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电话没有打通后,牧晨在家再也不提他哥哥了。
他把所有关于哥哥送给他、被他当成宝贝的东西——那颗有裂纹的玻璃弹珠、一把小木枪、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糖纸、一枚捡来的、被哥哥说是“幸运石”的鹅卵石——都收拢起来,放进一个旧鞋盒里。
然后,他搬开床脚堆放杂物的地方,把鞋盒塞进最深处,外面还用几本不用的旧课本挡了挡。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完成了一件早就该做的、稀松平常的家务。
这一幕,向志学看在眼里,心口像是被那鞋盒的硬角硌了一下,又闷又疼。
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儿子哥哥不是不想他,想解释奶奶那边的“不方便”,想抱住这个一夜之间好像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小人儿……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自己心里的疑惑和担忧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母亲的含糊其辞像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让他不敢轻易戳破,生怕冰面碎裂,涌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只能更用力地工作,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心里的不安,只是深夜回家,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和门外那双摆得整整齐齐的小鞋子,那无力感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而张秀,对这一切好像都“看不到”。
她起得更早,收摊更晚,算账算得更精细,和客人讨价还价时声音更高、也更急。
她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仿佛那小小的三轮车和摊位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抵御所有不安、弥补所有亏欠的唯一武器。
她不敢看牧晨过于安静的眼睛,不敢深究丈夫眉宇间日益沉重的忧虑,更不敢去想电话那头母亲声音里的慌乱。
她只能拼命向前跑,用“忙碌”和“生计”堵住所有可能让她崩溃的情绪缺口。
有时候,半夜醒来,她会轻手轻脚走到牧晨床边,借着月光,久久凝视孩子熟睡中仍微微蹙起的小眉头,手指悬在半空,想摸又不敢摸,最后只是默默掖好被角,转身离开时,肩膀垮塌下去,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
一周后。
向家村里,那种被“戏魅”和“灵介”搅得人心惶惶的气氛,似乎真的渐渐淡去了。
神木周围白天不再有诡异的光影浮动,晚上也听不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碎唱腔。
村民们惊魂稍定,开始重新在田间地头忙碌,互相串门时,虽然偶尔还会压低声音谈论那晚的怪事,但语气里多了几分“过去了”的庆幸。
生活仿佛正在努力回归它原有的、粗糙而坚韧的轨道。
但有些人,却注定无法回到“从前”。
……
天刚擦点亮,那点子灰白的光又从神木小屋破窗棂里漏进来,不偏不倚,正好糊在牧尘脸上。
他慢慢地、有些费力地睁开眼。
眼底那片空茫的、仿佛蒙着隔世灰尘的雾气,持续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久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视线才艰难地聚焦在屋顶熟悉的椽木纹理上。
又一夜过去了。
这一夜,他是谁?
是一个在饥荒年岁里,守着最后一袋种子直至饿死的农夫?
还是一个因战乱与爱人生离死别、最终郁郁而终的士兵?
或者,又是那个沉在冰冷河水里、反复念叨着“信”的女孩?
太多了。
记忆的碎片像浑浊的潮水,退去后,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
属于“牧尘”的那部分,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从这些痕迹中挣扎出来,重新拼凑成“自己”。
他撑着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胸口的神树心碎片传来平稳的温热,月华月晦姐妹留下的灵光印记也安静地流转着,它们像两个忠诚而沉默的锚,帮助他在记忆的洪流中稳定自身。
但那种魂魄被无数过往撕扯、浸泡后的沉重与疏离感,却如影随形。
程大夫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气味更加清苦的药汤。看到牧尘已经醒来,他走近,仔细端详孩子的脸色和眼神。
“昨夜……如何?”程大夫的声音很轻,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
牧尘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很多……很乱。”他顿了顿,补充道,“但那个‘河水很冷’的女孩……好像,更清楚了一点。”
程大夫眉头微蹙。他知道牧尘指的是那个反复出现、带着南方口音、为“信”而溺亡的女子执念。
这股执念似乎格外坚韧,也格外……贴近牧尘的感应。
“先把这个喝了。”程大夫将药碗递过去,“固本培元,安神定魄。你吸收那些‘灵介’,魂魄负荷太重,长此以往……”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担忧显而易见。
牧尘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药很苦,但他喝得很认真。
他能感觉到,药力化开时,体内那股因执念碎片而四处冲撞的阴冷气息会被稍稍安抚,魂魄的撕裂感也会减轻些许。
喝完药,程大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炕沿,看着牧尘,语气严肃了几分:“尘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神木现在就像一块磁石,不断吸引周遭游离的执念碎片。你虽能吸收净化,但对你自身的损耗太大。我们必须找到根源,要么彻底关闭神木的这种‘吸附’能力,要么……找到一种更安全的方法来处理这些‘灵介’。”
牧尘抬起头,眼神虽然还有些涣散,但深处已渐渐凝聚起属于他的清醒和坚定:“师父,您有办法吗?”
程大夫沉吟片刻:“我翻查了一些古籍,也结合你描述的那些碎片内容……或许,我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些执念本身。它们为何滞留不散?除了戏魅那样强烈的单一执念,其他那些看似零散的碎片,是否也指向某个共同的原因,或者……某个特定的‘地点’或‘事件’?”
他目光深远:“尤其你反复感应到的那个溺水女子的执念,如此鲜明强烈,或许是一个突破口。若能化解她的执念,不仅能减轻你的负担,也可能为我们理解这‘灵介’现象,找到关键线索。”
牧尘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残留的药碗温热,以及胸口碎片稳定而有力的搏动。
“我试试。”他说,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今晚,我再‘看看’她。”
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也是为了还在城里、可能已经对他感到失望和疏远的弟弟,为了心事重重却无法言说的父母和奶奶,为了这个刚刚从一场噩梦边缘挣扎回来的村子。
那些冰冷的河水,那些未寄出的信,那些跨越时间传来的悲泣……他要弄明白。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家中,那个被推入床底最角落的旧鞋盒,静静地躺在阴影里。里面的玻璃弹珠不再反射阳光,小木枪也蒙上了细细的灰尘。
仿佛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也被暂时封存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当鞋盒再次被打开时,里面存放的,会是彻底冷却的遗忘,还是……被深埋的、等待重新连接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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