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黑鲶鱼号”如同受惊的游鱼,在黑暗的运河河道上全力向北疾驰。船帆吃满了风,发出鼓胀的声响,船身破开水面,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不断,掩盖了底舱内压抑的喘息与悲恸。
脱离了码头的箭雨与追杀,暂时安全的环境反而让失去同伴的痛楚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石猛靠着冰冷的舱壁,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水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起上山打猎,一起喝酒吹牛,如今却为了掩护他们,永远沉在了那片冰冷的河水里。赵大山坐在他旁边,一只手重重地按在石猛肩上,嘴唇紧抿,眼圈通红,另一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阿椋脸色苍白,默默地为沈砺重新处理左臂的箭伤。弩箭造成的伤口不算太深,但失血加上河水浸泡,边缘已经发白外翻,看起来颇为狰狞。她用清水小心清洗,敷上桑青葛提供的金疮药,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
沈砺任由她动作,目光却有些空洞地望着舱顶摇晃的阴影。水生死前那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又一个因他而死的人……黑风寨的乡亲,老五,现在又是水生……这条逃亡路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影眸”沉寂;又感受了一下左臂,“薪火”微暖。这两股力量带给他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更大的灾厄?
“行了,别一个个哭丧着脸了!”一个粗嘎的声音打破了舱内的沉郁。
众人抬头,只见船老大胡枭带着两个精悍的水手,从通往甲板的楼梯走了下来。胡枭个头不高,却极为敦实,皮肤黝黑粗糙,满脸的络腮胡须,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透着江湖人的精明与狠辣。他手里还捏着那支从沈砺手臂上拔下来的、沾着血的弩箭。
“老子这‘黑鲶鱼’跑江湖十几年,掉水里喂王八的弟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胡枭把玩着弩箭,语气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你们要是现在就想跳船陪他,老子绝不拦着,省得给老子惹麻烦!”
他这话说得刻薄,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悲愤的石猛和赵大山头上。两人猛地抬起头,怒视着胡枭。
“你他妈说什么?!”赵大山腾地站起来,就要上前。
“大山!”桑青葛低喝一声,制止了他。老江湖明白,胡枭话糙理不糙,此刻内讧毫无益处。
胡枭嗤笑一声,没理会赵大山,目光反而落在沈砺身上,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他包扎好的左臂和虽然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
“小子,命挺硬啊。”胡枭将弩箭随手扔在脚边,发出“哐当”一声,“中了‘黑煞弩’,掉进初春的河里,还能爬上来,有点意思。”
沈砺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多谢胡老大救命之恩。”
“别!”胡枭摆手,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老子是生意人,救你是看在金叶子的份上。现在麻烦惹上身了,杀的是影堂的黑狗,后面肯定有追兵,这笔买卖,老子亏大了!”
他走到沈砺面前,蹲下身,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咱们得重新谈谈价钱。”
桑青葛皱眉:“丁晦应该已经付过定金了。”
“那是上船的价!”胡枭眼睛一瞪,“现在情况变了!影堂的人不是普通官府,他们睚眦必报,手段狠辣。老子这船,这班兄弟,以后还能不能在这条水道上混都难说!加钱!必须加钱!”
他伸出两根手指:“再加这个数!而且,只送你们到下一个码头‘三河集’,你们自己想办法继续北上!老子可不想被影堂的人一直缀着!”
他提出的加价数额不小,而且只送到半路,无疑是坐地起价,甚至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
赵大山和石猛气得脸色铁青,阿椋也紧张地看向桑青葛和沈砺。
桑青葛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他身上的金叶子也不多了,关外路途遥远,处处需要打点。
就在这时,沈砺忽然开口了,他没有看胡枭,而是看着那支被扔在地上的染血弩箭,缓缓道:“胡老大跑这条水路,除了运皮货私盐,偶尔也帮人‘跑路’,想必消息很是灵通。”
胡枭愣了一下,没想到沈砺会突然问这个,哼道:“那是自然,南来北往,三教九流,总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会漏到老子耳朵里。”
“那胡老大可曾听说过,”沈砺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胡枭,“大约十六七年前,中原武林,可曾发生过什么大事?比如……某个家族或者门派,一夜之间……遭遇灭顶之灾?”
