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在夜色里只剩下一片浓黑起伏的轮廓。
萧璟策马疾驰,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雨水不知何时开始倾泻,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便化作瓢泼之势,打得林叶噼啪作响,山路迅速泥泞起来。
“脱里——!”
他扬声呼喊,声音却被暴雨吞噬。马蹄踏进泥洼,溅起浑浊的水花。
萧璟勒住缰绳,目光如电扫过黑沉沉的林子。
那孩子往这个方向来了,他知道——午后脱里在校场练骑射时,曾遥遥指着西山说过“那边的山鹰飞得最高”。
可西山太大了。
雨水顺着额发往下淌,模糊了视线。
萧璟抹了把脸,寒意从湿透的衣料渗入骨髓。
他不敢想,若是脱里在这样的雨夜里迷路,若是遇到野物,若是……
“脱里——!”
又是一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风雨呼啸。
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一处稍能避雨的岩凹下,徒步往更深处寻去。
山路已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陷进湿软的泥土里。
萧璟目光如炬,扫视着四周——折断的细枝、泥地上凌乱的脚印、还有……
他忽然蹲下身。
泥泞中,一点浅青色的碎布片半埋着,被泥水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
但萧璟认得——那是脱里今日穿的学子服的颜色。
他拾起布片,指尖收紧,随即抬眼看向前方。
泥地上确实有足迹,虽被雨水冲得模糊,却仍能看出是往山崖方向去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是踉跄而行。
心猛地一沉。
他循着那几乎被雨水抹平的痕迹快步走去,拨开湿漉漉的灌木,终于在一处山崖下的浅凹洞前停住。
洞口垂着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的藤蔓,里头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脱里?”萧璟压低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洞里没有回应,只有风雨声。
他不再犹豫,弯腰拨开藤蔓,侧身钻进洞内。
洞内空间逼仄,地面潮湿,石壁渗着水珠。
脱里正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浑身湿透,单薄的学子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纤细颤抖的轮廓。
他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
听见动静,脱里抬起头。
火光乍亮——是萧璟点燃了随身带的火折子。
昏黄的光晕里,少年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雨水和……泪痕。
他蜷缩着,左腿的裤管自膝盖以下被撕裂了一大片,裸露的小腿上一道深长的擦伤正缓缓渗着血,混着泥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脚踝处不自然地肿胀着,微微泛着青紫——显然是扭伤了。
四目相对。
脱里瞳孔一缩,像是没想到真会有人找来,下意识想往后缩,却牵动了伤腿,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萧璟盯着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寻到人的如释重负,有目睹他狼狈受伤时陡然升起的锐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近乎后怕的惊怒。
他迈步上前,洞内空间太小,这一步几乎就贴到了脱里身前。火光在他手中跳跃,照亮他绷紧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知不知道,”萧璟开口,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这山里夜晚有多危险?!”
脱里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慑住,怔了怔,随即别过脸,声音哽咽:“反正……反正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死了也没人在乎……”
“胡说什么!”
萧璟厉声打断,手中火折子一晃,光晕剧烈摇曳。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强压下翻腾的情绪。
他不再说话,迅速解下自己湿透的玄色外袍——里头的中衣竟还带着些许体温——不由分说裹在脱里身上。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肿胀的脚踝上。
“忍着。”
萧璟声音沉了下来,不等脱里反应,他已单膝跪地,一手稳稳托住脱里的小腿,另一手精准地握住了那处肿得最高的踝骨。
脱里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一阵钻心的剧痛便猛地袭来!
