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发现不对劲,是在第七天早上。
那天晨光刚透进神木小屋,牧尘就睁开了眼——比平时早了大半个时辰。孩子没像往常那样盯着屋顶发愣,而是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那个破旧的药柜。
“尘娃?”程大夫轻声唤他。
牧尘没应。他慢慢抬起手,指向药柜最底下那个抽屉,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里……有东西。”
程大夫心头一紧。那抽屉他清楚,放的都是些多年不用的陈年药渣和废弃药方,积了厚厚一层灰。
“什么东西?”程大夫稳住声音。
牧尘的眼神还是空的,可他的手指很稳:“信。”
就这一个字。
程大夫的后背,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他走过去,蹲下身,拉开那个几乎锈死的抽屉。灰尘扑簌簌扬起,在晨光里飞舞。他扒开那些发霉的药纸,手指在抽屉最深处摸索。
然后,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角。
掏出来一看,是个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边缘都泛黄发脆了。拆开油纸,里头躺着一封信。
没有信封。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用的是老式竖排红格纸,纸色已然泛黄。纸页被小心地叠成三折,边缘磨损得起了毛。
程大夫的手有些抖。他小心地展开信笺。
娟秀却已褪色的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纸。
开头的称呼让程大夫瞳孔一缩:
“砚青吾兄亲鉴:”
落款处是:
“妹 婉 泣书
庚子年冬月廿三夜”
信的内容还没来得及细看,但那满纸的墨迹里透出的哀戚与绝望,几乎要透过百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这是一封苏婉写给“砚青”的信。一封她写了,却从未寄出的信。
程大夫猛地回头看向牧尘。
孩子还坐在炕上,眼神却已经变了——那层空茫的雾正在散去,露出底下清晰的、属于牧尘自己的惊愕和茫然。
“师父……”牧尘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刚才好像……”
“看见什么了?”程大夫握着那封信,走回炕边,声音压得极低。
牧尘咽了口唾沫,小脸苍白:“还是那个姑娘……河水很冷的那个。但这次……她看见我了。”
程大夫呼吸一滞。
“她转过头,看着我……”牧尘的眼睛里浮现出清晰的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难过,“她的脸很白,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她手里……拿着一封信。”
牧尘顿了顿,模仿着那个飘忽哀戚的女声:
“‘这封信……我写好了,却不知该往何处寄。’”
“‘你……能帮我送给他吗?’”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晨光越来越亮,把灰尘照得纤毫毕现。那张泛黄的信笺躺在程大夫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炭。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苏婉在投河前,写下了这封给陈砚青的信。
但她没有信封(或许是没有,或许是来不及准备),也可能她根本不知道陈砚青的确切地址——毕竟两人可能分居两村,在那个年代,通信本就不易。
她写了信,却送不出去。这份“未送达”的执念,在她投河后,与她的魂魄一起沉淀在河底,百年不散。
而现在,这封从未见过天日的信,因为牧尘与灵介的深度共鸣,竟从虚幻的执念,化为了真实的物件,出现在了程大夫药柜最深处的抽屉里。
程大夫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这不只是“找到遗物”那么简单。
这是执念的具现化。是亡魂未了之愿,在现实世界的投射。
“师父,”牧尘抬起头,眼神清澈却坚定,“这信……我们得找到那个叫砚青的人,对吗?”
程大夫看着孩子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责任感——他答应了那个姑娘,就要做到。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拦不住了。
“先收好。”程大夫把信小心地重新叠好,递给牧尘,“这信不能见太多光,纸太脆了。这事……得问问向太爷。”
牧尘接过信,指尖触到那冰凉脆弱的纸页时,浑身微微一颤。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条黑沉沉的河,看见了苏婉站在水中央,手里攥着这张永远寄不出去的信笺,一遍遍地问:
“能帮我送给他吗?”
“能吗?”
