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每一次的坦诚,每一次的信任,都被方少淇微笑着全盘接收,转化为更深的“了解”,更精准的“关怀”。
方少淇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用名为“友情”的香饵,一步步引诱着这只清高的孤鹤,走向他早已布好的罗网。
这网,不仅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更深藏着他对兄长、对侯府、乃至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扭曲的报复与算计。
只是这一切,沉浸在难得温情中的樊冬韫,毫无察觉。
再谨慎的人,又怎么能敌得过日积月累的“真心”关怀呢。
转眼便到了盛夏时节,烈日灼灼,城外方家别院却因倚靠山麓、遍植修竹而显得格外清凉幽静。
风过处,竹叶沙沙,带来阵阵凉意,与城内的闷热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方少淇的生辰宴便设在此处。
他早早便向樊冬韫发出了邀请,言辞恳切:“冬韫兄,此番生辰,我不欲大操大办,只请三五知交,皆是性情相投的读书人,无非是饮酒、品茗、论诗、听曲,图个清静雅致。务必请你的班子前来,助助兴。待唱完戏,卸了妆,定要留下来,与我共饮几杯,你可是我方少淇唯一的至交好友。”
樊冬韫对这片竹林别院本就喜爱,见方少淇说得真诚,邀请的又都是文雅之士,不似那些权贵宴席般乌烟瘴气,加之对方以“至交好友”相称,心中感动,便应承下来。
生辰这日,别院张灯结彩,却并非俗气的红绸,而是以青纱、竹饰点缀,显得清雅别致。
来的宾客果然不多,约莫七八人,皆是南犁城中有才名的年轻文人、画师,其中几位樊冬韫也曾在其他文会上见过,确是有真才实学、谈吐不俗之辈。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之中,四周竹帘卷起,可见外面荷塘碧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菜肴精致而不奢靡,多以时令蔬果、山野清味为主,酒是上好的花雕,温在热水中。
戏台就搭在荷塘对面,隔着水音,更显唱腔清越。
樊冬韫今日唱的是方少淇最爱点的《林冲夜奔》。
他扮上林教头,一身落魄英雄的悲怆与决绝,唱念做打,无不精湛。
尤其是那一段【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悲声慷慨,在竹林水榭间回荡,听得席间众人如痴如醉,击节赞叹。
“好!樊大家此曲,当真唱尽英雄末路之悲!”一位姓程的举人忍不住高声喝彩。
“声遏行云,情动于衷,非深解词意者不能至此境。”另一位李姓画师也捋须称赞。
方少淇坐在主位,面露得色,仿佛樊冬韫的荣光便是他的荣光。
戏毕,樊冬韫回到后台,仔细卸去油彩,换上平日所穿的月白色外衫,恢复了本来清俊面貌。
戏班班主过来询问是否一同回城,樊冬韫想了想,道:“班主带着兄弟们先回吧,方二公子盛情相邀,我晚些自行回去。”
班主有些迟疑,低声道:“冬韫,这城外……小心些。”
樊冬韫微微一笑,宽慰道:“无妨,皆是读书人,二公子待我至诚,不会有事。”
送走戏班,樊冬韫重回敞轩。
此时宴席气氛更为轻松随意,众人已不拘席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品评方才的戏文,或即兴赋诗,或观赏李画师即景挥毫。
见樊冬韫来了,纷纷热情招呼,全无轻视之意,真将他当作同道中人。
方少淇更是亲自拉他坐在自己身旁,为他斟满一杯温好的花雕:“冬韫兄,辛苦了!快来,尝尝这酒,乃是家父珍藏。”
樊冬韫本不善饮,但见气氛融洽,众人真诚。加之心中确实视方少淇为唯一知己,便也放下拘谨,举杯相贺:“少淇兄,生辰快乐,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这些文人墨客兴致极高,行起了酒令。樊冬韫虽不常参与,但学识渊博,偶尔接上一句,往往精妙,引得满堂喝彩。
方少淇更是对他照顾有加,每每在他将被罚酒时巧妙解围。
月光洒落荷塘,映着轩内灯火,竹影摇曳,诗酒风流。樊冬韫已许久未曾感受过如此轻松愉悦的氛围,仿佛找到了真正的归属。
他酒量浅,几轮下来,白皙的面庞已染上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带着三分醉意,话也比平日多了些,与方少淇谈及一些读书时的趣事,笑声清朗。
酒过三巡,夜渐深,宾客陆续告辞。樊冬韫也觉头晕目眩,起身欲辞行。
方少淇连忙按住他:“冬韫兄,你看你醉成这样,如何还能奔波回城?我这别院客房多的是,早已备下干净床铺,不如今晚就在此歇下,明日再回也不迟。”
樊冬韫确实觉得脚步虚浮,头脑昏沉,心想此时回城也确实不便,加之对方盛情,再推辞反倒显得生分,便点了点头:“那……那就叨扰少淇兄了。”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方少淇笑容温和,转头吩咐身后两名身材健壮、面容陌生的小厮,“你们二人,小心扶樊先生去‘清音阁’歇息,务必伺候周到。”
“是,二公子。”两名小厮低眉顺眼地应下,一左一右搀扶住樊冬韫。
樊冬韫只觉得浑身乏力,任由他们扶着离开敞轩,走入夜色中的回廊。
别院内路径曲折,树影幢幢,与他记忆中上次来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他醉眼朦胧,只觉得这院子仿佛大了许多,回廊一道接着一道,仿佛没有尽头。
“这……客房好似很远?”他含糊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左边的小厮恭敬答道:“回先生,清音阁在最里头。公子交待您清静,免得被旁人打扰您休息。”
樊冬韫“哦”了一声,不再多想,只当是自己醉得厉害,失了方向感。
他并未注意到,扶着他的两个小厮,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他们并未走向任何一栋已知的客房,而是扶着樊冬韫,穿花渡柳,来到一处极为隐蔽的月亮门前。
这门与假山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极难发现。穿过这道小门,景象豁然一变,虽仍是园林布置,但建筑风格与方才的别院已迥然不同,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气。
就在他们踏入此处的下一刻,月亮门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几名工匠模样的人,动作迅捷无比,竟用早已备好的青砖灰浆,迅速将那扇小门从内部砌死、抹平,不过片刻功夫,那里便只剩下一堵与周围毫无二致的白墙,仿佛那道门从未存在过。
两名小厮架着浑然不觉、醉意沉沉的樊冬韫,继续向着园林深处,那灯火最为辉煌,却也最为危险的一栋主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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