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流言蜚语如同春日里的柳絮,纷纷扬扬,虽不致命,却扰得人心烦意乱,挥之不去。朝堂上那场惊天动地的对峙之后,气氛并未缓和,反而更加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不知何时会射出致命一箭。
狄仁杰这几日几乎宿在礼部衙门,原本梳理顺畅的春闱考务,因为那场风波和随之而来的暗流涌动,平添了无数变数与压力。
他既要确保大比各个环节万无一失,又要时刻警惕着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冷箭。这位以刚正睿智着称的老臣,眉宇间的川字纹似乎更深了,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这日午后,他正埋首于一堆关于考场号房分配的图册中,核对着最后的细节,试图从那繁杂的线条和数字里,寻得一丝内心的安定。忽闻门外传来轻微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侍从恭敬的通报声:“狄大人,上官婉儿姑娘奉陛下口谕到。”
狄仁杰心中一凛,立刻放下手中图册,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紫色官袍,起身相迎。门开处,上官婉儿一身鹅黄色的宫装,悄然而入。
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恭谨与得体微笑,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狄大人。”
上官婉儿微微欠身,“陛下有要事,请大人即刻入宫商议。”
“有劳上官姑娘。”狄仁杰拱手还礼,心中却是念头急转。陛下此刻召见,多半与春闱脱不了干系,而且……恐怕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马车穿过神都依旧喧嚣却暗藏不安的街道,驶入巍峨宫城。一路无话,两人都在沉默中思索。抵达御书房外,上官婉儿示意狄仁杰稍候,自己进去通禀,片刻后便出来,低声道:“狄大人,陛下在里边等候,请进。”
御书房内,并未如往常般燃着浓郁的龙涎香,反而窗户半开,带着寒意的微风穿堂而过,吹动了书案上堆叠的奏章。武则天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
她今日未着正式朝服,只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孤峭。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阳光被云层遮蔽,室内光线昏暗,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冷静、深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臣狄仁杰,参见陛下。”狄仁杰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狄卿免礼。”武则天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清晰平稳,“坐。”
狄仁杰谢恩,在下方准备好的绣墩上落座,腰背依旧挺直,静候圣谕。
武则天也走回书案后坐下,目光落在狄仁杰脸上,开门见山:“狄卿,春闱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狄仁杰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恭敬答道:“回禀陛下,诸事皆在按部就班进行。贡院号房修缮已毕,守卫安排已定,各州府举子名录也已核对完毕,陆续安排入住。一应物资调度,皆已就绪。”
武则天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继续问道:“考卷题目,整理得如何了?可曾最终定稿?”
“回陛下,经礼部与翰林院诸位学士多次商议,已初步拟定三套策论题目,涉及经义、时务、文采等方面,正待陛下最后钦定。”狄仁杰答道,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笺,双手呈上。
上官婉儿上前接过,转呈给武则天。
武则天却并未立刻展开观看,只是将纸笺放在手边,抬眼看向狄仁杰,目光锐利:“考场内外,可曾彻底清理干净?朕说的不仅是尘土杂物,更是……那些不该出现的人,不该听到的话。”
狄仁杰心头一震,明白陛下指的是那些针对秦赢和朝廷的流言蜚语,以及可能混入考生或考官中的别有用心者。
他沉声道:“陛下放心,臣已会同京兆府、金吾卫,对贡院及周边进行了数轮清查,增派了可靠人手,严加防范。所有考官、胥吏乃至杂役,皆重新核验身份背景,凡有可疑者,一律暂不启用。”
“副考官的人选呢?”武则天追问,“可都安排妥当?是否都信得过?”
“副考官共五位,三位为礼部、翰林院德高望重、久经考验的老臣,两位为陛下亲点的本届进士中品行端方、才干突出者。臣已一一详谈,皆忠诚可靠,明白此次春闱干系重大,必当恪尽职守。”狄仁杰回答得滴水不漏,显示他确实事无巨细,思虑周详。
武则天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狄卿,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力主推行新政时,与朕所言的‘商业改革’与‘文化改革’?言道‘商通则货流,货流则民富;文兴则德彰,德彰则国昌’?”
狄仁杰一愣,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旧事,恭敬道:“臣记得。陛下采纳建言,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商业渐兴、文教初显之象。”
“不错。”武则天微微颔首,语气却变得沉重起来,“此次春闱,便是你所谓‘文化改革’的第一次大考。不仅是考校天下士子的才学,更是考校新政的成效,考校天下人对朝廷、对朕推行之道的认同!其意义,非同小可。”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狄仁杰:“正因如此,朕才将这副千斤重担交予你。朕需要你,事事巨细,亲力亲为,确保万无一失!任何一丝疏漏,都可能被放大,被利用,成为攻击新政、动摇国本的借口!你……明白朕的担忧吗?”
