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万籁俱寂。
脱里房中,烛火早已燃尽,只剩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水波般的影子。
他蜷在榻上,不知何时昏睡过去,又不知何时醒来。
眼睛肿痛得厉害,像被沙砾磨过,每一次眨眼都带着涩意。
脸颊、脖颈的皮肤紧绷着,是泪痕干涸后的痕迹。嗓子也哑了,吞咽时带着细微的刺痛。
今日书房的那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在黑暗中反复回放:王爷肃然平静的脸,那些理性到残酷的字句.......最后,是王爷那句疲惫的“罢了,先不说了”。
“先不说了”,不是“不说了”。
脱里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月光缓慢移动,照亮他眼角未干的湿意。
王爷不喜欢他。
这个认知,此刻清晰而锋利地摆在面前,不再有丝毫侥幸的余地。
非但不喜欢,甚至觉得他……是个麻烦,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是一个需要被纠正、被送走的“问题”。
为什么呢?
因为他太弱了吧。
因为他还是个需要人处处操心、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孩子”。
因为他除了添麻烦、闯祸、说些不知轻重的话,什么也做不好。
这些字句像冰冷的鞭子,反复抽打着脱里的心。
更深层的恐惧随之漫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也许不只是现在,而是永远。
万一他永远都是这个笨拙的、需要被照顾的,永远跟不上王爷的脚步,永远只能仰望着那道强大而孤独的背影怎么办?
王爷的世界是山川湖海,是权谋边疆,是沉甸甸的天下;
而他的世界,似乎只有这座王府的方寸之地,和一颗除了喜欢就一无是处的心。
他甚至绝望地想:自己是不是永远都只会是个“问题”?
一个王爷出于责任不得不暂时收留,却终究要处理掉的“问题”?
他拿什么去配那样一个人?
他的喜欢,他的依赖,他的眼泪,在王爷如山如岳般的责任与力量面前,是不是轻飘得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甚至……是令人厌烦的尘埃?
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渗进鬓发,留下冰凉的湿痕。
脱里没有抬手去擦,任由眼泪安静地流淌。
他甚至在模糊的视野里,近乎自虐般地想着:
看,又哭了。果然还是这么没用,只会哭。
拖后腿。累赘。不懂事。
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进心湖,激起沉闷的回响,和泪水一起,堵得他胸口发疼,呼吸都带着颤抖的湿意。
放弃吗?
像王爷期待的那样,乖乖收拾行李,回到三哥身边,把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这份让他狼狈不堪又无处安放的“喜欢”,都当作一场梦,或者一个错误,彻底掩埋?
这个念头刚升起,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比刚才更尖锐的痛楚席卷而来,让他几乎蜷缩起来。
不。
他做不到。
就算王爷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他,就算他永远只能是个需要被照看的孩子,是个不够格的麻烦……他也做不到就这么离开。
至少,在这里,他能每天看见他。
看见他蹙眉批阅公文的样子,听见他低沉吩咐事务的声音,感受他偶尔掠过身边的、带着墨香与冷冽的气息。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
能留在王爷身边,就好。
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念头,像黑暗中唯一微弱却固执的火苗,勉强支撑着他几乎溃散的心神。
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而是混杂了某种认命般的苦涩,和一丝不肯熄灭的执拗。
他喜欢王爷。
这份心意,或许注定得不到回应,或许永远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但对他来说,是真的,是掏心掏肺、无法收回的。
王爷可以不喜欢他。
但他……没办法停止喜欢王爷。
也没办法,离开有王爷的地方。
他慢慢止住了哭泣的颤抖,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皮肤被蹭得发红发疼。月光下,他睁着红肿的眼睛,望着虚空。
既然无法放弃,既然注定要留下,那么……
他必须改变。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由依赖和欢喜满溢出来,成为别人的负担和烦恼。
