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鱼肚白,陈继祖便将一封措辞恭谨的辞呈,放在了钱科长的办公桌上,只说是母亲病重,需回乡侍奉。钱科长捏着那张薄纸,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脸上那团和气笑得更浓了:“继祖啊,真是孝心可嘉!只是……秘书处正是用人之际,你这突然一走,周秘书长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啊。要不,再斟酌斟酌?”
继祖心知这是托词,躬身道:“科长体谅,实在是家母病体沉疴,不敢耽搁。”
钱科长打着哈哈:“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只是这辞呈,须得周秘书长亲自批了才算数。你且等等,我这就送去。”
这一等,便是大半日。科里气氛诡异,赵、孙二位老科员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继祖坐在自己位子上,如坐针毡,只觉每一秒都拉得漫长。他知道,周秘书长绝不会轻易放他走。
果然,将近晌午,周秘书长身边那个姓吴的勤务兵来了,面无表情:“陈先生,秘书长请你过去一趟。”
该来的终究来了。继祖整了整衣衫,跟着勤务兵上了二楼。周秘书长办公室里,除了主人,竟还有一人——正是那小野!他依旧西装笔挺,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继祖进来,微微颔首,笑容莫测。
周秘书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那份辞呈,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祖,你要走?”
“是,家母……”
“伯母的身体,自然要紧。”周秘书长打断他,将辞呈轻轻放在桌上,“只是,你这走得未免太急。手头的工作,《实业纪要》的编纂,都需交接。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你昨日刚调阅了光绪二十八年的漕运旧档,今日便要辞职,这 timing,难免让人多想啊。”
继祖心头一紧,知道对方已起疑心,索性把心一横:“秘书长明鉴,查阅旧档是为公事,辞职是为私情,不敢混淆。”
“好一个不敢混淆。”周秘书长冷笑一声,拿起桌上一份文件,“这是刚收到的商埠局报告,提及日本考察团在视察期间,遗失了一份重要的商业规划草图。而当日,只有你,陈继祖,曾近距离接触过小野先生的随行文件箱。此事,你作何解释?”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继祖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秘书长!这是诬陷!卑职当日只负责记录翻译,何曾靠近过什么文件箱!”
小野放下茶杯,用他那口流利的中文慢悠悠道:“陈先生,何必激动?或许是无意中碰到,也未可知。那份草图关乎敝会社重大投资,若能找回,一切都好说。”
这是威逼利诱,要让他闭嘴,甚至为他们所用。
周秘书长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寒意:“继祖,年轻人走错路不要紧,关键是懂得回头。只要你安分守己,留在秘书处,这件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否则……”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继祖看着周秘书长那伪善的脸,又看看小野那志在必得的笑容,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他若屈服,不仅对不起父亲的遗志,更成了勾结外贼、湮灭历史的帮凶!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秘书长,小野先生,陈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辞呈在此,准与不准,悉听尊便。至于莫须有的罪名,陈某,不受!”说罢,竟不再看二人,转身便往外走。
“站住!”周秘书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几乎同时,办公室的门被从外撞开!两名穿着黑色劲装、手持短枪的汉子冲了进来,枪口直指继祖!看那身手打扮,绝非普通护卫,更像是江湖杀手或是蓄养的死士!
“周秘书长,这是要杀人灭口?”继祖心头冰凉,脚步却未停。
“拿下!”周秘书长脸色铁青。
那两名汉子刚要动作,窗外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子弹打在办公室的窗框上,木屑飞溅!
众人都是一惊。只听楼下街上骤然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夹杂着尖锐的哨音和更多的枪声!
“旅长!不好了!‘靖国军’韩旅的人马打进城了!已经到府前街了!”一个卫兵惊慌失措地冲进来报告。
军阀混战!省城瞬间大乱!
周秘书长和小野也变了脸色。这突如其来的战火,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的混乱中,继祖瞅准机会,猛地撞开身边一名持枪汉子,夺路向门外冲去!另一名汉子举枪欲射,却被窗外又一阵密集的枪声压制,只得缩头躲避。
“追!不能让他跑了!”周秘书长气急败坏地吼道。
继祖冲出办公室,沿着走廊狂奔。秘书处里早已炸了窝,职员们尖叫着四处躲藏。他不敢走正门,记得张承武提过二楼西侧有个通往后面杂院的备用楼梯。
枪声在街上爆豆般响起,越来越近。他刚冲到楼梯口,就见下面冲上来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端着步枪的士兵,见人就抢,显然是“靖国军”的乱兵。
前有狼,后有虎!继祖心一横,转身推开旁边一扇存放清洁工具的小门,闪身躲了进去。里面空间狭小,堆着拖把水桶,气味难闻。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枪声、哭喊声、砸抢声混成一片,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枪声似乎稀疏了些,但哭喊和混乱依旧。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只见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被打碎的窗玻璃和散落的文件。周秘书长和小野的人,还有那些乱兵,似乎都冲到更重要的地方去了。
他必须趁乱离开!他猫着腰,沿着走廊向记忆中的备用楼梯摸去。楼梯下到一半,忽然听到下面杂院里传来女人的哭叫声和男人的淫笑。
他心中一紧,小心探头望去。只见几个“靖国军”的士兵,正围着两个躲在柴火垛后的年轻女子,看穿着像是秘书处的女职员。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正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
继祖血往上涌,正要不顾一切冲下去,忽听得杂院墙角一声低吼:“操你奶奶的,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一个身影猛地窜出,手里抡着一根粗大的顶门杠,狠狠砸在那军官背上!那军官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其他士兵一愣,纷纷调转枪口。
那抡杠子的人回过头,满脸煤灰,却是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是溥锡贝勒那个平时沉默寡言、在秘书处锅炉房帮工的小孙子,爱新觉罗·启明!
“小兔崽子,找死!”士兵们骂着,端起刺刀就要往上捅。
继祖再无犹豫,抓起楼梯拐角一个空铁皮油桶,奋力朝那几个士兵砸去!油桶哐当巨响,吸引了士兵的注意力。趁这间隙,他朝启明大喊:“这边!快跑!”
启明反应极快,拉起那两个吓傻的女子,跟着继祖就往楼上跑。身后子弹啾啾射来,打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弹孔。
三人跌跌撞撞冲上二楼,躲进一间空置的会议室。听着楼下士兵骂骂咧咧地搜索,都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谢……谢谢你们……”一个女子哭着道。
启明抹了把脸上的煤灰,露出清秀的眉眼,对继祖咧了咧嘴,带着点满不在乎的倔强:“陈先生,没想到您还有这手。”
继祖看着他,心中感慨。这大清的龙子凤孙,如今也只能在这乱世的硝烟里,用最原始的方式挣扎求存。
省府大楼,已成了战场。而他陈继祖的逃亡之路,才刚刚开始。周秘书长和小野绝不会放过他,这血火交织的省城,必须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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