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陪着牧尘找到李国强时,这位老警官刚处理完一起邻里纠纷,正端着搪瓷缸子灌凉茶。
“李叔。”牧尘从怀里掏出那封油纸包着的信,动作小心得像捧着一捧随时会漏的清水。
李国强放下茶缸,接过那油纸包。
指尖触到那泛黄脆弱的纸页时,他眉头就皱了起来——这纸的年纪,比他爷爷都老。
他展开信笺,就着派出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看那竖排的毛笔小楷。“砚青吾兄亲鉴……妹婉泣书……庚子年冬月……”
“找陈砚青?”李国强抬头,苦笑,“尘娃,你知道这有多难吗?光绪二十六年的人,那会儿别说身份证,连张正经照片都难找。一百多年了,人早没了,就算有后人,也散到天南海北去了。”
牧尘执拗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涧的水:“可是李叔,苏婉姐姐等了一百多年了。”
“等了一百多年了……”
这七个字像七根针,直直扎进李国强耳朵里。
他端着茶缸的手顿在半空,茶水在缸子里晃了晃,洒出几滴在桌上。
李国强盯着牧尘,脑子里“嗡”地一声。
这孩子怎么知道的?
信是光绪二十六年的没错,可“等了一百多年”这话……是一个七岁孩子该说的吗?那语气,那眼神,活像是亲眼看见那个叫苏婉的姑娘在等似的。
李国强喉咙发干。他想问“你怎么知道她在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巴巴的一句:“你……你怎么知道她在等?”
牧尘眨了眨眼,没说话,只是把那封油纸包着的信又往前递了递。
那一刻,李国强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是不是……
然后他想起了不久前,他把矿洞里那桩邪乎事的详细报告,连同自己的伤情记录,一起交到了县局。
不是他多事,是这事儿太大了,死了人(陈明的手下),出了“怪物”,差点把一村人都埋在地下,他一个派出所民警,扛不住。
局长亲自来了。带着市里下来的两个生面孔,穿着便衣,眼神利得像刀子,话不多。
他们把矿洞里里外外,连那条被封死的巷道都想办法撬开看了。
结果呢?
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虫子,那个胸口嵌着发红石头的“活尸”,还有牧尘这孩子身上突然爆发的、根本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力量。
更关键的是——后来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
虫子尸体化成灰,猴老三和向福贵的尸体不见了,连那些腐蚀的痕迹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整件事像一场荒诞的梦,要不是他胳膊上那道被黑丝擦过留下的疤还在隐隐作痛,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最后,局长把他叫到一边,就在那棵老槐树下,递给他一根好烟。
“国强啊,”局长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正在修建的国道,压低了声音,“报告我看了,你的为人我也清楚。这事儿……邪性,超出了咱们现有的理解范畴。”
李国强闷头抽烟,没吭声。
“市里同志的意思……也是上面的意思。”局长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气音,“现在全国上下,核心就一个字:搞经济,谋发展。招商引资,开厂修路,是头等大事。咱们县好不容易有几个港商来看项目……”
局长顿了顿,用力拍了拍李国强的肩膀,力道很重:“这种‘怪力乱神’、查无实据、容易引起恐慌的事,必须到此为止,绝不能扩大影响。 你明白吗?不是不信你,是为了大局。”
李国强记得自己当时喉咙发干,想说什么,最后只挤出一句:“那……那些失踪的人,还有牧尘这孩子……”
“孩子跟着老大夫学医,是好事。其他人……”局长摇摇头,“按意外处理。档案封存。你,把嘴闭紧。 对你,对村子,对那孩子,都好。”
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都能用常理解释的。
李国强深吸一口气,接过那封信。油纸冰凉,可他的指尖却像被烫了一下。
“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郑重,“我试试。”
不是敷衍,是承诺。
这孩子经历的,看到的,或许……是真的。
那一百多年的等待,或许……也是真的。
这一试,就是大半个月。
李国强用了最笨的法子。
他先是翻出了所里那幅落满灰尘的行政区划老地图,趴在桌上用放大镜找“陈家庄”。
地名变迁像一层层覆盖的淤泥——“陈家庄”在民国地图上还有,到了五八年就成了“东风生产队”,八二年又改叫“陈庄”。
他拿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三个可能的位置,决定一个一个跑。
第一站,离镇子最近的陈庄。
他骑上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车筐里放着笔记本和那封油纸包着的信。
到了村里,他找到村委会,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陈砚青?没听过。咱村陈姓都是后来迁来的,老户早没啦。”
第二站,他去了三十里外的东风村。
村里最老的会计翻出一本发霉的工分簿,指着几个名字:“这几个是当年从老陈家庄迁过来的老人,还活着的不多了,孙老栓可能知道点,他爷那辈是老陈家庄的坐地户。”
孙老栓八十六了,耳朵有点背,但脑子还清楚。李国强凑在他耳边大声问:“孙大爷,您听老辈人提过陈砚青这个人吗?”
“陈砚青……”孙老栓眯着眼想了很久,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一下点着,“这名儿……我好像听我爷提过一嘴。”
“您爷?”
“我爷要是活着,得有一百三四十岁了。”孙老栓说,“他小时候在老陈家庄长大。说村里早年间有个读书种子,叫陈砚青,字写得好,文章也好,可惜……命不长。”
“怎么没的?”
“病死的。”孙老栓摇头,“说是心病。家里给说了亲,他不愿意,整天闷在屋里写东西。后来一病不起,二十岁就没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个侄子,好像叫……陈继业?”孙老栓不太确定,“记不清了。说是砚青没了后,那孩子就搬走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
“继业”。 李国强在本子上重重记下这个名字,在旁边打了个问号——如果陈砚青1900年去世,他的侄子如果当时已经出生,现在也该一百多岁了,不可能还活着。
但这至少是个方向。
第三站,他去了县档案馆。
这次他换了个思路——不找陈砚青,找陈继业。
在民国后期的户籍迁移记录里,他翻到了一条:
“陈继业,原籍陈家庄,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迁入县城西关街十四号。职业:教书。”
迁移原因一栏写着:“投亲。”
“投亲”? 李国强心里一动。陈继业如果是陈砚青的侄子,1936年迁到县城时应该是成年人了。他投的“亲”是谁?会不会……就是陈砚青生前在县城的某种社会关系?
顺着这条线,他在档案馆角落里找到了那本泛黄的《乡贤辑录》。在“教育人士”一章里,果然看到了那段记载:
“陈继业,字承之,陈家庄人。少孤,赖叔父砚峰教养。砚青早卒,继业感其恩,终生未娶,设私塾于西关,教童子识字。卒于一九六二年。”
下面还有一行小注:“继业生前常言:叔父遗愿未了,每念及此,泣下。”
遗愿未了。
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钉进李国强脑子里。他想起牧尘那句话:“苏婉姐姐等了一百多年了。”
原来等的,不止苏婉一个人。
……
当他带着那封信,找到陈继业的孙子时(这里需要说明:陈继业虽终生未娶,但可能过继了兄弟的孩子,或有养子),老人的反应让李国强更加确信——这事不简单。
老人看着那八封信,手抖得厉害:“这些……这些是我太爷爷(指陈继业)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他临终前交代,一定要收好,说……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取。”
“等人来取?”李国强问。
老人点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太爷爷等了一辈子……我爸也等了一辈子……现在,轮到我了。”
三代人的等待。
李国强站在旁边,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哭声,心里那根弦绷得生疼。
这不再是一个人的执念,而是一个家族跨越世纪的、沉默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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