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府的差事,像温吞水,不烫嘴,却也暖不了心。陈继祖每日里对着那些枯燥的数字报表,心思却总往二楼那间森然的档案室飘。落马集、光绪二十八年、官船沉没……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打转,像几颗生了锈的钉子,楔得生疼。
他知道,凭他自己,想再调阅那份卷宗难如登天。钱科长那关或许能用“补充实业纪要历史沿革”的由头搪塞过去,可周秘书长那里,没有过硬的说法,那只紫檀木匣子里的铜印章,是绝不会轻易落到批条上的。
这日午后,科里人都有些懒洋洋的,钱科长捧着壶打盹,赵、孙二位老科员对着窗外的槐树愣神。继祖心一横,揣上自己那份刚领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本省实业纪要》初稿,上了二楼。他没直接去档案室,而是敲响了周秘书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周秘书长声音平和。
继祖推门进去,将文稿双手奉上:“秘书长,这是《实业纪要》的初稿,请您审阅。其中涉及漕运历史部分,卑职觉得若能引用一些确凿的旧档实例,比如……比如光绪年间落马集段官船运输的记载,或更能彰显我省实业渊源流长,也能驳斥某些外人谓我‘无史料依据’的谬论。”他话说得委婉,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周秘书长的神色。
周秘书长接过稿子,随手翻了翻,目光在“落马集”、“光绪二十八年”几个字上略微停留,旋即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年轻人,肯钻研是好事。不过,旧档尘封多年,调阅不易,且多有语焉不详之处,恐耗时费力,于你这纪要,裨益不大。”
这是婉拒了。继祖心头一沉,正欲再言,周秘书长却话锋一转:“眼下倒有件要紧事,日本考察团明日要去城外商埠局视察新建的货栈,那边人手不足,你英文尚可,又懂些商务条例,过去帮衬一下,顺便……多听听,多看看,回来写份详尽的观察记录。”他语气平常,像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
继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不让他碰旧档,却把他支到日本人眼前去?是巧合,还是有意?他不敢表露,只得躬身应道:“是,卑职明白。”
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继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周秘书长对他,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照”,这关照里,有提携,有利用,或许,还有防备。
次日,他依言去了商埠局。新货栈是水泥钢筋的洋式建筑,颇为气派。日本考察团来了七八个人,为首正是那小野,依旧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商埠局的官员们前呼后拥,极尽殷勤。
继祖被安排跟在队伍末尾,做些翻译和记录的杂事。他冷眼旁观,见那小野对货栈结构、吞吐能力问得极细,不时与身旁助手低声交换意见,那助手便在一个皮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这不像一般的文化考察,倒更像……商业谍探。
休息间隙,小野竟主动走到继祖身边,递过一支“仙女牌”香烟:“陈先生,辛苦。”
继祖摆手谢绝:“不会,谢小野先生。”
小野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望着忙碌的码头,似是无意间说道:“贵省水陆要冲,物产丰饶,只是这运河年久失修,漕运衰败,实在可惜。听说前清时,运河漕帮势力极大,甚至能影响朝局?不知陈先生对‘漕帮’往事,可有研究?”
又来了。继祖心中警惕,面上淡然:“略知皮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铁路畅通,运河作用已大不如前了。”
“不然,”小野摇头,目光深邃,“水路有水路的好处,有些东西,是铁路替代不了的。比如……一些需要隐秘运输的‘特殊物品’。”他话里有话,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继祖,“听说前清内务府,就常利用漕帮办理些不宜声张的差事?可惜,很多秘密,都随着沉船和时光,湮灭了。”
继祖后背发凉,强自镇定:“小野先生真是博闻强识,这些野史秘闻,在下倒是未曾听闻。”
小野呵呵一笑,不再追问,转而谈起货栈的防火设施,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闲谈。
傍晚回到秘书处,继祖将在商埠局的见闻与那小野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了张承武。张承武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声音凝重:“这东洋人,所图非小!他这是在试探你,也在点你。周胖子把你支过去,未必安了好心。继祖,那卷宗你先别碰了,免得打草惊蛇。”
“可那线索……”
“硬碰不行,得来软的。”张承武压低声音,“档案室那李老头,我打听过,是前清留下的老吏,嗜酒如命,每月那点薪水,大半扔在了‘杏花村’酒馆。或许,这是个口子。”
继祖会意。
过了两日,恰是月中发薪。下班后,继祖估摸着时辰,溜达到了府前街那家挂着“杏花村”布招的小酒馆。店里油腻昏暗,酒气熏人。果然,在角落里看见了独酌的李老头,一盘花生米,一壶老白干,喝得满面红光。
继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李老先生,一个人喝闷酒呢?”
李老头抬起朦胧醉眼,认出是他:“哦……陈、陈先生?坐,坐……”
继祖坐下,又叫了壶酒,添了两个小菜。几杯浊酒下肚,李老头话匣子便打开了,从省府人事变迁,说到前清官场旧闻,唏嘘不已。
“……这省府大楼,前朝就是巡抚衙门!咱那时就在里头当差了……见识过多少迎来送往,嘿……”他打着酒嗝,压低声音,“就比如光绪爷那时候,落马集沉了艘官船,说是贡瓷,屁!里头猫腻大着呢!当时派下来查案的钦差,在衙门里住了半个月,卷宗调了一屋子,最后……嘿嘿,不了了之!”
继祖心中狂跳,面上不动声色,给他斟满酒:“还有这事?怕是下面人办事不力吧?”
“不力?”李老头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那是有人不想让查清楚!那卷宗……封存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厚厚的几大本,贴着封条,盖着大印……就放在甲字柜最里头,吃灰呢!”
他凑近继祖,酒气喷到他脸上:“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跟你说,那地方,邪性!沾上就没好!周胖子……哼,他当年还是个小科员的时候,就跟那案子扯上过关系……如今倒人模狗样了……”话没说完,头一歪,趴在桌上鼾声大作。
继祖的心,却像被这鼾声捶打着,咚咚直响。甲字柜最里头!周秘书长也曾牵扯其中!
他付了酒钱,将李老头扶出酒馆,叫了辆人力车,塞给车夫几个铜子,嘱咐送到住处。自己则站在初冬的寒夜里,望着不远处省府大楼黑黢黢的轮廓,只觉得那里面藏着的秘密,比这夜色还要浓重。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他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那扇暗门的边缘,接下来,是退,还是进?退,或许能保一时安稳;进,则可能万劫不复。
可父亲沉默的脸,运河呜咽的水声,还有那木牌上冰冷的纹路,都在他脑海里盘旋,推着他,往那暗室里,再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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