狄仁杰心中一凛,深深感受到女帝话语中的沉重压力与深切期望,也明白了她今日为何亲自过问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
他离座起身,再次深深躬身:“陛下苦心,臣铭感五内。请陛下放心,臣必当鞠躬尽瘁,确保春闱顺利,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负天下士子之望!”
武则天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坚定的神情,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温和,抬手虚扶:“狄卿请起。你的忠心与才干,朕自然信得过。”
待狄仁杰重新落座,她才拿起手边那份关于考题的纸笺,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几行精心拟定的题目,沉默了片刻。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忽然,武则天将纸笺轻轻合上,放回桌面,抬眼看向狄仁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狄卿所拟题目,中规中矩,自是稳妥。但朕以为……还不够。”
狄仁杰心头一跳:“陛下之意是?”
武则天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凤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冒险的锐利光芒,一字一句道:
“就用朕那日在朝堂上说的——‘秦赢是朕的刀’——以此为引,策论题目便定为:《论为政者之‘器’与‘道’——兼议酷吏与仁政》。”
“什么?!”狄仁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解!他甚至忘记了君臣礼仪,失声道:“陛下!此举……此举恐大为不妥啊!”
他急急说道:“陛下,春闱乃抡才大典,题目当以经义时务为本,引导士子心向朝廷,砥砺德行。以此等……以此等敏感尖锐、涉及朝堂是非、甚至直指陛下用人之策的话题为考题,必将引发巨大争议!考生们若借题发挥,言辞激烈,乃至抨击时政,攻击……攻击秦大人,届时试卷流传,舆论哗然,恐将酿成难以收拾的局面!这……这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寻烦恼吗?”
狄仁杰的担忧溢于言表。这题目简直是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扔进了一根燃烧的柴火!
武则天却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神色平静,甚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
“自寻烦恼?狄卿,你莫非忘了,这层窗户纸,早已在朝堂之上,被他们亲手撕破了?”
她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狄仁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冽:
“既然他们已经撕破了脸,把话挑得如此明白,把秦赢推到了风口浪尖,把朕逼到了墙角……那我们,又何必再藏着掖着,玩那些欲说还休、指桑骂槐的把戏?”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那些读书人,最易被蛊惑,最易被片面的言辞煽动,将他们单纯的正义感与热血,化作攻击他人的利刃。这几日神都的流言,不就是明证吗?”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强硬:“堵不如疏,防不如导!他们不是喜欢议论吗?不是满腹经纶、心怀‘天下’吗?好!朕就给他们一个堂堂正正议论的机会!把这个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到考卷上!让他们去论,去辩,去思考——何为君主治国不可或缺之‘器’?何为维系江山社稷根本之‘道’?‘器’与‘道’如何权衡?非常之时,是否当用非常之法?酷吏之行,与仁政之本,是否全然对立?”
她走到狄仁杰面前,俯视着这位老臣,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赌性与自信的光芒:
“也让朕看看,这天下士子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只会人云亦云、被流言裹挟?有多少人能跳出口舌之争,看到更深的局势与不得已?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见识、有胆魄、有担当的经世之才!”
狄仁杰仰望着女帝,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陛下的想法,太大胆,太冒险,简直是在走钢丝!
这已不仅仅是考校学问,更是一场对士林人心、对舆论风向的公开引导与激烈碰撞!
成功,或可一举扭转不利舆论,彰显朝廷气度,选拔出真正有见识的人才;失败,则可能让春闱成为一场更大的闹剧和攻讦的战场,严重损害朝廷威信和新政声誉。
看着武则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狄仁杰知道,此事恐难更改。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担忧,有不解,也有一丝隐隐的……震撼。
他忽然想起,自从那位秦赢秦大人出现,并为陛下所重用以来,陛下的行事风格,似乎确实在发生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少了几分登基初期平衡各方、小心谨慎的隐忍,多了几分属于开国帝王的果决、锐利,甚至……带着一丝不顾后果的霸道与狠劲。
这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是因江南之事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弹?还是……那位秦大人带来的影响?
狄仁杰无从判断。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帝,已然做出了选择。
而他,作为臣子,唯有竭尽全力,去执行,去将这场空前冒险的“考试”,可能引发的风暴,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他缓缓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陛下圣意已决,臣……遵旨。臣当会同考官,据此拟定具体策论要求与评分细则,并做好……应对一切可能变故之准备。”
武则天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点了点头:
“有劳狄卿了。此事……就交给你了。”
狄仁杰领命告退,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御书房。
他知道,一场比江南血雨更加凶险、更加考验智慧与定力的风暴,已然随着这道惊世骇俗的考题,正式拉开了序幕。而他和陛下,都已置身于这场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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