……
向家祠堂里,光线昏暗。
向老太爷坐在那把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听完程大夫的叙述,又盯着牧尘手里那张泛黄的信笺看了很久。老头的脸色在香火缭绕中明明灭灭,最后,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婉……陈砚青……”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干枯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这两个名儿……我好像有点印象。”
他示意牧尘把信拿近些,眯着老花眼,就着祠堂里昏黄的油灯光,仔仔细细地看那开头的“砚青吾兄亲鉴”六个字。
看了半晌,他忽然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向祠堂最里侧那个高大的、黑沉沉的谱柜。
柜子上了锁,锁头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貌。向太爷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钥匙,“咔哒”一声打开。
柜门吱呀推开,一股陈年纸张和樟木的混合气味涌出来。里头整齐码放着一摞摞泛黄的线装族谱。
向太爷的手在最底层那摞谱册上摸索,先抽出一本——那是向家的正谱。他快速翻到光绪年间,手指在一行行小字间滑动。
“没有……”他喃喃道,“外姓女子,不入正谱。”
他又俯身,从柜子最角落里摸出另一本更薄、封皮磨损得更厉害的册子。程大夫探头看去,只见封面上用淡墨写着三个字:《外戚杂记》。
“这才是记外乡人、姻亲往来这些杂事的。”向太爷解释着,小心地翻开。
纸页更脆了。向太爷的动作极其轻柔,一页一页地翻。祠堂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老人时而沉重、时而停顿的呼吸。
牧尘和程大夫站在一旁,屏息等待着。
翻到某一页时,向太爷的手停住了。
他的手指,点在一段褪色的小字旁。那并非正式谱文,更像是一段随手记下的笔记:
“庚子年冬,有外乡苏氏女婉,年十六七,避乱至村。识文墨,性温良,暂居村东废屋。辛丑年春,投月牙河殁。闻与河对岸陈家庄后生砚青有旧,然陈生早夭,事遂无考。”
短短数行,一个少女的生死,一段无果的情缘,就被交代完了。
“庚子年……”向太爷喃喃计算,“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
一百二十多年前。
“她是逃难来的。”向太爷的声音苍老而悠远,像从时间的另一端传来,“我小时候,听我爷爷提过一嘴,说村里早年间来过个女学生,模样俊,字写得好,可惜……命薄。”
他指着那段笔记:“这里写‘与陈家庄后生砚青有旧’……‘有旧’这两个字,用得含糊。那年月,男女私下有情意,是大事,不能明写。”
牧尘的心脏,像被那只冰凉河水里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那这陈砚青……”程大夫问。
向太爷合上册子,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既是‘早夭’,怕也是没活过二十。两个苦命的孩子。”
他看向牧尘,眼神复杂:“孩子,你确定……她是让你把信‘给他’?给这个陈砚青?”
牧尘用力点头:“她就是这么说的。‘帮我把信给他’。”
“可陈砚青也死了百年了。”向太爷的眉头深锁,“这信……你要怎么送?烧了?埋了?还是……”
老人没说完,但话里的意思都明白——收信的人早已不在阳世,这封信,注定无处可投。
牧尘却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信笺。纸上的字迹在昏黄光线下微微颤动,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十七岁少女提笔时,指尖的温度和未干的泪痕。
她写好了这封信,却不知该往何处寄。
她等这封信送出去,等了一百二十多年。
等得魂魄散成执念,等得连冰冷的河水都暖不热那份不甘。
而现在,这份等待,落在了他这个七岁孩子的肩上。
“太爷,”牧尘抬起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想……试试。”
程大夫想说什么,向太爷却抬手制止了。老人看着牧尘,看了很久,最后,只是很慢地点了点头。
“因果缘分,强求不得,也推不掉。”他声音苍凉,“既然这执念找上了你,孩子,你就……量力而行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纸,递给牧尘:“这符你贴身带着。若觉得不对劲,立刻停下。有些缘,了不了就是了不了,强求……反而伤己。”
牧尘接过符纸,小心地揣进怀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
从祠堂出来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牧尘把那封信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那里,神树心碎片正散发着温润的暖意,黄符纸带着淡淡的香火气,而旁边这封冰凉的百年旧信,像一块怎么也焐不热的石头。
程大夫走在他身边,许久才开口:“尘娃,向太爷说得对。有些事,尽力就好,莫要强求。”
牧尘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知道这意味着要和那些执念纠缠更深,知道自己的魂魄会负担更重。可他也知道——那个叫苏婉的姑娘,在河水里等了太久太久。久到连绝望都变成了习惯。
而他,或许是这一百多年来,第一个“听见”她说话的人。
“师父,”牧尘停下脚步,仰起脸,“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执念,你会帮我吗?”
程大夫浑身一震。
他看着孩子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哑声道:“傻孩子……师父不会让那一天来的。”
牧尘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拨开乌云的第一缕阳光。
“嗯。”他说,“那我先帮苏婉姐姐。”
他转过身,朝着村后月牙河的方向望去。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粼粼闪光,安静地流淌着,仿佛从未吞噬过一个少女鲜活的生命和未寄出的思念。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市政家属院里,牧晨正和千柳蹲在老槐树下,看着鸟妈妈衔来小虫,喂进那些张得老大的嫩黄小嘴里。
两个孩子头挨着头,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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