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藤办公室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丁陌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码头。
陈世雄正在仓库里盘点货物,见丁陌来了,连忙迎上来:“东家,这么晚还过来?”
“来看看。”丁陌环视仓库,货物堆放得整整齐齐,几个工人正在搬运最后一批箱子,“这几天运输还顺利吗?”
“顺利。”陈世雄说,“自从演习之后,铁路那边配合多了,海军巡逻艇见到我们的船也很少刁难。就是这两天特高课的人来过两次,说是‘安全检查’,查了出入记录和货物清单。”
丁陌眼神一凝:“查出了什么吗?”
“那倒没有。”陈世雄压低声音,“咱们的账目和货单都是两套,明面上那套干干净净。他们就是随便翻了翻,问了些例行问题,比如最近有没有可疑人物在码头出没,工人们有没有异常举动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就按东家交代的说:码头现在管得严,进出都要登记,工人都老实干活,没见什么可疑的。”陈世雄顿了顿,“不过带队的那个特高课的人,问了一个有点意思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东京来的官员或者商人,通过码头运送私人货物。”陈世雄回忆道,“我说码头上每天来往的人多了,有介绍信和批文的都能运货,我哪分得清谁是东京来的。他就没再问了。”
东京来的官员或商人。丁陌咀嚼着这句话。宫崎果然把“东京”和“运输渠道”联系起来了。这是在找“深渊”可能使用的物流线路?
“下次他们再来,”丁陌说,“如果他们再问类似的问题,你就说‘好像有过,但记不清了,可以去查登记簿’。登记簿上,我会让人提前做几笔无关紧要的记录。”
“明白。”陈世雄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东家,李爷那边传来消息,说黑市上最近有人在打听一种特殊的印刷纸张,据说是东京某部门专用的公文用纸。”
丁陌心头一跳:“什么人打听的?”
“生面孔,但说话带关东口音,花钱很大方。”陈世雄说,“李爷觉得不对劲,就派人跟了一下,发现那人最后进了虹口区一栋公寓楼,那栋楼里住了不少从东京调来的官员。”
关东口音,东京来的官员,打听专用公文纸。丁陌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宫崎派出来的人,想从物质线索上寻找“深渊”与东京的联系——如果“深渊”真的在东京高层,那么他传递情报时,会不会不经意间使用过某些带有地域或部门特征的物品?
这个思路不能说不对,但宫崎恐怕想不到,真正的“深渊”根本不在东京,而他丁陌传递情报的方式,也根本用不上什么公文纸。
“告诉李爷,”丁陌说,“让他继续留意,但不要主动接触。如果对方再出现,想办法摸清他的具体住处和日常行踪。”
“好。”
离开码头时,雨又下了起来。丁陌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脑子里梳理着目前的情况。
宫崎调整了调查方向,把重点转向“东京高层泄密”的可能性,这给了他喘息的空间。但宫崎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上海的侦查,只是手段变得更隐蔽、更迂回。查与东京有往来的人员,查可能流通特殊物品的渠道,这些都是常规但有效的办法。
他需要给宫崎一个“合理”的结论,让宫崎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从而彻底将调查重心移出上海。
第二天一早,丁陌刚到领事馆,就被告知宫崎次郎想见他。
会面安排在一楼的小会议室。丁陌进去时,宫崎已经坐在里面,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这次他没有带手下,只有一个人。
“竹下先生,请坐。”宫崎的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
丁陌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宫崎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例行询问。”宫崎翻开笔记本,“根据调查程序,我需要向与重点观察对象有密切工作接触的人员了解一些情况。你最近协助中岛大佐筹备联合演习,与中岛大佐往来频繁,所以需要做个记录。”
“我明白。”丁陌点点头,“请问吧。”
宫崎问得很细。从丁陌第一次见中岛大佐是什么时候,到演习筹备期间两人见过几次面,每次谈了多久,内容涉及哪些方面,都一一记录。他还特别问了中岛大佐是否在谈话中提及过东京方面的人或事,有没有让丁陌经手过与东京往来的文件或物品。
丁陌回答得很谨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口不提。关于东京的话题,他只说中岛大佐偶尔会提到参谋本部的某位长官,或者军令部的某项指示,但都是工作范围内的正常交流。至于文件物品,他作为领事馆职员,只处理领事馆分内的事务,中岛大佐的私人文件他从未接触。
“我听说,”宫崎忽然换了个话题,“竹下先生在演习筹备期间,曾多次与海军方面的野村少佐会面?”
来了。丁陌心里有数,面色不变:“是的。联合演习涉及陆海军协作,野村少佐是海军指定的联络官,我需要与他协调运输舰的调度和护航安排。”
“你们一般在哪里见面?”
“有时候在海军俱乐部,有时候在码头办公室,都是公务场合。”
“谈话内容除了演习,还涉及其他方面吗?比如……”宫崎顿了顿,“海军内部的事务?或者,东京海军省的消息?”
