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府的冬日,连阳光都是吝啬的,斜斜地照进档案室高窗,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出几块惨白的光斑。陈继祖的心跳,比平日里快了几分,手心也有些潮润。他手里捏着一张刚批下来的条子,理由冠冕堂皇——“核查本省历年漕运数据,以备修订实业纪要之需”。钱科长那关过得容易,周秘书长那边,他寻了个秘书长外出赴宴的空档,由李老头“提醒”,找了一位副秘书长用印。过程顺利得让他有些不安。
李老头今日格外沉默,接过条子,老花镜后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没多话,佝偻着背,慢腾腾走向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柜。钥匙串哗啦作响,他摸索着,最终停在那标着“甲”字的柜群最深处。
“喏,光绪朝漕运类,都在这一格里了。”李老头指着一个齐胸高的抽屉,声音沙哑,“自己找吧。动作轻点,都是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说完,便踱回门口他那张破藤椅里,抱着个暖炉,阖上眼,像是又睡着了。
继祖深吸一口气,拉开那沉重的抽屉。一股混合着霉味、旧纸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码放得还算整齐的线装册子,蓝色封皮,贴着泛黄的标签。他按照年份,小心翼翼地翻找。手指拂过“光绪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终于,停在了“光绪二十八年”那一厚摞上。
他将其搬出来,放在旁边一张空着的宽大阅览桌上。册子封面写着《江北漕运稽核纪要(光绪二十八年)》。他定了定神,翻开。前面多是些粮数、银钱、河道情况的例行公事记载。他一页页耐心看去,直到接近末尾,才看到了那熟悉的字眼:
“……九月丙申,巡漕御史福崧奏报:落马集段运河,内务府采办官船‘永顺号’,因风浪倾覆,所载御用瓷器并贡绸等物,损毁殆尽……打捞得船板、残骸若干,另有……零散私货,疑为船工夹带,已按律惩处……然有司查验,残骸断裂处似有斧凿之痕,然水势湍急,痕迹模糊,难下定论……此案蹊跷,然苦无实据,拟将一应卷宗、物证封存,俟后查勘……”
继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斧凿之痕!不是天灾,是人祸!这与胡世藩所言对上了!他强压激动,继续往下看。后面附着几页残破的清单,记录着打捞上来的物品,除了瓷器碎片、浸毁绸缎,赫然还有一行小字:
“……另有无名男尸一具,身着漕帮号褂,怀中紧攥半块焦黑木牌,纹样诡异,已随案封存……”
木牌!果然!那具尸体,恐怕就是胡世藩口中那位侍卫统领,或是其他知情人!这半块木牌,应当就是胡世藩手中的那半块!父亲珍藏的,是另一半!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卷宗坐实了当年的沉船是谋杀,且牵扯内务府和漕帮。他想起李老头醉后之言,周秘书长当年与此案有关?他急忙翻到卷宗最后,想看经办人签押。那页纸却有些异样,边缘似乎被水渍浸过,墨迹洇开,几个关键的签名处模糊一片,难以辨认。只有末尾一行小字还算清晰:
“……此案干系重大,所有文书由经承 周文渊 归档封存。光绪二十八年腊月。”
周文渊?!继祖浑身一震,这名字……他猛地想起,曾偶然听人提及,周秘书长早年用的名字,便是周文渊!是他!当年就是他,亲手将这份疑点重重的卷宗封存了起来!
他正心潮澎湃,忽听得门口传来李老头一声咳嗽,像是无意,又像是警示。继祖猛一抬头,只见周秘书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阅览室门口,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深不见底。
“继祖,查得如何了?”周秘书长缓步走近,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听不出喜怒。
继祖“啪”地一声合上卷宗,站起身,尽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回秘书长,正在核对数据,已有不少收获。”
周秘书长走到桌边,手指随意地拂过那册蓝色卷宗的封面,动作轻缓,却让继祖的心跳漏了一拍。“哦?光绪二十八年的……落马集沉船案?这案子,我记得当年记载颇为简略,并无太多参考价值。”
“是,卑职也只是例行查阅。”继祖垂下眼睑。
周秘书长笑了笑,拿起那册卷宗,随手翻了几页,目光在那模糊的签名和“周文渊”三个字上掠过,面色丝毫未变:“嗯,年代久远,纸张都脆了,有些字迹也模糊了。这些陈年旧案,耗费心神,于你的实业纪要,怕也助益有限。”他将卷宗放回桌上,轻轻推回继祖面前,“数据若已抄录完毕,就早些归还吧。这类旧档,还是少动为妙,免得……沾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已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是,卑职明白。”继祖躬身应道。
周秘书长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继祖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发觉内衣已被冷汗浸湿。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册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卷宗。周文渊……封存卷宗……东洋人小野的刺探……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被这根名为“沉船”的线,隐隐串了起来。
他将刚才匆忙间默记的关键信息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尤其是那“斧凿之痕”和“无名男尸怀揣半块木牌”。然后,他将卷宗仔细放回抽屉,推回原位。
走出档案室时,李老头依旧在藤椅里假寐,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回到秘书处,已是下班时分。科里空无一人。继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波澜起伏。周秘书长显然已经察觉了他的意图。这条查探的路,眼看就要被堵死。
难道就此放弃?让父亲守护一生的秘密,让那运河底的冤魂,永远沉寂?
他不甘心。
夜里,他再次联系了张承武,将今日发现尽数告知。
张承武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方沉声道:“周文渊……果然是他!继祖,你不能再待在秘书处了,太危险!我立刻想办法,把你调出来!”
“调出来?那这案子……”
“案子要查,但不能这样查!”张承武语气坚决,“周胖子在省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如同羊入虎口。你必须先脱身!至于卷宗……既然知道了位置和内容,总有办法弄到副本或者更确凿的证据。你现在立刻写个辞呈,理由你自己想,明早就递上去!剩下的,我来安排!”
挂断电话,继祖心乱如麻。辞职能否顺利?周秘书长会轻易放他走吗?离开了省府,又该如何继续追查?
他铺开信纸,却一时不知如何下笔。窗外,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个时代模糊而复杂的轮廓。他仿佛看到父亲陈渡沉默而坚定的身影,站在运河边,望着他。
这条路,注定崎岖难行。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铁柜深处藏着的奸佞与冤屈,必须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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