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领事馆里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
这次的说法更具体，也更耸人听闻。说是“深渊”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团体，成员包括东京参谋本部的某位大佐、军令部的某位中佐，甚至可能还有皇室旁支的成员参与。他们因为对战争走向有不同看法，或者因为内部权力斗争失意，才暗中向外界传递情报。而上海这边，可能只是他们传递情报的跳板之一，真正的核心在东京的某个高级俱乐部或者茶室里。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具体的人名缩写和部门代号都出来了。虽然没人敢公开谈论，但私下里交头接耳，越传越玄乎。
丁陌在食堂吃饭时，听到隔壁桌两个文员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据说那位大佐的侄子就在上海驻军里服役……”
“嘘！小声点！这种事能乱说吗？”
“不是我说的，是特高课那边传出来的风声……”
丁陌低头吃饭，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谣言就是这样，一旦开了头，就会自己生长、蔓延，最后变成连散布者都意想不到的模样。
下午，武藤课长把丁陌叫去，关上门，神色复杂：“竹下君，最近那些传闻……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丁陌说，“不过都是些没根据的流言蜚语，课长不必当真。”
“我倒是不想当真。”武藤叹了口气，“但特高课那边好像当真了。宫崎次郎今天上午正式向东京提交了第二份报告，要求扩大调查权限，对驻上海的部分东京籍高级官员进行‘背景复核’。名单里有七八个人，其中就包括中岛大佐。”
丁陌心里一紧，但很快意识到，这未必是坏事。
“中岛大佐知道吗？”
“还不知道。”武藤说，“但这种事瞒不住，迟早会传到他那。宫崎这是在玩火，查中岛大佐？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或许，”丁陌慢慢地说，“宫崎先生是觉得，只有查到这个级别，才算对得起‘深渊’案的重要性。”
武藤看了丁陌一眼，眼神里有些深意：“竹下君，你觉得‘深渊’真的在那么高的位置吗？”
丁陌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做具体工作的小职员，那些高层的事，离我太远了。”
武藤没再说什么，但丁陌能感觉到，武藤也开始怀疑了——不是怀疑他，而是怀疑整个事情背后，可能真的有更深、更复杂的隐情。
而怀疑，正是丁陌想要的。
一周后的周三，东京方面主持的会议如期举行。
会议室里架设了专用的会议设备，东京代表和中岛大佐坐在主位，武藤和几个相关课长分坐两侧。丁陌作为汇报人，坐在中岛大佐旁边的小桌前，面前摆着准备好的材料和图表。
会议开始，东京代表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先是参谋本部后勤代表讲话，接着是军令部运输主管发言。丁陌看到其中一人的有些熟悉，想了想，记起是演习前来上海观摩的那位观察员。
轮到华东方面汇报时，中岛大佐简单开场，然后示意丁陌开始。
丁陌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用清晰平稳的语调汇报了联合演习的成果、当前运输体系的优化情况，以及下一步提高效率的计划。他准备得很充分，数据详实，分析到位，提出的建议也切实可行。
汇报完，东京代表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那位观察员的声音响起：“很专业的汇报。竹下……贤二君，是吗？”
“是。”丁陌回答。
“你的分析中提到，通过码头与铁路的联动调度，理论上可以将华东到南方的物资转运时间缩短百分之十五。这个数据有实际验证吗？”
“有的。”丁陌翻开另一份文件，“演习后我们进行了三次实测，平均缩短时间在百分之十四到十六之间。具体数据已经整理成表，会后可以呈送。”
“很好。”观察员的声音里带着赞许，“中岛君，你手下有能干的人才啊。”
中岛大佐笑道：“竹下君确实帮了大忙。”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主要讨论了一些具体的技术问题和资源配置。结束时，东京那边特意提了一句：“关于南方战线的后勤保障，华东方面的经验值得总结推广。竹下君的报告，可以整理一份详细版，送到参谋本部参考。”
“是！”中岛大佐朗声应道。
会议结束，东京代表离开。中岛大佐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丁陌的肩膀：“竹下君，干得漂亮！东京那边对你印象很好，这是大好事！”
“都是大佐栽培。”丁陌谦逊地说。
武藤也走过来，脸上带着笑：“竹下君今天可是给咱们领事馆长脸了。”
其他几个课长也纷纷道贺。丁陌一一回应，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通过这次会议，他在东京参谋本部那里挂了号。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名字，但这也是一层无形的保护。特高课再想动他，就得考虑一下东京方面的看法了。
更何况，现在宫崎的注意力，已经被那些关于“东京高层泄密”的传闻牢牢吸引了过去。
两天后，佐藤带来了最新消息。
“宫崎次郎被东京特高课总部召回去了。”佐藤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他提交的那份要求调查高级官员的报告，惹恼了某些大人物。总部命令他回东京述职，当面解释调查方向和依据。”
“那‘深渊’案呢？”丁陌问。
“暂时搁置了。”佐藤说，“上海这边由特高课本地人员维持现状调查，但不得擅自扩大范围，特别是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对高级军官进行调查。这是总部直接下达的指示。”
丁陌点点头，没说话。
宫崎被调走，调查搁置，高层施压。这一切都表明，他散布的那些谣言，已经成功地在日军内部制造了足够的恐慌和猜忌。特高课现在投鼠忌器，生怕真的捅出什么惊天大案，牵连到不该牵连的人。
而这，正是丁陌想要的结果。
“对了，”佐藤又说，“还有个小道消息。说宫崎临走前，在特高课内部抱怨，说‘深渊’案就像一团迷雾，明明感觉近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又什么都抓不到。他还说，这个案子背后可能有‘我们不敢碰的力量’在操控。”
不敢碰的力量。丁陌在心里重复这个词。
是的，他就是要让自己成为那种“不敢碰”的存在。不是因为他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巧妙地把自己隐藏在了权力博弈的缝隙里，隐藏在了谣言和猜忌编织的迷雾中。
宫崎走了，但特高课还在，怀疑还在。丁陌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警惕。
但至少，他赢得了一段时间的喘息。
也赢得了一道无形的“护身金符”——那就是特高课的忌惮，是日军高层内部的猜疑链，是那种“宁可放过，不可错抓”的微妙心态。
这道金符不会永远有效，但在它失效之前，丁陌会用它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空间，去做他该做的事。
窗外的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色的光，照亮了湿漉漉的街道。
丁陌站在窗前，望着那片金色的光辉，眼神平静而深邃。
潜行还在继续。
而他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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