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志学的手指头还捏着那张纸。纸边捻得起了毛。
屋里静,静得能听见墙上老挂钟秒针走路的声儿——“嗒、嗒”,一下一下,磨着他绷了一夜的神经。
不能再这么坐下去了。
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刮出刺耳的响声。得出去,得带晨晨出去。
推开儿子房门时,他手在门把上停了停。
牧晨坐在床沿,手里捏着本卷了边的连环画,眼睛却穿过纸页,定定望着墙角那片灰暗的阴影。
这孩子最近太“乖”了。
不吵,不闹,让吃饭就端起碗,让写作业就翻开本子。走路都轻手轻脚,像只怕惊动什么的小猫。
向志学记得儿子以前啥样:会扯着他衣角,小脸仰着,眼睛亮晶晶地要糖葫芦;会在院子里疯跑,笑声脆生生砸在地上;会咯咯笑着扑到他背上,热乎乎的小身子贴着他,喊“爸爸转圈圈”。
现在呢?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蔫着,连那撮总不安分翘着的头发,都耷拉在额前。
根子还是在尘娃那儿。那通没接上的电话,像根刺扎在孩子心口。
向志学吸了口气,胸腔里还是堵得慌。他挤出个笑,想把声音弄得轻快点,:“晨晨,走,爸爸带你出去转转。咱们去找千柳玩,好不好?她爸爸那儿有个机器坏了,爸爸得去瞅瞅。”
“千柳”。
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进牧晨那双死水似的眼里。
牧晨慢慢抬起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片浅浅的阴影。
他想起那个大雪天,想起自己骑车离家出走要去找哥哥,然后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鼻头冻得通红的小姑娘。
他们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在结了冰的水坑上滑来滑去,笑得嗓子都哑了,热气从嘴里呵出来,白茫茫一片。
那是哥哥“不见”以后,他唯一觉得……暖和的时候。
牧晨点了点头。动作很慢,慢得不像个七岁的孩子。
他放下手里的连环画,书页合拢时,“啪”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屋里,清楚得让人心头发紧。
父子俩前一后走下楼梯。
市政家属院得穿过招待所后院。
刚踩上锅炉房外那片水泥地,一股子混着铁锈、水垢和热蒸汽的燥乎气就扑过来,黏糊糊糊在脸上。
几个穿着深蓝工装的维修工围着一台老式燃气热水器,像围着头快死的巨兽。地上工具零件散了一地,乱得像打过败仗的战场。
人人脸上油汗混在一块,在午前的光线下亮晶晶地反着光。
一个穿着白衬衫、袖子胡乱挽到手肘的男人急得直跺脚,声音又尖又利:“……怎么搞的!之前不是说还能凑合用吗?怎么偏偏今天、就现在,彻底趴窝了!马上就有接待任务,领导们一会儿就要入住,这没热水可怎么行!”
一个老师傅摘下脏帽子抹了把脸:“王主任,这机器太老了,零件都朽了,之前就是硬吊着一口气,今天怕是……心烧穿了。”
“我不管心穿不穿!修!给我修!修不好,今天谁都别想好过!”王主任脖子上青筋暴起。
向志学牵着牧晨走近。看见这阵仗,他脚步顿了顿,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下意识开口,声音不高,混在嘈杂里,几乎听不清:“是出什么问题了?要帮忙看看吗?”
王主任猛地转过头。
他眼神像刷子,上下一刮——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沾着机油的帆布鞋,手里牵着个瘦小、闷不吭声的孩子——脸上立刻浮起毫不掩饰的嫌恶:
“帮忙?”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能帮什么忙?”他抬手一挥,动作大得像赶苍蝇,“没看见正忙着吗?站远点!别在这儿添乱挡路!”
旁边几个维修工也瞥过来,眼神里带着烦躁。
一股火气“噌”地窜上向志学脑门,烧得他耳根发烫。他不过是好心问一句,至于这样?
“这位同志,”他声音沉下来,“我就好心问一句。我就是懂这个,才过来看看。你这态度……”
“我什么态度?!”王主任眼一瞪,往前逼了半步,“走走走!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耽误了正事,你担待得起吗你?!”
