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在萧月身后缓缓合拢，那股温暖、纯净、充满了生机的气息被彻底隔绝。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门内是刚刚燃起的希望薪火，门外是残道纪元亘古不变的冰冷与死寂。铅灰色的天空下，荒原的风卷起尘土，带着一股诡异之力特有的、淡淡的腥甜味，吹拂着她笔挺的黑色制服衣角。
她独自一人，站在数百名【铁鸦卫】组成的钢铁阵列面前。
那些卫士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一动不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整齐划一。他们冰冷的面甲下，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纯粹的、等待执行命令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个身影从阵列中缓缓走出。他同样身着黑色甲胄，但样式更为精细，肩上多了一枚代表着指挥官身份的铂金徽记。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如同刀削斧凿、毫无表情的脸。
正是审判官何晏。
他看着萧月，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故人重逢的意外，只有分析。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寸寸地剖析着萧月的状态——能量波动稳定，无明显诡异化特征，精神核心凝聚，身着A级执行官制服……所有信息都被他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流。
“前任执行官，序列号A-7734，萧月。”何晏的声音通过甲胄的扩音器传出，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档案，“系统记录，你已于黑岩巨城事件中被判定为‘逻辑污染’，列为叛逃者。根据《铁律》，我应将你就地格式化。”
萧月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神情同样平静得可怕。她仿佛也变回了过去那个只认规则、不问情感的审判官。
“审判官何晏，序列号b-1129。”她清晰地报出对方的代号，“根据《铁律》总纲，第一条，‘一切行动以维护盟约秩序为最高准则’。你现在的行为，正在违背这一准则。”
何晏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这是他脸上出现的第一个细微变化。他似乎没想到，对方开口不是求饶，不是辩解，而是反过来指控他违规。
“阐述你的逻辑。”他言简意赅。
“好。”萧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距离对方不到十米的地方，这个距离，足以让对方在零点一秒内将她撕成碎片。但她毫不在意。
“第一，你的上级，【铁面】审判长，将此地威胁等级判定为‘Ω（欧米茄）’，并启动了【黑城警报】，没错吧？”
“信息确认无误。”何晏答道。
“第二，根据《铁律》附则第七章，‘关于Ω级威胁处理预案’，第三十一条规定：‘任何Ω级威胁，在动用天谴级武器（如镇邪灭道炮）进行最终净化前，必须完成至少一次由A级以上执行官带队的【接触性评估】，以确保威胁性质、回收潜在价值、并规避未知连锁反应。’你现在跳过了评估阶段，直接发出最后通牒，准备进行饱和式打击。这是第一项程序违规。”
萧月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敲在钢铁上的钉子，逻辑严密得不留丝毫缝隙。
何晏沉默了。他的战术目镜上，无数数据流在飞速闪烁，显然是在检索核对萧月引用的条例。
“第三。”萧月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铁律》第四章，‘情报与资产管理条例’，第九条规定：‘任何掌握Ω级威胁第一手情报的前任或现任盟约人员，其本身即被定义为最高优先级的‘战略性情报资产’。对其进行处理，必须优先确保情报的完整回收。’我现在站在这里，作为唯一一个从‘太虚观’内部走出来的、前审判庭高阶执行官，我本人，就是这份情报资产。你若将我与太虚观一同净化，导致情报永久性丢失，这是第二项程序违规，属于重大渎职。”
何晏身后的几名铁鸦卫，甲胄的关节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他们或许听不懂这其中的逻辑博弈，但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正在用他们最熟悉、最敬畏的《铁律》，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的长官牢牢困住。
“你很熟悉规则，A-7734。”何晏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规则同样写明，面对明确的【道统异端】，可启动‘紧急清除协议’，绕过部分程序。”
“‘紧急清除协议’的前提，是目标已表现出‘不可控的、急速扩张的污染性’。”萧月立刻反驳，“太虚观自降临以来，不仅没有向外扩张一丝一毫，反而净化了方圆百里的诡异之力。它创造的是‘净土’，而非‘诡域’。你的启动条件不成立。”
她抬起手，指向远方那些在净土边缘徘徊，不敢靠近的流浪者。
“那些人，在进入太虚观前，‘诡异污染指数’平均值超过了百分之四十的临界线。而现在，你可以随时检测他们的数据。我敢保证，他们的污染指数正在被逆转。这证明太虚观的力量属性是‘净化’而非‘污染’。你对威胁性质的判定，存在根本性的逻辑谬误。”
“何晏审判官，”萧月的声音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你是一位优秀的执行者，但你正准备犯下一个无法挽回的、违背《铁律》精神的错误。你是在凭主观臆断，而非数据事实，去毁灭一个可能从根源上解决‘残道纪元’困境的未知。这份责任，你承担得起吗？或者说，你背后的【铁面】审判长，他愿意承担这份破坏程序正义的责任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何晏的逻辑核心上。
他可以无视生命，可以无视情感，但他不能无视《铁律》的程序正义。那是他，以及他背后那位【铁面】西蒙，存在的基石。
何晏彻底沉默了。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只有战术目镜中的红光在疯狂闪烁。
萧月知道，她的博弈，成功了一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何晏现在一定在通过加密频道，将这里的全部信息，一字不差地，汇报给那个真正的决策者——【铁面】西蒙。
……
太虚观内，观星台上。
水镜清晰地映照着山门外的一切，萧月与何晏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微表情，都分毫毕现。
陆尘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