“啊——!”他痛叫出声,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萧璟的手掌铁钳般固定着他的小腿,拇指在踝骨周围几个关键位置快速而有力地按压、推揉,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中医官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别动。”萧璟低喝,手上动作不停。
他能感觉到掌下的骨骼有轻微的错位,必须立刻复位,否则肿痛会更难消退。
脱里疼得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地,却咬着唇不再出声,只有压抑的抽气声和额上滚滚而落的冷汗泄露了痛楚。
不过短短十几息,萧璟的动作停下。
“试试动脚踝。”他松开手,声音依旧平稳,但托着脱里小腿的掌心,却微微有些汗湿。
脱里颤抖着尝试蜷缩脚趾,虽然仍痛,但那种被卡住般的滞涩感消失了。
他怔怔地看向萧璟,却见王爷已经转身,在洞内寻了些干燥的枯枝败叶,蹲下身试图生火。
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几次都没点着。
终于,一小簇火苗蹿了起来。萧璟小心护着,添上细枝,火势渐旺。
橙红的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阴冷湿气,也映亮了两张靠得极近的脸。
山洞有点小。
两人不得不紧挨着坐在火堆旁,肩膀抵着肩膀,腿挨着腿。
脱里蜷在萧璟的外袍里,受伤的脚踝被小心地安置在干燥处,能清晰感觉到身侧传来的体温,还有那人身上混着雨水、泥土与淡淡墨香的气息。
他垂着眼,盯着跳跃的火苗,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后半夜,脱里开始发冷。起初只是微微打颤,后来竟止不住地哆嗦起来,牙齿磕得咯咯作响。
意识渐渐模糊,他无意识地往身侧唯一的热源靠去,额头抵着萧璟的肩膀,呢喃出声:“冷……王爷……别赶我走……”
声音又轻又哑,带着高烧的迷糊和浓浓的委屈。
萧璟身体一僵。
他低头看向怀里瑟缩的少年。
火光下,脱里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又急又烫。
萧璟沉默片刻,抬起手轻轻落在脱里额头上。
触手滚烫。
他小心翼翼地将脱里揽得更紧些,用外袍将他严严实实裹住,又拨了拨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
然后,将微凉的手掌轻轻覆在脱里滚烫的额上、颈侧,一遍遍,耐心地,试图为少年降温。
脱里在迷糊中哼了一声,往他掌心蹭了蹭。
这个全然依赖的小动作,让萧璟整条手臂都僵住了。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任脱里靠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偶尔添柴,目光却始终落在少年潮红的脸上。
雨声渐歇,洞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透出一点鱼肚白。
脱里身上的高热,终于在黎明前慢慢退了下去。呼吸渐趋平稳,只是仍蜷在萧璟怀里,睡得沉沉。
萧璟垂眸看着他,眼底血丝密布,下颌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这一夜,他未曾合眼。
天光终于大亮时,脱里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清晰。
他看见近在咫尺的玄色衣襟,感受到身上裹着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外袍,还有额头上那只温暖的手掌。
他怔怔地抬起眼,对上萧璟的目光。
那双总是深静如潭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疲惫清晰可见。
萧璟见他醒了,收回手,声音有点沙哑:“能起身么?”
脱里试着动了动,浑身酸软,头也昏沉,脚踝处仍肿痛,但已能勉强受力。
他点点头,撑着石壁想站起来。
萧璟伸手扶住他,停顿一瞬,手臂稳稳托住他腋下,将人带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脱里仍肿胀的脚踝,沉默片刻,忽然背过身去,在脱里面前蹲下。
“上来。”
脱里愣住了。
“山路泥泞,你走不了。”萧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背你到拴马处。”
脱里耳根一热,犹豫着趴上那宽阔的脊背。
萧璟稳稳起身,托住他的腿弯,一步步走出山洞。
雨后山林空气清冽,朝阳正从山脊爬上来。
脱里伏在萧璟背上,能感受到布料下紧实的肌理,能闻到那人身上混合着汗意、雨水和淡淡冷香的气息。
王爷的步子很稳,即使背着他,踏在泥泞山路上的足迹依旧均匀。
这段路不长,脱里却希望它能再长一些。
到了拴马处,萧璟将他小心放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伸手下来:“上来。”
脱里握住那只手。萧璟用力一拉,将他带上马背,安置在自己身前。
马匹小跑起来。
脱里靠在那坚实温热的胸膛上,能听见沉稳的心跳声——比平时快了些许,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的耳膜。
一路沉默。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大亮。
萧璟抱着脱里下马,径直往厢房走。
管家早得了信——自乌云踏雪独自回府那刻起,一切就已准备妥当——备好了热水、姜汤和干净的衣物,府医也已候着。
府医仔细检查了伤势,重新清洗包扎了小腿的擦伤,又处理了脚踝。
“扭伤得不轻,好在复位及时。”府医说着,开了活血化瘀的膏药和内服的方子,“须静养些时日,不可着力。”
萧璟一直立在门边,闻言微微颔首。
府医走后,萧璟走到榻边,将药碗递过去:“喝了。”
脱里接过,药汁苦涩扑鼻。他皱了皱眉,却乖乖仰头喝尽。
他怔怔看着萧璟。
“准你三日假。”萧璟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按时敷药喝药,我会盯着。”
说罢,他没有再看脱里,径直走向房门,拉开门走了出去。
脱里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许久,慢慢将脸埋进膝盖里。
外袍还搭在榻边,上面沾着泥土、雨水,还有昨夜山洞里柴火的气息。
他伸手轻轻抚过,指尖传来粗粝温凉的触感。
药味的苦涩还缠绕在舌尖,可心头那处空了很久的地方,却因为那短暂的触碰、那复杂的沉默、和那句“我会盯着”,而被一种更加酸涩难言的东西,悄悄填满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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