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里的伤,在府医的精心调理与他自己的年轻底子下,好得很快。
腿上的擦伤结了痂,脚踝的肿也消了,只是跑跳时还需留神。
伤势一轻,他便被要求恢复了日常——每日清早依旧去内学堂上学,散学回府后,除了完成课业,
还要在萧璟划出的固定时辰里,到后院空地上练习那些基础的防身步法与格挡。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西山雨夜之前,规律,平静,按部就班。
只是脱里变得有些不同了。
散学后准时出现在后院,一丝不苟地完成萧璟交代的每一个动作。
进步是看得见的,下盘稳了些,闪避时多了点灵巧劲儿。
加练结束后,他会在书房完成当日的课业,字迹越发工整,偶尔萧璟让他帮忙核文书数据,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总能派上用场,又快又准。
萧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少年这份突如其来的“懂事”,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原本鲜活流动的溪水上,底下是看不清的暗流与寒意。
该来的,总要来。
这日午后,萧璟处理完手头紧急军务,搁下笔,抬眼看向角落。
“脱里。”
他的声音不高,在静谧的书房里却格外清晰。
脱里正对着一卷边贸账册出神,闻声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放下册子,站起身,垂手立好:“王爷。”
“过来。”萧璟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
脱里依言走过去,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着,目光落在萧璟书案边缘的砚台上,睫毛低垂。
“坐。”萧璟又说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脱里这才慢慢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着。
他隐约感觉到,今天的王爷,有些不同。那眼神里的审视,比平日更重,也更沉。
萧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你的伤势既已大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有些事,也该与你谈谈。”
脱里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地望着他,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自北戎来,已近一载。”
萧璟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又似乎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此间你习文识字,知晓礼仪,亦见识了南朝风物,于你而言,已是不小的长进。
呼延律——你三哥,当日将你托付于我,是情势所迫,亦是信重。如今北戎内乱已平,他王位稳固,正是需要至亲手足在旁襄助之时。”
脱里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膝上的衣料。
萧璟尽量让语气显得客观,像是在分析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务:
“北戎才是你的根基所在,有你的血脉亲族,有你自幼熟悉的草原与天空。
呼延律能给你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是真正属于你的责任与荣耀。
你年岁渐长,理应有更自由、更合适的未来,在那里建功立业,而非长久困于异国他乡的一座王府之中。”
他刻意绕开了所有可能与“情感”、“喜欢”相关的字眼,只从“责任”、“未来”、“为你好”这些无可指摘的角度切入。
每一个理由都合乎逻辑,充满了一个长辈对晚辈应有的、理性的规划。
脱里起初只是茫然地听着,似乎没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指向。
但随着萧璟的话语一句句落下,他眼中的茫然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取代。
王爷在说什么?更广阔的未来?回北戎?
直到那句“而非长久困于异国他乡的一座王府之中”清晰落地,脱里的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煞白。
他猛地摇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萧璟话未说完,正准备继续阐述其中的必要性与长远之利,却见对面的少年先是一怔,琥珀色的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层茫然的雾气,似乎没听懂,或是不愿听懂。
脱里眨了眨眼,视线在萧璟平静无波的脸上急切地搜寻,仿佛想找出哪怕一丝玩笑或转圜的痕迹。
可没有。
王爷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然,语气是惯常的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分明,砸下来,沉甸甸的。
不是玩笑。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缓慢却无可阻挡地漫过脚踝、膝盖、胸口……窒息的寒意一点点攫住了他。
他看见王爷的嘴唇还在开合,说着“责任”、“未来”、“更广阔的天地”……
那些字眼此刻听来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唯有“回北戎”、“离开王府”的核心意思,如同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他逐渐清醒的意识里。
王爷是认真的。真的要送他走。
茫然的雾气瞬间被灼热的液体取代,眼眶迅速通红。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起初是静默的,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砸在他自己紧紧攥着衣料的手背上。
不是低声啜泣,而是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委屈在胸膛里急剧膨胀,终于冲破喉咙的束缚,爆发出来——
“王爷……”他的声音抖得厉害,破碎不堪,“您……您要赶我走?!”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却眼睁睁看它断掉的惊恐与绝望。
萧璟预想过他的反应。
或许会沉默抗拒,会试图讲道理争辩,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红着眼眶质问,甚至可能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地转身跑掉,用行动表达愤怒与伤心。
但他没料到,会是眼前这般——仿佛天塌地陷,世界在瞬间崩毁的绝望。
不等他开口解释或安抚,脱里已经从椅子上弹起来,不是下跪,而是几步冲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死死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袖。
那力道极大,指节泛白,仿佛抓住的是洪流中唯一的浮木,是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走!”
少年仰着脸,泪水涟涟,沿着苍白的面颊疯狂滑落,眼神里是全然的哀恳与恐慌,
“求求您……别赶我走!王爷,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乱跑,不惹麻烦,不……不说不该说的话!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您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有“不走”和“求您”在反复回旋。
萧璟被他这激烈的反应震住了,一时竟忘了抽回衣袖。
少年的眼泪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几乎灼伤他的皮肤。
“如果……如果是因为我上次喝了酒胡说八道,让您生气了、讨厌了、觉得恶心了……”
脱里像是忽然抓住了“原因”,哭得更加厉害,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剖白,
“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喜欢您了,我收回,那些话都不作数!您别生气……别讨厌我……别不要我……别送我走……”
“我不喜欢您了”。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入萧璟原本严密运转的思绪,带来一阵滞涩感。
仿佛精密器械的咬合处突然被投入了异物,所有预设的、理性的推演都在这一刻被强行中断、打乱。
他所有的理性分析,所有“为你好”的堂皇理由,在这句卑微到尘埃里、带着绝望的自我否定的哀求面前,忽然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残忍。
他看着眼前哭得浑身发抖的少年,通红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脸上满是泪痕,抓着他衣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
那份全然的依赖,此刻化作了全然的恐惧——恐惧被抛弃,恐惧失去这方已然视为归宿的天地。
送他走,回到他兄长身边,回到广阔的草原……这对这个此刻哭得撕心裂肺、将全部情感和安全感都系于他一身的孩子而言,与亲手将他推入冰窟何异?
这并非他预想中的“妥善安排”,这更像是一种……剥离血肉般的伤害。
书房里只剩下脱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声,和窗外单调的风声。
萧璟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凝结,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僵在那里,任由少年抓着他的衣袖,哭得近乎虚脱。
良久,久到脱里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只是手仍死死攥着,不肯松开半分。
萧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抬起另一只未曾被抓住的手,动作有些迟疑,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脱里单薄颤抖的背脊上,拍了两下。
那动作生疏而克制,却仿佛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脱里的抽噎顿了顿,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怔怔地望着他。
“……罢了。”
萧璟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深深的倦意,“先不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避开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点微弱希冀,落在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上。
“回去歇着吧。”
没有答应“不送走”,但也没有再坚持方才的提议。
脱里从他疲惫而低哑的语气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松动的、暂缓的余地。
这微弱的信号,像黑暗里透进的一缕光,让他濒临崩溃的心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攀附的支点。
他慢慢松开了紧攥着衣袖的手,手指因为用力太久而微微发麻。
他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鼻音浓重地、极轻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慢慢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萧璟独自坐在椅中,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久久未动。
袖子上,被泪水浸湿又抓皱的那一小片布料,格外醒目。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少年绝望哭泣时的气息。
他抬起手,按了按眉心,那里突突跳动的胀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罢了。
先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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