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晨看见爸爸蹲在那儿,背脊挺得像张拉满的弓。
他看见爸爸的侧脸——平时总是罩着一层挥不去的疲惫,这会儿眉头微锁,嘴唇抿紧,下颌线绷得像刀削过一样。
可怪的是,这张脸上没了往日的愁苦,反倒透出一种牧晨觉得特别陌生、却又让他心跳快起来的东西——一种石头般的稳当,一种能把乱七八糟的嘈杂都稳稳控在手里的、不出声的威严。
他看见爸爸的手指。那双总是沾满油污和锈迹的手,这会儿正利索地在复杂的管路间动来动去,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不带半点犹豫。
油污弄脏了他的手背和指甲,可那种笃定和自信,却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透出来。
那个在家里闷得像块石头、连笑都舍不得给、好像对啥都使不上劲的爸爸……
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王主任蹭到苏建明身边,腰弯得更低,声音压着:“苏秘书,刚才……刚才我不知道他是您请来的……”
苏建明摆摆手,目光还粘在向志学身上:“老向是我专门请来救场的。老王,接待任务要紧,但基本的尊重不能丢。”
王主任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后背的衬衫湿了一大片。
此时,向志学已经直起了身。他他用手背抹了把汗,在脸上留下一道混合着油灰的淡痕。
“苏秘书,”他转向苏建明,声音有点沙却清楚,“问题找着了。这根管子必须换,阀门也得调,垫片也老化了。麻烦的是,这种老型号配件不好找。”
“配件不是问题!”苏建明斩钉截铁。他马上转身对助理快速交代,然后转回来看着向志学,眼神是全然托付:“志学,今天你就钉在这儿。需要啥直接说。下午四点前,热水必须供上。有没有问题?”
向志学深深吸了口气。
他没急着回答,先回过头,瞅了牧晨一眼。
孩子还站在那道光影分界线上。午后的太阳更烈了,光柱里灰尘飞舞,像场无声的微型风暴。牧晨小小的身子一半沐在光尘里,一半浸在阴影中。
而那双总是空茫茫的眼睛,这会儿正映着爸爸沾满油污却挺得笔直的背影。那空茫的深处,好像正有一点极弱、却又特别顽强的光,在艰难地、一点点地挣扎着往外冒。
像夜里行船,终于望见了远处灯塔那一星点的微光。
向志学的心,像是被那点微弱的光,轻轻烫了一下。
他转回头,看向苏建明,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行。”
他再次转向牧晨,声音放软了:“晨晨,爸爸要在这儿忙一阵。你自己去旁边阴凉地儿玩会儿,注意安全,啊?”
“志学,孩子的事儿你别操心。”苏建明笑了,招招手对工作人员说了两句,然后转回头,“我已经让人去叫千柳了,让她过来陪晨晨玩。”
牧晨点了点头。
他没说“好”,也没说“谢谢”。可他的目光,在爸爸脸上停了一会儿——看向志学沾着油污的额头,看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他那双终于不再被愁云罩着、而是烧着专注火苗的眼睛。
然后,他才慢慢转过身。
他走到锅炉房外墙边一小块有树荫的空地上,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截弯铁丝,低着头,在泥土地上没意识地划拉着什么。
没人知道他在画啥。
向志学收回目光,吸口气,转向苏建明和维修师傅们,声音不高却清楚:
“苏秘书,配件清单我这就列。几位师傅,咱们分分活儿。李师傅你带人拆换这根管,注意安全。张师傅准备垫片和密封材料。我处理这个阀。咱们抓点紧。”
他话音落下,锅炉房里有了片刻寂静。
紧跟着——扳手管钳重新撞响,螺丝吱呀呻吟,蒸汽嘶嘶喷出。所有人都在动,动作快,目标明。一种高效的规矩,在这片燥热的地方立了起来。
向志学重新蹲回机器旁。他的脊背弯成结实的弧度。汗水不断地从他额角、脖颈往下淌,有的滴在滚烫管路上,“嗤”一声化成白烟;有的滚进衣领,在工装布上洇开深色的湿印子。
他全副心思都扑在上面,旁的啥也顾不上。
牧晨蹲在树荫底下,手里的铁丝划拉着泥土。
他划拉了一会儿,停下,抬起头,目光再次穿过蒸汽和人影,落在那道弯着的、汗湿的蓝色背影上。
他看了很久。
直看到眼睛被热气熏得发涩。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地上划出的乱七八糟的线条。
看了一会儿,他伸出手,用手心很慢、很用力地把那些线条一点点抹平。
泥土沾满了他的小手心。
可他觉得,心里头某个地方,那些同样乱糟糟堵着的、冰凉梆硬的东西,好像也跟着这个动作,被轻轻撬动了一丝。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最后瞅了爸爸的方向一眼,然后转过身,朝着家属院楼房那片荫凉地儿,一步一步走去。
脚步还是很轻,可每一步踩在水泥地上,都好像比来的时候,更踏实了点。
他不知道。
就在他转身拍掉手上泥土的这当口。
千里地外,向家村,月华神木底下。
他哥牧尘,正慢慢地、极慢地闭上那双承受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有的沧桑的眼睛。
清早林间的光斑,透过神木老得发皱的枝叶,碎成一片片金箔,洒在他稚嫩却已染上风霜的脸上。
他胸口那儿,那枚和他血脉连着的神树心碎片,正透过薄薄的衣衫,散发出又稳又润的暖意。
肩头那枚灵叶印记,微微发烫,叶尖朝着某个说不清的方向。
他把自个儿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觉,像潜水的扎进最深的海沟一样,决绝地沉进那片由无数破碎执念汇成的、冰得刺骨、黑得没边的记忆长河。
去追。
去听。
去打捞。
那一道百年来反复在河底打转、浸透了绝望和寒气的女子呜咽——
“……信……”
“……我的信……”
“……河水……好冷啊……”
冷水,和热水。
沉淀百年的悲泣执念,和眼下吵吵嚷嚷的实在修理。
在深山老树下默不作声的守候,和在城市一角流汗出力的人间担当。
而这会儿,在市政锅炉房外头那片小小的树荫底下,一个叫千柳、扎着羊角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头,正蹦蹦跳跳地朝着那个低头拍打手上尘土的小男孩跑过来。
她的笑声,脆生生的,活泛得很,带着太阳的暖和劲儿。
像颗小小的、暖和的小石子,投进了另一片刚刚开始泛起一点波纹的心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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