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事件后的几日,燕王府表面一切如常。
萧璟照旧寅时起身练剑,辰时前处理军务,午后或巡视京郊大营,或在书房批阅堆积如山的边报公文。
他的作息精准得像沙漏,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冷硬平静,仿佛那场夜雨、那句告白、那个蜷缩在山洞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年,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脱里因风寒和脚伤被勒令在厢房静养。
萧璟每日会过问他的用药和饮食,让管家按时送去换洗衣物和清淡的补品,自己却再未踏足那间屋子。
他在刻意保持距离。
夜深了,书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萧璟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西境商路纠纷的奏报,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窗外月色清冷,庭院里寂寂无声。这个时辰,府中大部分人都已歇下,连巡夜的护卫脚步声都放得轻缓。
他本该去歇息了,身体也确感疲惫,可精神却异常清醒。
他想起了脱里,那句
“我喜欢您。”
少年带着酒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琥珀色眼眸里孤注一掷的光,还有攥着他衣袖时微微发抖的手。
萧璟闭上眼,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然后,是西山。
瓢泼的夜雨,泥泞的山路,黑暗中一次次徒劳的呼喊,以及最后在岩洞里找到人时,那一瞬间心脏几乎停跳的后怕。
如果他没找到呢?
如果那孩子真的在雨夜里迷路,失足,或是遇到什么……
这个假设让萧璟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眸色沉暗。
是我没教好。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上来。
是他在少年莽撞扑向箭矢时只知严厉斥责,虽然后来补了防身的功夫,却忘了教会那孩子最根本的——珍惜自己;
是他在日常的教导中只注重实务与规矩,却忽略了少年细腻情感的滋生;
是他始终将脱里视为需要管束、需要引导的“孩子”,一份来自呼延律的郑重嘱托,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审视。
所以脱里才会混淆——混淆了对长辈的依赖、崇拜,与男女之间那种更复杂、更排他的爱慕。
萧璟开始从头审视这段关系。
最初,只是南下寻找沈沐途中一个意外的“拖累”。后来,沈沐被寻回,脱里却因北戎内乱暂不能归。
呼延律的托付信函送到他手中,字里行间是兄长沉甸甸的信任与恳切。承诺就此立下,责任变得具体而长久。
再后来呢?
日复一日,少年笨拙地练字,上学,教他射箭,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解军械与战阵……
不知从何时起,这份“责任”变成了生活里一种固定的“习惯”。
习惯书房角落多了一个埋头苦读的身影,习惯在校场上多关注一道拉弓的姿势,甚至习惯了那些时不时飘过来的、带着纯粹欢喜与依赖的目光。
这份“习惯”,是否在不知不觉中,给了那少年错误的暗示和期待?
萧璟的眉头深深蹙起。
他向来严于律己,行事力求清晰分明。
可在这件事上,他竟有些拿不准了。
他自认对脱里的关照皆在分寸之内,是师长对晚辈,是受人之托的尽责。
可或许,在那心思纯粹又敏感的少年眼中,那些有限的耐心、偶尔的指点、甚至是不带温情的“准许”,都被镀上了一层特殊的光晕?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光影晃动。
萧玄与沈沐的脸,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皇兄眼底多年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偏执,他亲眼见过皇兄被那蛊虫折磨得形销骨立、呕血濒死的模样,也见过沈沐为此承受的无数煎熬与风险。
沈沐曾经苍白隐忍的面容,还有他们之间那些血腥、冰冷、相互折磨的过往,最终艰难地走向如今这看似平静的相守……
一切孽缘的起点,都是“焚情”。
萧璟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左胸下方。
那里很平静,没有疼痛,没有悸动,那只沉睡的蛊虫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但他知道它在。与血脉一同烙印在他身体里。
他知道“焚情”发作时是怎样的焚心蚀骨,怎样的理智尽失。
皇兄是幸运的,历尽劫难,终究等到了一个沈沐,一个愿意并且能够与他共同承受这诅咒、甚至反过来化解它的人。
这种幸运,万中无一。
萧璟从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或配得上这样的“运气”。
感情是软肋,是变数,是棋盘上难以计算的意外。
他习惯了孤独,也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孑然一身,忠于君国,镇守边疆,直至马革裹尸——这是他为自己规划好的一生轨迹,清晰,冷静,无可指摘。
脱里呢?
他还那么年轻。十六七岁的年纪,人生才刚刚展开。
他的世界原本应该辽阔如北戎的草原,有驰骋的骏马,有翱翔的雄鹰,有关爱他的兄长,有属于他的责任与荣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局限在燕王府的一方天地里,目光所及,心思所系,几乎全是他这个沉闷无趣、还身怀隐疾的“王爷”。
这不对。
萧璟的眸光沉静下来,那是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后的冷硬。
或许,脱里对他的感情,根本就不是什么爱慕。
那孩子从小被娇养着长大,蜜罐里泡着,从没真正吃过苦头,被保护得太好,才养出这样一副天真烂漫、遇事容易红眼睛的性情。
他只是骤然离了熟悉的草原与兄长,身处全然陌生的境地,本能地攀附上身边他觉得强大、稳定的存在。
是一种被呵护惯了的孩子寻找新庇护的雏鸟情节,是将对兄长的全然信赖与依恋,懵懂地、错误地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解释让萧璟胸口的滞涩感稍稍松动。
是的,一定是这样。
脱里在北戎是千宠万爱的小王子,呼延律将他护得风雨不透。
骤然离别,来到规矩森严、一切靠自己的南朝王府,自己这个代替呼延律履行“保护者”职责的人,自然成了他全部安全感与情感的新寄托。
等他回到北戎,回到真正属于他的草原,回到能让他恣意生长、建立真正功业的兄长身边,眼界开阔了,见识增长了,身边有了更多同龄的伙伴、更广阔的天地……
现在这点懵懂的心思,自然会慢慢淡去,化为一段略带青涩的回忆。
那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排。
这个结论清晰而坚定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合理性。
送他回去。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蔓延成清晰的计划。
北戎内乱已平,呼延律的王位日渐稳固,接回幼弟顺理成章。
脱里在这里学了中原文字礼仪,见识了南朝风物,也不算虚度时光。
是时候了。
萧璟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浓重,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边投下疏淡的影子。
他开始在脑中构思如何与呼延律沟通。
措辞需要谨慎,既要说明脱里在此间一切安好,学业品行皆有进益,又要委婉暗示少年或许因离家日久,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情感依赖,回到熟悉的环境更利于其成长。
这封信不好写,需得反复斟酌。
然后……是如何与脱里开这个口。
萧璟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少年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会是震惊?是不解?还是……受伤?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迅速蒙上水汽,或许还会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嘴唇抿得发白。
萧璟叹了口气。长痛不如短痛。
一时的难过,好过将来更深的泥足深陷和无望的等待。
他是为他好。
他重新坐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取过笔架上的狼毫。
墨已研好,浓淡适宜。
他提起笔,笔尖饱满,悬在纸面上方。
该从何写起?直接说明来意,还是先寒暄问候北戎近况?
对脱里这些时日的表现,该褒扬几分,又该含蓄提醒何处?
那句关于“情感依赖”的暗示,该如何表述才能既让呼延律明白,又不损及脱里的尊严?
笔尖凝着一小滴墨,将落未落。
萧璟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将他凝滞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的书架上。
最终,那滴墨无声地坠下,在素笺上晕开一小团浓黑的污迹。
萧璟看着那团墨迹,缓缓放下了笔。
信,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写成。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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