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流言蜚语依旧在发酵,如同附着在阴影里的苔藓,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顽强地蔓延。然而,千里之外,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肃杀与苍凉。
此处已近北境,远离了中原的繁华与喧嚣。
天色是那种常年被风沙打磨出的灰黄,地平线低矮而模糊,稀稀拉拉的枯草在料峭寒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几座低矮的土屋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背风的土坡后,外表破败不堪,与寻常牧民废弃的居所无异,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警惕与森严。
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土屋内,光线昏暗。墙壁上挂着褪色的毛毡,地上铺着磨损严重的旧毯,正中一个黄泥砌成的火塘里,牛粪燃烧着,发出微弱而持续的热量,以及一种特有的、略带腥膻的气味。
火塘边,围坐着七八个人。
他们大多穿着与当地牧民无异的、厚实而脏旧的皮袍,面容被北地的风霜雕刻得粗糙而黝黑,眼神却锐利如鹰,偶尔开阖间,流露出与外表不符的精悍与深沉。
他们腰间或怀中,都隐隐鼓出一块,那是兵器硬物的轮廓。
坐在主位上的,正是数日前从大云寺禅房踉跄离去的老者。他此刻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深陷,脸颊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唯有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疲惫、不甘,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件物事——正是那枚从空行处得来的、刻有“萧”字和玄鸟纹的青灰玉牌。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玉牌冰凉的表面,仿佛要从这死物中汲取力量,或是确认某种残酷的现实。
围坐的几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枚玉牌上,眼神复杂。有激动,有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与逐渐升腾的愤怒。
坐在老者右手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魁梧,面庞方正,左脸颊有一道陈年刀疤,破坏了原本的刚毅,平添几分悍野。
他名叫萧镇岳,据说是南梁某位将领的后人,也是这群潜伏北境、以商队或马匪身份掩护的“遗臣”势力中,武力最强、也最为激进的领头人之一。
萧镇岳死死盯着那枚玉牌,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而低沉地开口,打破了土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范老……您是说,少主……少主他……真的把这‘玄鸟令’……就这么……给您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压抑的怒火,仿佛在确认一个绝不可能的噩耗。
被称为范老的老者——范承嗣,昔日南梁东宫属官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动作沉重而滞涩。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玉牌又握紧了几分。
“为什么?!”
萧镇岳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少主他……他怎么能?!
这玄鸟令,是我大梁最后一点血脉的象征!
是召集旧部、号令遗臣的信物!
是复国大业的希望所在!
他……他竟然就这么轻易交出来了?!他难道……难道真的忘了?”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低矮的土屋内显得有些压抑,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忘了金陵城破时的冲天大火?!忘了宗庙被毁、祖宗牌位蒙尘的奇耻大辱?!忘了先帝、先太子……还有那么多宁死不降、血染江山的忠臣义士?!”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记忆,让火塘边其他几人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脸上浮现出悲愤与痛苦之色。
他们都是南梁覆灭后,侥幸存活下来、或对旧主念念不忘的军士、官吏之后,数十年来隐姓埋名,潜伏各地,心中唯一的执念便是复国,便是拥立那位流落民间的“少主”重振萧氏江山。
空行(他们口中的少主)的存在和他们暗中汇聚的力量,是他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范承嗣抬起眼,看着激动不已的萧镇岳,又扫过其他人愤懑不解的面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疲惫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石摩擦:
“忘了?或许……他是真想忘了吧。”
他摩挲着玉牌,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又回到了大云寺那间清冷的禅房,看到了那个灰色僧衣、面容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年轻人。
“他说,时过境迁,皆为梦幻泡影。他说,他已是僧人空行,与萧氏再无瓜葛。”
范承嗣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我苦苦相劝,甚至以旧部心血、复国大计相激……他却……他却将这玉牌,视若敝履,弃之如遗。”
“混账!”
萧镇岳怒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少主定是被人蛊惑了!定是那些秃驴,用那些虚妄的佛法迷了他的心窍!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什么狗屁僧人!什么空行!他是萧梁之后!是昭明太子的嫡系血脉!”
“对!少主定然是身不由己!”
“或许……或许是被武周朝廷的人暗中监视控制,不敢与我们相认?”