丁陌摇头:“没有。我和野村少佐只谈演习相关的具体操作,其他话题从未涉及。宫崎先生,我只是个负责协调运输的职员,不该听不该问的,我一向很注意。”
宫崎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然后他合上笔记本,语气缓和了些:“竹下先生不用紧张,我只是例行询问。最近关于‘深渊’的传闻很多,上面要求排查所有可能的信息泄露渠道,我们也是按命令办事。”
“我理解。”丁陌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宫崎身体微微前倾,“以你对中岛大佐的了解,你觉得他有可能向无关人员透露敏感信息吗?哪怕是无意的?”
这个问题很刁钻。说有可能,等于暗示中岛大佐有问题;说不可能,又显得刻意维护。丁陌想了想,说:“中岛大佐是严谨的军人,我接触到的他,工作中非常注重纪律和保密。至于他私下如何,不是我该评判的。”
宫崎点点头,没再追问。他站起身:“感谢配合,竹下先生。如果后续有需要,可能还会麻烦你。”
“随时恭候。”
丁陌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吐了口气。
宫崎的询问看似平淡,实则处处是陷阱。尤其是最后那个问题,几乎是在诱导他说出对中岛不利的话。好在他应对得滴水不漏。
但宫崎不会就此罢休。丁陌很清楚,这场较量还远未结束。
下午,丁陌抽空去了趟铃木商社。铃木见到他,立刻把他让进内室。
“竹下君,你来得正好。”铃木关上门,神色有些严肃,“有件事得跟你说。”
“什么事?”
“这两天,我商社里来了两个自称是‘东京贸易会社’的人,说要跟我谈一笔大生意。”铃木压低声音,“但我查了,那家会社的背景不干净,跟特高课有关系。”
丁陌眼神一凝:“他们想谈什么生意?”
“说是想通过我的渠道,从上海采购一批‘特殊商品’运往东京。”铃木说,“我问具体是什么,他们说得含糊,只说是‘高档文具和办公用品’,但对纸张和墨水有特殊要求,还问能不能弄到政府部门内部使用的款式。”
又是纸张。丁陌心里冷笑,宫崎这是咬住这条线索不放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做的是正经生意,不碰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铃木说,“但他们不死心,开价很高,还说可以预付三成定金。我感觉不对劲,就找了个借口拖着了。”
丁陌沉吟片刻:“铃木君,这笔生意你可以接。”
铃木一愣:“接?可这明显是陷阱啊!”
“正因为是陷阱,才要接。”丁陌说,“不过不是按他们的要求接。你告诉他们,你能弄到一批从法国进口的高级文具,品质一流,包装精美,适合送礼或高层使用。但东京政府内部用的特种纸张,你弄不到,也没那个胆子碰。”
“这是为何?”
“你要表现得像个只想赚钱、但胆小怕事的商人。”丁陌解释道,“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买东西,而是试探你有没有渠道接触那些‘特殊物品’。你直接说弄不到,反而显得清白。但你又愿意做其他生意,说明你只是贪财,没有别的心思。”
铃木恍然大悟:“我懂了。既不得罪他们,也不上他们的钩。”
“对。”丁陌说,“而且你可以‘无意间’透露,就说你听说最近黑市上确实有人在找那种东京专用的公文纸,但据说是几个从满洲来的投机商在打听,好像是想伪造什么文件。”
“满洲来的投机商?”铃木眼睛一亮,“这个说法好。既把水搅浑,又暗示可能有人想栽赃陷害。”
丁陌点头:“还有,你可以跟他们说,上海这边做这种生意的,多半跟青帮或者四川来的商人有关系,那些人路子野,什么都敢碰。你是正经商人,不想惹麻烦。”
“明白了。”铃木笑道,“竹下君,你这招祸水东引,真是高明。”
“谈不上高明。”丁陌摇摇头,“只是不能让火烧到自己身上罢了。”
从铃木商社出来,丁陌又去见了李爷。他把铃木那边的情况说了,让李爷在青帮内部也放出风声,就说最近有来历不明的人在打听敏感物品,让兄弟们多留个心眼,别被当枪使。
“东家放心,”李爷拍着胸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凡是打听纸张、墨水、特殊印刷品的,一律记下来报给我。真要有不开眼的想在上海滩搞事,得先过我们这一关。”
“不要硬来。”丁陌提醒,“现在特高课盯得紧,凡事以自保为先。消息可以传,但不要正面冲突。”
“晓得晓得。”
布置完这些,天已经黑了。丁陌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在盘算。
宫崎现在就像一只围着猎物打转的猎犬,闻到了气味,但看不清目标。丁陌要做的,就是不断扔出假线索,让猎犬东奔西跑,最终累得精疲力尽,或者被引到完全错误的方向。
而最好的假线索,就是那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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