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仅仅一夜之间,便以燎原之势,烧遍了整个神都的大街小巷。
次日清晨,天空依旧阴沉,但压抑的已不止是天气。坊市间,茶楼酒肆,甚至挑担货郎的低声交谈,都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兴奋、恐惧与窥私欲的躁动。
“听说了吗?昨儿个朝会上,陛下亲口说了!”
“说什么了?快讲讲!”
“说那江南杀神秦赢,就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陛下指哪儿,他就砍哪儿!”
“嘶——陛下竟然……竟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可不嘛!听说当时满朝文武都吓傻了!陛下还发了好大的火,说以前手段太软,以后……”
“以后怎样?”
“以后……怕是要动真格的了!那秦赢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说不定……这神都也要……”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
类似的对话,以无数种细微的变体,在神都的各个角落悄然传播。
人们压低声音,交换着眼神,语气中充满了对未知风暴的恐惧,也夹杂着对权贵秘闻的兴奋咀嚼。
“秦赢是女皇的刀”这个原本属于朝堂最高层的政治隐喻,瞬间被剥离了所有含蓄与复杂,简化成一句最具冲击力、也最容易被普通人理解和传播的口号。
这流言传播的速度和广度,绝非自然形成。它如同被精心编织的蛛网,精准地覆盖了神都的舆论场,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神都,准备参加春闱大比的读书人之中。
贡院附近的客栈、酒楼、会馆,是这些年轻士子聚集最多的地方。
他们大多家境尚可,不远千里而来,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心中既有对功名的热切渴望,也有未经世事磨砺的书生意气与单纯热血。
当他们从同乡、从店小二、甚至从街头巷尾的闲谈中,反复听到“陛下之刀”、“江南血洗”、“手段酷烈”等字眼时,最初是茫然,继而便是震惊与强烈的愤懑。
这些年轻学子,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仁义礼智信,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仁者爱人”。
何曾直面过如此赤裸裸的、被最高统治者公开认可的“刀”与“血”?
在有心人刻意引导和片面信息的灌输下,一幅简单而极具煽动性的图景在他们心中迅速成形:一个名为秦赢的酷吏,仗着女皇宠信,在江南肆意屠杀士绅(他们自动将自己与“士绅”这个阶层部分重合),抄家灭族,手段残忍,而女皇陛下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公开为其张目,甚至扬言“手段太软”!
“岂有此理!”
一个来自河北的年轻举子,在客栈大堂里拍案而起,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
“读书人乃国之栋梁!士绅乃地方基石!那秦赢何许人也?一介酷吏,鹰犬之辈!竟敢如此屠戮士林,动摇国本!陛下……陛下怎能……”
“张兄慎言!”
旁边同乡连忙拉住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慎什么言!”
另一个来自江南的举子,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我虽未亲历,但听闻家乡此次……此次受难者众!马家郑家或有罪愆,然其族中亦有读书种子,无辜妇孺!秦赢此举,与屠夫何异?!陛下……陛下此举,岂非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正是!春闱在即,陛下却如此推崇酷吏,视士绅如草芥,那我等寒窗苦读,所求为何?难道就是为了将来某日,也成了那‘刀’下之鬼吗?”有人悲愤附和。
“听说那秦赢麾下还有什么‘玄鸦’,行事鬼祟,如妖似魅,专司监视罗织……这、这岂是煌煌天朝应有之象?”