他问出这话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主动向外界探寻自己的身世。那些破碎的记忆画面——大火、破碎的旗帜、雨夜——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地窖之中,桑青葛提到他的身世可能牵扯古老势力。这“薪火箓”的传承,绝非无根之木。影堂如此不惜代价地追杀他,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继承了力量,更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份?
胡枭闻言,脸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一些,他仔细看了看沈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十六七年前?小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那会儿你才多大?”
“好奇而已。”沈砺语气不变,“听闻胡老大见多识广,或许有所耳闻。”
胡枭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眯着眼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十六七年前……太久远了。那会儿老子还在南边水道混,对中原武林的大事知道得不多。不过……好像隐约听人提过一嘴,说是北方有个挺有名的武林世家,姓……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燕’?还是姓‘严’?记不清了。据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一夜之间就没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屁都没剩下一个。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江湖传闻多了去了。”
燕?严?
沈砺心中默念着这两个读音相近的姓氏,试图从破碎的记忆中找到对应,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火光与悲怆。线索太少,如同大海捞针。
胡枭似乎不想再多谈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钱上:“小子,别扯这些没用的陈年旧事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价钱吧!加不加?不加的话,前面找个荒滩,你们就下船,咱们两清!”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沈砺看着胡枭那市侩而坚决的眼神,知道不出血是不行了。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钱,我们可以加。但是,胡老大,你只想赚这一趟的快钱,就没想过……或许有一条更长远,回报更大的路?”
“哦?”胡枭挑了挑眉,来了兴趣,“什么意思?”
沈砺的目光扫过舱内众人,最后定格在胡枭脸上,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影堂势大,睚眦必报,这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惜代价地追杀我们?甚至动用总部的高手?”
胡枭眼神闪烁:“为什么?”
“因为我们手里,有他们真正害怕的东西。”沈砺缓缓道,“不仅仅是仇恨,更是……能威胁到他们根基的东西。”
他没有明说“薪火箓”和“影眸令”,但话语中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他是在赌,赌胡枭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不仅有贪念,更有野心,以及对强大力量的本能敬畏与投机心理。
“威胁影堂?”胡枭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子,你知不知道影堂是什么来头?就凭你们这几个残兵败将?”
“现在或许不能。”沈砺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但以后呢?胡老大是聪明人,应该明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他日我们真有能力与影堂周旋甚至……届时,胡老大今日的援手,价值又何止区区金叶子?”
他这是在画饼,一个巨大而遥远的饼。但对于绝境中的他们而言,这是除了金钱之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筹码。
胡枭沉默了,他盯着沈砺看了很久,似乎想从这年轻人平静的外表下,看穿他真正的底气所在。他混迹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眼前这个小子,明明重伤虚弱,眼神却深邃得让他有些看不透。尤其是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
还有他身边那个一直沉默寡言、气息深沉的老头,显然也不是普通角色。
难道……这帮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
风险和收益在他脑中飞快权衡。
半晌,胡枭猛地一拍大腿:“妈的!老子就赌你这小子不像短命相!钱,按原价,不加了!船,也照样送你们到北边!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遇到实在扛不过去的危险,别怪老子把你们丢下船喂鱼!”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赌一把。不仅仅是因为沈砺画的大饼,更因为他从这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可能带来巨大回报的“价值”。
“一言为定。”沈砺微微颔首。
危机暂时解除,舱内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胡枭站起身,对沈砺道:“小子,好好养伤。到了三河集,我会安排你们换乘北上的马车,后面的路,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他又看了一眼桑青葛,“老先生,管好你的人,在到地头之前,都给我安分点!”
说完,他带着手下,转身噔噔噔上了甲板。
底舱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大哥,你刚才……”阿椋有些后怕地看着沈砺,刚才他那番与虎谋皮的言论,着实让她捏了一把汗。
沈砺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麻袋上:“没办法的办法……我们,没有太多选择了。”
桑青葛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做得对。这胡枭是个人物,胆大心黑,但也重利。稳住他,我们才能有一线生机。只是……关外之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艰难。”
沈砺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货船在夜色中持续北行,载着满船的货物,也载着几个伤痕累累的灵魂,驶向未知的北方。
而沈砺的心中,除了对前路的忧虑,更多了一个沉重的疑问:
燕?还是严?
那场大火……究竟掩盖了怎样的真相?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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