他得学着,把那份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好好地、深深地藏起来。
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只留下安静、懂事、有用的部分。
他要让王爷觉得,留下他,至少不是个错误。
这就够了。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或许永远不会看向他的人,无声地、一遍遍重复:
我可以把喜欢藏起来。我可以只做你需要的那部分。只要你别赶我走。
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
从次日起,某种沉静而执拗的东西,在脱里身上悄然生根。
学堂里,他不再仅仅依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流畅背诵。
他开始留意那些经文典故里关于“责任”、“坚守”与“付出”的片段,虽然理解未必深刻,却会在心里反复琢磨。
课后向夫子请教时,问题不再天马行空,而是更具体地围绕“如何才算言行得体”、“礼仪规矩背后的用意是什么”。
与苏婉闲聊,也会试着将书里读到的“信义”、“诺言”与眼前人事联系起来,虽显稚嫩,却透出认真的思考。
苏婉最先察觉他的变化。
“你最近……静了许多。”一日散学后,她侧头看他,“不再总为些小事皱眉叹气,或是……望着窗外发呆了。倒像是心里揣着件事,沉甸甸的,推着你走。”
脱里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廊外一株在秋风里仍紧紧抓着枝条的叶子:“只是觉得,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是因为……燕王殿下?”苏婉声音轻柔。
脱里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苏婉没再多问,只将手里一本誊抄工整的《礼记》节选递给他:“这里头讲‘不窥密,不旁狎’,你前几日问过的。我多抄了一份。”
回到王府,脱里的变化落实在更琐碎、更具体的地方。
他依然在固定时辰去书房,但不再试图用眼神或小动作吸引注意。
他学着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得很轻:安静地完成课业,整理文书时尽量不发出声响,翻阅书卷也小心翼翼。
但他的留心,却体现在更细微处。
萧璟批阅公文久了,手边的茶盏总能在将凉未凉时,被悄然续上温度适口的清茶——他记得王爷不喜浓茶,午后多以清茶醒神。
某日萧璟无意间将一份看了一半的边报与其他公文混在一处,第二日发现它已被单独取出,用镇纸压好,放在了案头最顺手的位置。
那些防身术的练习他从不懈怠,摔倒了便咬咬牙爬起来,疼得眼眶发红也硬是把眼泪憋回去,拍干净尘土继续。
他的身姿似乎因这份坚持而悄然挺直了些,虽然力量依旧不足,但动作里少了些慌乱,多了点咬牙坚持的笨拙的稳。
萧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无法忽视脱里的改变。
少年眼中那种易于波动的水光被一种努力维持的平静覆盖,举止间刻意收敛了毛躁,显出几分生硬却坚持的拘谨。
连内学堂夫子递来的评语,也提到了“沉静专注,进退有度”。
还有那些沉默的、过于周到的留心。
温度总是合宜的茶水,被归位妥当的文书,适时出现的琐碎物件……
这些早已超出了客人的分寸,甚至超越了伶俐仆役的范畴。
它们没有言语,却分明在诉说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和竭尽所能的“不打扰”式的体贴。
萧璟端起那杯水温恰好的茶水,入口清冽。
它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伏案的枯燥,却也像一道无声的提醒。
他应该觉得省心。
孩子懂规矩了,知道进退,不再需要他时刻分神关照。这难道不是他一度期望的吗?
可某种更为滞涩的情绪,却缠绕在心底。
这种沉默的、自我约束的“好”,这种将他所有习惯偏好默默记下并妥帖照应的方式,比之前任何一次直白的眼泪或笑容,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那孩子不再说“喜欢”,也不再任性吵闹。
他只是在用行动,笨拙却执拗地证明:
他在努力变得懂事,变得可靠,变得不再是一个需要被随时操心、可以被轻易送走的“麻烦”。
萧璟放下杯盏,目光掠过角落。
少年正低头认真描摹字帖,背脊挺直,侧脸专注,只有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着一丝紧绷。
那一刻,萧璟清晰地意识到,某些他试图用理性理清并斩断的牵绊,正以另一种更无声却更坚韧的方式,缠绕回来。
而他,竟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份沉静却不容忽视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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