
“【给我起个线,开个卯。要是做得利索,我便算你一天二十文。要是毛手毛脚,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一天二十文,这个价钱,比场内最没经验的学徒还要低上不少,摆明了是刁难。
陆琯也不争辩,弯腰捡起锛子和木料。
他左手持木,右手握锛,看也没看,手腕一翻,锛刃便在木料上划过。
“唰、唰、唰……”
几声轻微而富有节奏的破风声响起,木屑纷飞。不过眨眼功夫,陆琯便停了手,将那块方木递到孙江海面前。
孙江海狐疑地接过,定睛一看,瞳孔大开。
只见那方木之上,一道笔直的墨线仿佛用标尺量过,分毫不差。而在木料一端,一个标准的方榫已然成型,切口光滑如镜,棱角分明,严丝合缝,竟找不出一丝瑕疵。
这等手艺,别说是学徒,就是他手下那些干了十多年的老师傅,也未必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
孙江海脸上的轻蔑,一瞬即逝。
陆琯趁着孙江海愣神的功夫,不着痕迹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上前一步,看似要去拿回木料,实则已将那几枚铜钱塞进了孙江海的手心。
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孙江海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再看向陆琯时,眼神彻底变了。
有手艺,还上道。
这是个人才。
“【咳……】”
孙江海干咳一声,将脸上的惊愕尽数收起,换上了一副笑脸,拍了拍陆琯的肩膀。
“【行啊,小子,真人不露相!算你过关了。以后就跟着我干,一天三十五文,少不了你的】”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在盘算。这小子手艺这么好,却甘愿来打短工,还出手孝敬,要么是初来乍到不懂行情,要么就是身上有事,想找个地方避风头。
但不管怎样,对自己来说,都是捡了个大便宜。
“【多谢工头】”
陆琯见目的已经达到,便顺势应下。
就这样,陆琯在孙江海的工匠队里安顿了下来。
接连两日,他都跟着队伍在城中一户富商家修葺院墙。
他话不多,干活却从不惜力,无论是锯木还是刨料,交到他手上的活计,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让同队的师傅都暗自佩服。
孙江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越发觉得捡到了宝,平日里也对他客气了几分。
到了第三日清晨,工匠们刚在百工坊聚集,便见一人骑着快马,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来人正是汪家的管事,汪平。
他翻身下马,满脸焦躁,径直冲到孙江海面前,高声嚷道。
“【孙头,你们队里所有能干活的木匠,都跟我走!我家宅子昨夜遭了火,急需人手修缮!价钱好说,每人每日六十文,管两顿饭!包宿夜】”
这话一出,在场的工匠们顿时一片哗然,个个面露喜色。一天六十文,这可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好价钱。
孙江海也是眼睛一亮,连忙凑上前,点头哈腰地笑道。
“【原来是平管事,您瞧这事闹的……您放心,我手底下这帮兄弟,个个都是好手!保证把您府上的活计干得漂漂亮亮!】”
“【少废话!】”
汪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赶紧点人,现在就跟我走!二公子还等着回话呢!】”
“【诶!诶!这就来!】”
孙江海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开始在人群中挑人。他点的,自然都是队里手艺最好的那几个老师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陆琯身上。他稍作犹豫,想起陆琯那手神乎其技的木工活,心一横,也指着他道。
“【还有你,陆安,你也跟着去!】”
陆安,是陆琯随口报的假名。
陆琯闻言,抬起头,应了一声。
很快,孙江海便凑齐了二十多个工匠,在汪平的催促下,一行人扛着各自的工具,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南的汪家宅邸走去。
离着还有一条街,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传来。
待走到近前,饶是这些工匠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昔日气派的汪府,此刻正门紧闭,高高的院墙上都蒙着一层黑灰。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宅院深处几栋被烧成空架子的楼宇,黑洞洞的。
府门口的守卫比往日多了数倍,个个神情肃穆,手按腰刀,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汪平领着众人,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一处偏僻的角门。
“【都听好了!】”
在进门前,孙江海特意将众人聚拢,神情严肃地警告道。
“【进了里面,都把眼睛放亮点,手脚麻利点!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别问,更不许在里头胡乱走动!要是谁惹出了麻烦,别怪我孙江海翻脸不认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脸上都带着几分紧张。
陆琯站在人群后方,目光略过那扇厚重的角门。
汪平与守门的家丁交涉了几句,那扇紧闭的角门被缓缓拉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烟火气息和潮湿的木料味道,从门内涌出。
“【都跟紧了,别掉队!】”
孙江海吆喝一声,率先跟在汪平身后,走进了门内。
陆琯混在队伍中,垂着眼帘,扛着自己的工具,一步一步,踏入了这座被迷雾与仇怨笼罩了三十年的汪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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