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只余下几声零落的犬吠,和更夫敲打梆子的回响。
客房内,陆琯并未入定。
他盘膝坐在冰凉的木板床上,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的道袍上投下一片清辉。他的思绪,如同一团被风吹乱的蛛网,纷繁无绪。
钱汾的话语,号四方的言之凿凿,以及方才与穆二娘的畅谈,三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看似清晰却又处处矛盾的迷局。
按照宝华楼钱掌柜的说法,如今的凡云汪家,是在三十年前九川汪家灭门之后,才从九川郡迁至凡云城的。
他们本是旁支,靠着接收本家残余的田产铺面,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而号四方所言,“断魂枪”文定,拼死救出了幼女汪月娥,并将其送至当时还不起眼的旁支汪秉德处。
若这两段信息都为真,那么结论只有一个:汪月娥,理应在三十年前,便随着汪秉德一脉,一同来到了这凡云城。
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如今,应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
可穆二娘带来的消息,却将这个推论彻底打乱。
汪家正在大张旗鼓寻找的,同样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同样来自九川郡。但关键在于时间,那人是半年前才流落到凡云城的。
三十年,与半年。
两个截然不同的时间点,指向的却仿佛是同一个人。
这其中的矛盾,让陆琯感到一种久违的棘手。
难道汪月娥当年并未随汪秉德来凡云城,而是在九川郡的某个角落,独自一人隐姓埋名地活了近三十年,直到半年前才因为某种变故,来到此地?
这似乎是唯一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的解释。
可一个弱女子,背负着血仇,如何在九川郡安然存活三十年?这本身就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
再者,汪秉德会将月娥这个把柄坦荡地放在外处?
陆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线索越多,迷雾反而越重。
他心知,单凭这些二手消息,已无法再进一步。
……
次日,天光微亮。
鸡鸣声唤醒了沉睡的东市,客栈楼下传来伙计搬动桌椅的声响,紧接着,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渐起的嘈杂人语。
卯时五刻,天色大亮。
同仁客栈的大堂里已经坐了七八位客人,大多是赶早的商贩和脚夫,埋头呼噜呼噜地喝着热粥,吃着炊饼。
客栈门口,一个穿着黄色布衣,腰间挎着一柄牛尾刀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算不上俊朗,但眉眼间有股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精明与油滑。
他身上的衣衫虽是寻常布料,但浆洗得干净,帽兜边缘处,用金线绣着一个不起眼的“捕”字,彰显着他的身份。
“【二娘,忙着呢?】”
男子一进门,便熟络地冲着柜台后算账的穆二娘喊道,嗓门洪亮,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
正在拨打算盘的穆二娘抬起头,看到来人,脸上那份对外的精明干练瞬间柔和了些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嗔怪道。
“【赵捕头,你这大嗓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扰了我客人的清净】”
被称作赵捕头的男子嘿嘿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到柜台前,将腰间的牛尾刀往台面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引得周围几个茶客都缩了缩脖子。
“【我这不是怕你看不见我嘛】”
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凑到穆二娘跟前,带着点邀功的语气说道。
“【昨儿个汪家那群泼皮没再来闹事吧?我昨晚特地派人在这条街上多转了两圈,谅他们也不敢再来】”
穆二娘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有劳赵捕头费心了。不过人家昨晚压根就没来,你这人情,我可领不着】”
“【没来?】”
赵丰年有些意外,随即又哼了一声。
“【算他们识相!再敢来,非得把他们一个个锁回衙门,让他们尝尝水火棍的滋味!】”
他嘴上说得狠,但穆二娘却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汪家在府衙里同样有人,真要闹大了,吃亏的还指不定是谁。
她不再接这个话茬,转身从灶上盛了一碗刚出锅的米粥,又拿了两个肉馅的炊饼,放在托盘里。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去那边坐着吃吧,刚出锅的】”
“【得嘞!】”
赵丰年接过托盘,找了个空位坐下,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起来。
穆二娘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藏着一丝暖意。她转过身,继续低头算账,只是那算盘珠子拨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二楼的阶梯口,陆琯凭栏而立,将楼下的一切收尽。
他一夜深思,方才听到楼下动静,便走了出来。那个被称为赵捕头的男人,无疑就是穆二娘口中,那个在府衙里给她撑腰的“贵人”。
从两人的言谈举止看,关系匪浅。
赵丰年看似粗豪,实则言语间处处维护着穆二娘,而穆二娘看似冷淡,却在细微处流露出关心。
这种市井男女间的寻常情爱,对陆琯而言,早已见惯。
他更在意的,是赵丰年这个人的出现,或许能为他解开一些疑惑。
赵丰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早饭,打了个饱嗝,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这才慢悠悠地晃回柜台边。
“【二娘,跟你说个事】”
他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什么事?】”
穆二娘抬眼看他。
“【还是汪家的事】”
赵丰年皱着眉头,声音低沉。
“【昨儿个我当值,听到点风声。汪家二子汪仲铭,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份府衙的出入城名录,正在挨个排查近一年来,从九川郡方向过来的人】”
穆二娘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还在找那人?】”
“【可不是嘛】”
赵丰年撇了撇嘴,脸上带着几分不屑与忌惮。
“【听说动静闹得还不小,连府尊大人都惊动了,只是被汪家花钱给压了下去。也不知是找什么要紧人物,下这么大力气。
我跟你说,你这客栈迎来送往的,自己多留个心眼,尤其是从九川那边来的,登记的时候问清楚些】”
“【我晓得了】”
穆二娘点了点头。
“【行了,我该去当值了】”
赵丰年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拿起桌上的牛尾刀,重新挂在腰间,转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冲穆二娘挤了挤眼。
“【晚上给我留门,带好酒过来】”
说完,不等穆二娘回话,便大笑着扬长而去。
穆二娘站在柜台后,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正好与二楼凭栏而立的陆琯对上。
陆琯神色淡漠,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穆二娘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柜上的账本,耳根却更热了。
见此,陆琯转身回了房间。
赵丰年的话,证实了穆二娘的消息来源并非空穴来风。
陆琯心中的疑虑愈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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