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柳是跑着来的。
两根羊角辫在脑袋后头一甩一甩,碎花小裙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扑腾着翅膀的小鸟。
她老远就看见了蹲在树荫底下的牧晨,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
“牧晨!”
她喊了一声,声音又脆又亮,把那片沉闷的空气都戳了个窟窿。
牧晨正低头看着自己刚抹平的那块泥土地,听见声音,肩膀很轻地颤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
千柳已经跑到他面前了,脸蛋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挂着几颗细小的汗珠。
她弯下腰,两只手撑着膝盖,喘着气,眼睛却笑得弯成了月牙:“你咋来了呀?你爸也来了?”
牧晨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很轻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
可千柳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笑得更欢了。
她直起身,小手很自然地往牧晨肩膀上一拍:“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学校后头有棵老槐树,树洞里住着一窝小麻雀,昨天刚孵出来,毛都没长齐呢,叽叽喳喳叫得可好玩了!”
她说着就去拉牧晨的手。
牧晨的手还沾着泥土,湿漉漉的。
他下意识想往后缩,可千柳已经抓住了——抓得很紧,手心热乎乎的,带着孩子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劲儿。
“你手咋这么凉?”千柳嘟囔了一句,却没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走啦走啦!”
牧晨被她拉着站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锅炉房的方向——爸爸还蹲在那儿,背影在蒸汽里模模糊糊的。然后,他就被千柳拽着,朝着家属院深处那片更浓的绿荫跑去。
两个孩子跑远了。
锅炉房这边,苏建明递给向志学一根烟。两人靠在墙边的阴凉处,看着师傅们按向志学说的法子拆换零件。
“配件最快也得一个钟头。”苏建明点了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正好,咱哥俩说说话。”
向志学接过烟,却没点,只是捏在手指间捻着。他目光还落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上,耳朵却听着。
“转眼就快九月了。”苏建明弹了弹烟灰,“晨晨该上学了吧?学校定了没?”
向志学手指一顿。
“还没完全定。”他声音有点干,“本来想着……就在厂里子弟学校上,近,方便。”
苏建明没接话,只是静静抽着烟。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志学,咱不是外人,我直说了——子弟学校,不行。”
向志学转过头看他。
苏建明眼神很认真:“师资、环境、各方面都比不上实验小学。我家千柳就在那儿,我知道。”
他顿了顿,“而且实验小学离你媳妇摆摊那地方,就隔两条街。晨晨要是去那儿上学,你媳妇中午都能抽空去看看他。”
向志学喉结动了动。
他当然知道实验小学好,可……
“怕是不好进,还有……”他话没说完。
苏建明摆摆手:“这些你别操心。只要你想让晨晨去,我帮你办。”
他看向向志学,语气更诚恳了些,“而且晨晨要是去了,就跟千柳一个学校。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他们分到一个班。两个孩子有个伴儿,相互照应着,你也放心不是?”
向志学捏着烟的手指,慢慢收紧了。
他想起牧晨那双空茫茫的眼睛,想起他安静得吓人的样子,想起那个被推进床底最深处的旧鞋盒。
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除了家人之外,能让他笑、让他说话的人。
“谢谢”向志学哑着嗓子说,声音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句道谢沉甸甸的,不止是为了学校的事,更是为了此刻有人愿意拉他们一把。
苏建明摆摆手,没接这句谢,反而自然地换了话头:“你家老大呢?是怎么安排?”
向志学喉咙一哽。
他垂下眼,盯着地上被机油染黑的一小块水泥地,声音涩得发苦:“他奶奶前几天来电话……说孩子在跟一个老中医大夫学医,要在镇上读书。”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借口。
学医?镇上?程大夫的为人他是信得过的,那老爷子心善,医术也好,早年还给爹瞧过病。
可尘娃才多大?七岁的孩子,跟着个老大夫能学什么?认草药?背汤头歌?
更深的地方,像有根针扎了一下——他是不是太亏欠牧尘了?
晨晨能在城里,能上好学校,能有千柳这样的朋友。
可尘娃呢?在村里,跟着个老人,学的还是看不见前途的“手艺”。
那孩子从小就懂事,懂事的让人心疼。
现在电话打不通,娘说话又含糊……
向志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烟丝从裂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
“这样很不错呀。”苏建明的声音响起来,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向志学猛地抬起头。
苏建明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质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朋友间坦诚的理解。
“尘娃有尘娃的路,晨晨有晨晨的路。”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灼热的空气里慢慢散开,“志学,当爹的,得给每个孩子找最合适的路。尘娃学医是好事,晨晨去好学校也是好事。这不冲突。”
他伸手拍了拍向志学紧绷的肩膀:“志学,当爹的,心里那杆秤最难端平。你觉得亏欠老大,可你要是硬把俩孩子都捆在身边,那才是真耽误了他们。”
“老大夫肯收,说明尘娃有这缘法,有这心性。这是他的造化。”苏建明的声音稳当当的,像块压舱石,“你不能因为觉得亏欠,就把晨晨的前程也折进去。俩孩子都是好苗子,都得往各自亮堂的地方长。”
向志学肩膀那根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拍之下,忽然就松了。
他怔怔地看着苏建明。这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里那个拧死的锁头。
是啊,程大夫肯收尘娃,那是孩子的造化。
那老爷子不是随便收徒的人。若是尘娃真没这心性,没这缘分,程大夫也不会开这个口。
而他这个当爹的,现在能做的,不是把俩孩子硬拽到一块,而是给每个孩子,铺好各自能走的那条路。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千柳的声音,又脆又亮,中间夹杂着牧晨很低、却很清晰的应和声。
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那声音里有活气儿,有温度。
远处传来千柳脆亮的笑声,隐约还能听见牧晨低低的、却清晰的回应。两个孩子不知在说什么,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竟有几分热闹。
向志学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胸腔里那股堵了许久的、浑浊的气,好像随着这口气,被带出去了一些。
他把手里那根已经捻得不成样子的烟,慢慢揣回了口袋。然后,他看着苏建明,很用力地点了下头。
“行。”他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也沉了些,“尘娃有他的路。晨晨……就拜托你了。”
苏建明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办成事的爽利:“放心。九月开学,保准让晨晨坐在实验小学的教室里。”
他把烟头扔地上,鞋底碾灭:“走,配件该到了。今天这台老伙计,非得让它服服帖帖吐出热水不可。”
两人转身往锅炉房走去。
而此刻,在那棵老槐树下,千柳正踮着脚,指着树洞里头让牧晨看。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两个孩子身上,光斑跳跃。树洞里,几只嫩黄色的小生命正张着嘴,发出细弱的叫声。
牧晨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风把他额前那撮总是耷拉的头发吹起来一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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