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林员老马提着马灯巡到天池北岸时,月亮正悬在墨色的山脊上。这是他守山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手指上全是被松针划出的细口子,左脚踝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像有钉子往里钻——那是八五年冬追盗木贼时摔的。他熟悉这天池的每一道波纹,知道哪个时辰风会从哪道山谷吹来。
今夜的风却不对。
往常此时,湖面该是平滑如青黑色的绸缎,可今晚水面上漫着一层薄雾,雾是淡金色的,像碾碎了的萤火虫翅膀撒在水上。老马蹲下身,手刚触到水面,一股寒气就顺着指骨往心脏里钻——这不是腊月的冷,是那种埋在地下几百年的湿冷,带着铁锈和腐木的气味。
他举起马灯。
灯晕在雾里化开,水面上慢慢显出了轮廓。
先是飞檐,像黑鹤收拢的翅膀斜刺出水面;然后是斗拱,层层叠叠如莲花绽放;最后是整座宫殿,倒悬着在水下游走。瓦是黛青色的,檐角的风铃有九个,每个铃舌都在轻轻摆动,可老马听不见声音——他这才发现,整个山谷静得连虫鸣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心脏捶打胸腔的闷响。
县志第七卷他倒背如流:“贞元十一年,吐蕃袭文州,唐将张守珪筑行宫于天池畔。后战事急,恐宫室资敌,沉之入湖。”可那毕竟是纸上墨字,此刻却化作飞檐上的露水,正一滴一滴往深不可测的湖心跳。
第二个铃铛突然响了。
声音不是从水里传出的,倒像是从他耳朵深处钻出来的——先是极细的一丝,接着越来越响,变成战马嘶鸣,变成甲胄碰撞,变成火把在风里燃烧的噼啪声。老马看见水面下有人影列队而行,长矛的倒影像水草般摇曳,有个戴盔的士卒仰起脸——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晃动的光影。
“爹……”
老马猛地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老松树张牙舞爪的影子。可他分明听见了小儿子的声音。小军失踪那年才六岁,就是在天池南岸采药时不见的,找到时手里还攥着一把党参——人却早凉透了。婆娘哭瞎了右眼,从此再没来过湖边。
水面上的宫殿开始倾斜。
那些廊柱像融化的蜡烛般弯曲,窗棂格一根根散开,瓦片像受惊的鱼群四散游窜。风铃响得急了,九个铃铛九个调,高的像妇人哭坟,低的像壮士咳血。老马看见正殿的门开了,里面坐着个人,穿的不是龙袍,是吐蕃人的豹皮袄,可头上却戴着唐将的缨盔。
那“人”缓缓抬起手,指向湖心。
湖心泛起漩涡,水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浮。先是一杆断裂的旌旗,旗面早已腐烂,只剩下缠着水藻的旗杆;接着是半副马鞍,皮子泡得发白;最后浮上来的,是一具具相拥的尸骸——唐兵与吐蕃兵抱在一起,指骨嵌进对方的锁骨里,分不清谁在勒死谁。
老马想跑,腿却像钉死在泥里。他想起了县志里没写的一段:小时候听爷爷说,沉殿那夜,三十个伤兵自愿留在殿内压舱。带队的校尉姓马,陇西人,和老马同宗。
水里的尸骸同时睁开了眼。
没有眼珠,只有两窝幽绿的湖水。他们开始唱歌,用的是古羌语混着长安官话,调子却是吐蕃的葬歌。歌声里,老马看见了小军——孩子站在宫殿的回廊下朝他招手,身上穿的不是失踪时的粗布褂,是一件小小的、不合身的唐兵皮甲。
“爹,水里冷。”
老马往前迈了一步,冰凉的湖水淹过脚踝。这一步踏碎了他的三十年:他想起自己为何甘愿守这苦寒之地,不是为那点微薄饷银,是为离儿子近些——山里人相信,水鬼记得路,年年清明会顺着水流回生前最后的地方看看。
水面突然炸开。
那戴缨盔的“人”冲了出来,豹皮袄下没有身体,只有一团翻滚的雾气。它扑到老马面前一寸处停住,老马看见雾里裹着半张人脸,另半张是白骨,下巴上有一颗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痣。
“马家的血,”那东西开口,声音像碎石在陶罐里摇,“沉下去,殿就浮起来。一个换一个,很公平。”
老马明白了。他回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山林,婆娘还在山下的木屋里熟睡,床头摆着儿子褪色的相片。他又转回来看着水里的小军,孩子眼里没有哀求,只有不解,像在问爹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他。
风铃同时炸裂。
碎片像流星般射向四面八方,有几片擦过老马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这疼让他醒了神。他猛地举起马灯,用尽平生力气砸向那团雾气:“滚回你的贞元十一年!”
玻璃罩碎裂的刹那,灯光暴涨。
不是寻常的暖黄光,是那种只在雷雨天出现的、青白色的闪电光。光里显出了另一番景象:不是宫殿,是一顶行军帐篷,伤兵们围坐着传递最后半囊酒,帐外战马悲鸣。为首的校尉忽然抬头望向帐外,目光穿过千年,与老马对上一瞬,然后笑了,仰头饮尽残酒。
水里的宫殿开始崩塌。
像被无形的手揉碎的纸模型,梁柱断裂却不浮起,径直坠向更深处的黑暗。尸骸们松开了相扼的手,逐一沉没。小军的影子淡去前,朝老马挥了挥手,嘴型说的是“回吧”。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照在湖面上,只有寻常的涟漪,昨夜的金雾、飞檐、风铃,都像一场高烧后的梦。老马瘫坐在岸边,浑身湿透,手里握着马灯残骸。
他在那里坐到日上三竿,直到山下的钟声传来——那是林场小学上课的钟。他撑着膝盖慢慢起身,膝盖骨咔吧作响,像生锈的铰链。
从此老马还是每天巡山,只是腰间多挂了一串铜铃,是他照着记忆里那九个风铃的样子打的。经过天池时,他会摇一摇铃,铃声清越,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有年轻护林员问起,他只说:“吓狼的。”
县志办的人来过一次,说想开发天池旅游,问他有没有什么传说可挖掘。老马抽着旱烟,望着平静的湖面:“有个屁,就是一潭死水。”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年腊月十五——县志记载沉殿那日——他会在湖边坐到后半夜。月色好时,能看见水面下极深处,有一点微光明明灭灭,像谁举着盏灯在长廊里慢慢走。偶尔有风从特殊的角度吹过山谷,那九只铜铃会自己响起来,声音和湖底传来的回声严丝合缝,仿佛千年只是一瞬,而有些债,还一点,就轻一点。
去年冬,老马的腿彻底走不了山路了。接班的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老马交钥匙时,把铜铃也给了他。
“这是?”
“铃铛。”老马望向窗外,天池在暮色里泛着铁灰色的光,“要是巡夜时听见它们自己响……别怕,那只是风。”
年轻人没看见,老人说这话时,手在微微发抖——不是怕,是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正从肩上缓缓卸下,落入深不见底的时间之湖,惊起的涟漪要过许多年,才会传到某个同样不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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