“范老,您是否查明,那大云寺周围,是否有朝廷的鹰犬?”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他们更愿意相信少主是受到了外力胁迫或迷惑,而非自愿抛弃他们。
范承嗣摇了摇头,神情颓然:“我暗中观察多日,大云寺周围……确有监视之人,但并非朝廷惯用的手段,倒更像是一支极为隐秘精干的力量,可能与那个秦赢有关。但我与少主两次会面,周围并无异动。少主的平静,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眼神,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伪装。”
他叹了口气:“他是真的……将前尘往事,看作了负担,想要彻底斩断。”
“斩断?!”
萧镇岳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
“他斩得断吗?!他身上流的血斩得断吗?我们这些人几十年的期盼与等待,他斩得断吗?!国仇家恨,他斩得断吗?!”
他猛地指向范承嗣手中的玉牌:
“就算他给了你这个,就算他剃了头发,穿了僧衣,他就不是萧梁之后了?那些死在江边的将士,那些自焚殉国的宗室,就能安息了?!范老!您是他父亲的老臣!您就这么……这么任由他胡闹吗?!”
范承嗣被他的连声质问逼得脸色更加灰败,握着玉牌的手微微颤抖。萧镇岳的话,何尝不是他心中反复煎熬的痛处?只是他比萧镇岳更清楚空行那看似平静下的决绝意志。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范承嗣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萧镇岳,“强行将他绑来?告诉他必须担起这份责任?以死相逼?”
萧镇岳被问得一窒,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强行绑架?且不说那神秘监视者的存在,就算成功,一个心不在焉、甚至心存抵触的“少主”,又如何能带领他们完成复国大业?
土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塘中牛粪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良久,一个一直沉默寡言、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干瘦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少主……或许有少主的难处,或……真的心灰意冷了。但复国大业,并非系于少主一人之身。玄鸟令在此,便是信物。”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范承嗣手中的玉牌,又扫过众人:“如今武周内忧外患,女主当国,朝堂不稳,江南新乱,神都流言四起,正是天赐良机!少主不愿出面,或许……未必是坏事。”
萧镇岳皱眉:“孙先生此言何意?”
干瘦老者——孙先生,曾是南梁一位谋士的后人——
缓缓道:“少主身份特殊,一旦公开,必成众矢之的,武周朝廷绝不会放过。他隐于暗处,或可保全。而我们……手握玄鸟令,便可名正言顺联络四方潜伏的旧部,整合力量。武周越乱,我们的机会越大。
未必需要少主现在就站到台前……待我们打下基业,营造出足够声势,届时,少主或许……会回心转意。”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现实的冷酷,却也指出了一条可能的路径。
范承嗣看着手中冰凉的玉牌,又看了看周围这些依旧怀着复国执念、在苦寒北地坚守数十年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空行的选择,让他绝望;但这些人的坚持,又让他无法轻易放弃。
或许,孙先生说得对。空行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但复国的事业,不能停。这枚玉牌,依然是凝聚人心的旗帜。
他缓缓将玉牌举起,让它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孙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范承嗣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坚定,“少主之事,暂且……从长计议。但这枚玄鸟令,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我们这些人,还未被遗忘,还未放弃。”
他目光扫过众人:“如今神都剧变,女帝与那酷吏秦赢已成众矢之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我们蛰伏多年,也该……动一动了。联络我们在神都、在江南、在边军中的暗线,密切关注局势。同时……”
他看向萧镇岳:“镇岳,你手下的人,准备好。北境不会一直太平,突厥人、契丹人……都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乱世,才是英雄崛起之时。我们未必需要立刻亮出复国的旗号,但至少……要在这场大乱中,攫取足够的筹码和地盘!”
萧镇岳眼中重新燃起战意,重重抱拳:“范老放心!兄弟们早就憋着一股劲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玉牌在北境的寒风中,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件被抛弃的信物,而是被赋予了新的、更加沉重也更加危险的使命。
复国的火焰并未因空行的退出而熄灭,反而在现实的逼迫与野心的催动下,即将以一种更加隐秘、也更加激进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并试图与神都、江南乃至整个武周疆域内涌动的其他暗流,悄然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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