他猛地转过身,背脊僵着,却又对维修工们换上一副哭腔:“各位师傅,爷们儿,再想想办法,快点儿,我求求你们了……”
就在这时——
“老王,怎么回事?还没好?”
一个沉稳的、带着明显不快的男声,从侧面楼梯口传过来。
所有人动作一顿。
只见苏建明快步走下台阶。白衬衫笔挺,袖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臂弯里搭着深灰西装外套。
他眉头锁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皮鞋鞋跟敲在水门汀地上,发出清晰、有力、带着节奏的“嗒、嗒”声。
王主任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焦躁变成了谄媚。
他堆起笑,小跑着迎上去,腰弯下去:“苏秘书!您怎么亲自来了?快了快了!师傅们正全力抢修,马上就好!”他一边说,一边用身子往边上挡。
空气僵住。
然后——
“苏叔叔。”
一个稚嫩的、却异常清楚的声音,轻轻响起来。
牧晨还拉着爸爸的手,小手因为用力,指节泛着白。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大人们腿间的缝隙,直直地看向苏建明。
苏建明闻声,目光倏地转过来。
他视线先掠过王主任那张堆满假笑、这会儿却僵住的脸,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向志学父子身上。
几乎是一刹那的事。
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脸上露出真切的惊喜:“晨晨!”他几步绕过王主任,弯下腰,大手在牧晨头顶揉了揉,“是来找千柳玩的吗?那丫头刚才还念叨你呢。”
然后他才直起身。
看向向志学,笑容更深了:“志学?你可算是来了!我这儿正火烧眉毛呢!”他伸手结结实实拍在向志学肩上,拍得他身子一晃,“来得太是时候了!快,帮我看看这老伙计!”
画面定住一秒。
王主任彻底僵在原地。他脸上那副谄媚笑容还没褪,嘴角怪异地翘着,眼睛瞪大,瞳孔里清清楚楚映出苏建明揽着向志学的热乎样。
红晕从他脖子根爬到脸上,又“唰”地褪成惨白,最后停在难堪的青灰色上。他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旁边那几个维修工,也齐刷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偷偷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向志学胸腔里那股憋闷,在苏建明那声“志学”和肩上一拍里,忽然散了。
他没吭声,只是对苏建明点了点头。
“别急,”向志学声音稳下来,带着干活人特有的实在劲儿,“我看看。”
他松开牧晨的手,在孩子背上轻轻一推:“晨晨,站这儿,别靠近。”说完,自己往前一步,在热水器旁蹲下身。
就这一蹲。
整个锅炉房里的“气”,突然就变了。
他利索地把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露出来的小臂线条结实,皮肤是常年在车间里干活晒出的麦色。当他伸手探向那些被油污包裹的管道时,整个人那股子气儿就沉淀下来了。
先是指腹极轻地贴上去,感受温度;然后是屈起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击,侧耳倾听;最后凑近些,鼻翼轻动。
他动作顺溜、稳当,没一点儿多余。每个眼神落在哪儿,每次手指碰到哪儿,都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磨出来的准头。
“老师傅,”他头也没抬,对最近的老维修工抬了抬下巴,“刚才测过进气压了吗?”
那老师傅愣愣地,下意识答:“测、测了,是有点偏低……”
“不是有点偏低。”向志学打断他,手指点向一处,“你看这儿,裂缝透光了。还有这个阀——”他指尖移到旁边锈迹斑斑的阀门上,“弹簧软得不成样子,反应慢至少两秒。这机器之前能转,是靠硬扛。今天负荷一上去,这儿,和这儿,肯定崩。”
刚才还对向志学爱搭不理的几个维修工,不知不觉都围了过来。他们伸着脖子看,有人“哦”了一声,有人倒抽口凉气。
当向志学需要工具时,不用开口,就有人麻利地递上。
牧晨站在原地,没动。
一束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劈开蒸汽和灰尘,切在他面前的水泥地上。他就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
他就这么站着,微微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爸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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