他的身后，是两百多名面如死灰的幸存者。他们虽然听不清外面的对话，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天空中那巨大的【扩音法阵】，都让他们如坠冰窖。
“完了……那位大人……她……她是不是去投降了？”
“她穿着审判庭的衣服！她要出卖我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恐慌和猜忌再次蔓延，刚刚才被【守心吐纳法】安抚下去的心，又一次被恐惧的野兽撕扯得鲜血淋漓。
老张紧紧抱着女儿，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看着水镜中那个孤单的黑色背影，心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陆尘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依旧平静，那份平静，与周围的恐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安抚人心。
“都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幸存者们下意识地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他。
“你们刚才，在【守心吐纳法】中，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点光，对吗？”陆尘问道。
众人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点光，是什么？”陆尘继续问。
“是……是俺婆娘临死前塞给俺的半块黑面包……”一个壮汉喃喃道。
“是俺娃第一次冲俺笑……”一个妇人哽咽着说。
老张看着怀里的女儿，低声道：“是……守护。”
“很好。”陆尘点了点头，“现在，恐惧来了。它像一阵狂风，想吹灭你们心中的光。你们是选择抱头鼠窜，任由它熄灭，从此在黑暗中沉沦？还是选择挺起胸膛，用你们的意志，去守护它，让它烧得更旺？”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温和，却又充满了力量。
“我传你们道法，不是为了让你们躲在我身后。是为了让你们，有资格站在我身边。太虚观的墙，不是由青石筑成，而是由你们每一个人的‘心’筑成。若你们的心先垮了，那再高的仙山，也终将倾覆。”
“现在，都坐下。”陆尘的声音变得庄严起来，“继续你们的修行。闭上眼，去直面你们的恐惧。承认它，感受它，然后告诉它——只要我心中的光还在，你就永远无法战胜我。”
幸存者们被陆尘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又看了看水镜中那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勇气，从他们麻木的心底，缓缓升起。
是啊，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心中那点卑微的守护之念。如果连这个都放弃了，那他们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再喧哗，一个接一个地，重新盘膝坐下。
这一次，他们没有去感受灵气，而是遵从陆尘的指引，去直面内心那头名为恐惧的猛兽。
广场上，再次恢复了安静。
陆尘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水镜。但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符文，在他的瞳孔深处流转。
【通天箓·洞玄之眼】。
在他的视野中，山门外【铁鸦卫】的阵列，不再是简单的士兵。而是一个由无数能量节点构成的精密法阵。每一个卫士都是一个节点，他们的灵能通过甲胄被统一、增幅，最终汇入到指挥官何晏的身上。
这是一个典型的【九城盟约】军用符文阵，名为【铁律之筛】。其特点是稳定、高效、毫无破绽。
陆尘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卫士身上，而是越过他们，投向了更远处的荒原。他的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轻轻掐算，庞大的信息流在他的道基中飞速推演。
他在分析。
分析这个阵法的能量流动，寻找最薄弱的节点，推演最极端情况下，自己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撕开一道缺口，将萧月带回来。
他信任萧月的智慧，但他从不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的仁慈。
传道者，也必须是守护者。
……
山门外，长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何晏抬起头，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但他眼中的数据流，已经停止了刷新。
显然，他已经得到了最终的指令。
“A-7734，你的逻辑申诉，被部分接纳。”何晏的声音依旧冰冷，“【铁面】审判长同意，在执行最终净化前，对‘太虚观’进行一次【接触性评估】。”
萧月心中微微一松，但她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何晏的下一句话，让气氛再次绷紧。
“评估将由我亲自带队执行。”他看着萧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评估小队，五人。评估时间，一个时辰。期间，若我方侦测到任何敌意行为，或评估结果为‘不可控’，我将即刻启动‘紧急清除协议’，净化指令将不会再有任何延迟。”
“并且，”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你，A-t7734，作为‘战略性情报资产’，必须全程陪同，并处于我方的直接监控之下。”
这是一个苛刻的、充满了陷阱的条件。
一个时辰的时间，短得令人发指。而让他们进入太虚观内部，更是引狼入室。萧月自己，也将沦为人质。
但她没有选择。
这是她用规则和智慧，从铁幕上撬开的唯一一道裂缝。
“我同意。”萧月平静地回答。
“很好。”何晏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转过身，从身后最精锐的卫士中，点出了四个人。
“准备入内。”
他下达了简短的命令。
那四名被点到的【铁鸦卫】立刻出列，他们身上的甲胄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似乎启动了某种更高级的战斗模式。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何晏重新戴上头盔，遮住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带着四名卫士，迈开沉重的、如同敲响丧钟的步伐，一步步地，向着萧月，向着她身后的太虚观山门走来。
每一步，都让荒原的大地，微微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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