议论声从窃窃私语渐渐变得激烈,愤怒的情绪在年轻而单纯的心灵中迅速蔓延、发酵。他们未必清楚江南之事的全部真相,未必懂得朝堂上复杂的博弈与不得已的苦衷,但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刀”与“士”的对立,感受到了自身阶层可能面临的威胁,更被那种“帝王纵容酷吏”的叙事深深刺激。
这些读书人,最易煽动。
他们满腔热血,心怀理想,却又缺乏对现实政治复杂性的深刻认知和圆融手段。
他们很容易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符号化,也很容易在群体情绪的裹挟下,做出极端或不理智的行为。
此刻,他们便在无形中,成了一股被暗中引导、指向女帝新政威信和秦赢个人声誉的、汹涌而危险的“民意”之刀。而握刀的手,却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冷笑着看着这一切。
就在神都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士子人心浮动之际,远在山东曲阜,孔府之内,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气氛。
孔府,千年传承,儒学圣地,虽不直接掌权,却在士林与民间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与象征意义。
当代孔氏族长,是一位年逾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名唤孔颖达,以学问渊博、德行高洁着称。他近年一直在主持一项庞大的古籍修缮编纂工作,深居简出,极少过问外界俗务。
然而,神都朝堂剧变的消息,还是通过特殊渠道,迅速送达了孔府的书斋。
书斋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堆积如山的书卷和泛黄的纸页上,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的樟木气息。
孔颖达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听着族中一位负责对外联络的管事,低声禀报着神都传来的消息——女帝当朝承认秦赢为“刀”,怒斥臣工,暗示清洗;神都流言四起;春闱士子人心惶惶……
老管事禀报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侍立在旁的几位孔家族老和年轻俊彦,也是神色各异,有的眉头紧锁,有的面露愤慨,有的则眼神闪烁,似有所动。
“族长,”
一位较为激进的年轻族叔忍不住开口道,
“女帝此言此行,已失人君之度!纵容酷吏,践踏士林,长此以往,礼崩乐坏,纲常何在?我孔府乃天下文脉所系,圣人苗裔,岂能坐视不理?当联络天下儒门,上书直谏,以正视听!”
“不错!”
另一位族老也附和道,
“那秦赢在江南所为,早有耳闻,杀戮过甚,已伤天和。如今女帝公然为其张目,更是将‘法家酷烈’凌驾于‘仁政王道’之上!此风不可长!我孔府即便不直接干预朝政,亦当表明态度,以维系儒学正道,安抚天下士子之心!”
书斋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议论之声,许多人显得义愤填膺,认为孔府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置身事外。
孔颖达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中握着一卷尚未校勘完的《礼记》注疏,指尖轻轻拂过纸页。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依旧清澈而深邃,如同古井,波澜不兴。
直到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时,他才缓缓放下书卷,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
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都说完了?”
众人屏息。
孔颖达轻轻叹了口气:“神都之事,老夫知晓了。陛下之言,或有激愤,秦赢之行,亦有过当。流言蜚语,人心浮动,亦是事实。”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我孔府之责,在于传承圣贤之道,修缮典籍,教化人心,在于‘修身齐家’,在于为天下士林树立德行与学问的标杆。而非……汲汲于朝堂权争,卷入是非漩涡。”
他看着那位激进的年轻族叔,缓缓道:“上书直谏?以何名义?以孔府之名干预天子决断?此非臣子之道,更非圣人家风。我孔府千年屹立,靠的不是党同伐异,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超然物外,持守中正。”
他又看向那位附和的族老:“表明态度?如何表明?谴责陛下?声讨秦赢?然后将我孔府置于风口浪尖,成为某一方攻击另一方的口实与棋子?届时,我孔府还是天下文脉所系吗?还是清静修德之地吗?”
他的话让许多人陷入了沉思。
“江南之事,错综复杂,非你我远在山东所能尽知。陛下用意,深沉难测,非常人可度。至于那些流言与士子躁动……”孔颖达摇了摇头,
“其中有多少是真情实感,有多少是被人利用煽动,犹未可知。我孔府若此时贸然表态,无论支持哪一方,都无异于火上浇油,甚至可能……授人以柄,引火烧身。”
他重新拿起那卷《礼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更加坚定:
“传我话下去:孔府上下,一切如常。继续修书,专心学问。外界纷扰,不听、不传、不议、不参与。春闱在即,若有孔氏子弟应试,只叮嘱他们谨守本分,精研文章,莫问闲事,莫涉党争。”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潭般深邃平静:
“我孔家,修的是万世不灭之书,行的是千秋不易之道。朝堂风云,一时变幻,于我何加焉?做好自己的事,守好自己的心,便是对圣人,对天下,最大的负责。”
族长的决定,一锤定音。书斋内虽有少数人仍心怀不甘,但在孔颖达多年积累的威望和那番透彻的分析面前,也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
最终,所有的骚动与争论,在这间弥漫着书香与古老智慧的书斋里,渐渐平息。孔府,这艘在历史长河中航行千年的巨轮,再次选择了避开眼前的惊涛骇浪,驶向它认定的、更加悠远而平稳的航道——修书,治学,不参与任何朝堂斗争。
然而,神都的火焰已然点燃,滚滚浓烟并不会因为一处圣地的沉默而消散。
被煽动起来的士林情绪,暗处窥伺的各方势力,以及那柄被公开置于风暴中心的“刀”,都预示着,这场由朝堂惊雷引发的连锁风暴,才刚刚开始展现它真正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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