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枭，他还没走。
他就站在车门外，俯着身，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燃尽的炭火，死死地盯着他。
这触碰像是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玉清脑中厚重的迷雾。
他涣散的目光爆发出最后的光彩，死死抓住那仅存的连接，仿佛那是连接生与死的唯一桥梁。
他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不堪、带着剧烈颤抖和绝望哭腔的声音：“一……起……走……”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求……求你……一起……”
顾枭攥着他手指的手猛地收紧了，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下颚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看着玉清那双被泪水模糊、充满了濒死般哀求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嘴角扯动，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充满了无尽苦涩和无奈的苦笑。
他猛地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喷在玉清冰冷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如同破锣。
“听话……玉清……”他叫了他的名字，不是“你”，而是“玉清”。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只要我顾枭还有一口气在……爬……我也爬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不再给玉清任何回应或哀求的机会。
那只一直紧握着玉清的手，猛地用力，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紧紧包裹住玉清的手。
然后，玉清感觉到，那巨大的、他无法抗衡的力量，开始动作了。
一根。
是食指。
那根曾经或许抚过琴弦，此刻却只是无力勾连着希望的手指，被强硬地、毫不留情地掰开。
第二根。
是中指。
指尖脱离那温热掌心的瞬间，刺骨的冰凉蔓延开来。
第三根……
是无名指。
玉清徒劳地想要再次攥紧，但药力让他的肌肉如同棉絮，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接一根，被从那唯一的依靠上剥离。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阻碍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座椅的皮革之上。
最后一根小指也被掰开。
顾枭几乎是瞬间就抽回了自己的手，快得像逃离瘟疫。
他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座椅里、满脸泪痕、眼神彻底失去光彩的玉清，那一眼，像是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
里面有痛，有决绝，有无法言说的眷恋，最终，都凝固成一种玉清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他猛地向后一退，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巨响，将沉重的车门狠狠关上。
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
车外的光影、声音、那个人……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冰冷的黑暗，和鼻腔里越来越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汽油与皮革混合的味道。
关门声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玉清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最后的光线消失了，视野里只剩下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车窗外的一切声音——风声、隐约的喧嚣、顾枭离开的脚步声——都像是被蒙上了几十层棉被，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身下汽车引擎的震动，和那越来越响、如同困兽咆哮般的轰鸣，清晰地透过座椅传遍他全身。
不……不能这样……
他用尽灵魂深处最后的力量，与沉重如山的眼皮抗争，拼命地想要睁开一条缝。
泪水模糊了一切，车窗玻璃也因为车子的发动而微微震动，让外面的景象扭曲变形。
他看到了。
就在车子开始移动的前一瞬，透过那方小小的、晃动着的车窗，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顾枭站在原处，背对着汽车。
昏暗摇曳的灯笼光，将他全身戎装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那么孤独，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这辆载着他离开的汽车，哪怕一眼都没有。
他只是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猛地迈开脚步，朝着那座深不见底、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府邸，步伐沉稳而决绝地，走了回去。
身影迅速融入府门内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他……回去了。
他把他扔了出来，自己却回去了那个地狱。
这一刻，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药力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上，彻底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它变成了一具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躯壳，深陷在冰冷的皮革里。
引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车身猛地向前一窜，随即开始加速。
玉清像一片落叶，随着惯性在宽大的后座上无力地滑动了一下，脸颊贴上冰凉的车窗玻璃。
窗外，顾府那熟悉的轮廓——那他曾仰望过无数次的巍峨门楼，那他曾倚靠过的朱红廊柱，那囚禁了他、却也承载了他与顾枭之间所有纠葛的四方天地——正在以一种令人心碎的速度，飞快地向后退去，缩小，变得模糊。
只是一个晃神，它们就彻底被甩在了身后，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车轮碾过不平整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噪音。这声音取代了府内死寂的等待，宣告着流亡的开始。
那点在意识深处顽强燃烧的、不肯屈服的火苗，在这规律的震动和体内汹涌的药力共同作用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
它微弱地闪烁了几下。
顾枭那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那句“爬也爬去找你”的承诺……
像风中残烛最后的亮光，在他彻底沉沦的意识里，留下了最后一道短暂而灼热的印记。
然后，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一切感知，彻底断绝。
没有光。
没有声音。
没有感觉。
玉清像是沉入了万丈海底，被浓稠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包裹。
意识消失了，连同那些激烈的情绪——愤怒、恐惧、绝望、不甘——也一同被这药物的海洋吞没。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感觉不到汽车的颠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是一场真正的、绝对的空无。
而在那片空无之外，世界正在崩塌。
黑色的汽车像一尾灵活的鱼，在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街道上疾驰。
王师傅，这个被顾枭信得过的中年男人，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额头渗出的细汗也顾不上擦。
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避开了街道中央一个巨大的弹坑，坑洞边缘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和破碎的砖石。
偶尔，远处会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火光短暂地照亮天际，即使隔着车窗，也能感受到那瞬间的冲击波。
更有流弹不知从何处射来，“啪”地一声打在车体上，溅起一串火星。
王师傅的脸色更加凝重，他不敢开灯，只能凭借着对道路的熟悉和微弱的月光，在断壁残垣间艰难穿行。
他偶尔会飞快地瞥一眼车内后视镜，镜子里，那个被大氅包裹着的年轻男人，一动不动地瘫在后座，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像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瓷偶。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对车外的一切危险、一切动荡毫无所知。
他被剥离了意志，剥离了选择，甚至剥离了恐惧的权利，他成了一件被精心打包、需要被安全送达某个目的地的“物品”。
汽车轰鸣着，冲过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街垒，驶上了一条相对开阔、但同样荒凉死寂的道路。这似乎预示着他们已经冲出了最激烈的交火区域，正在远离城市的中心。
路旁开始出现模糊的、逃难人群的影子，他们背着包袱，拖着孩子，在黑暗中踉跄前行，看到这辆疾驰的汽车，有人试图招手，有人麻木地让开。
王师傅没有停车，没有减速。
他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将后座这个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至于其他人的生死，他无力顾及。
车轮滚滚，碾过漫长的黑夜，向着未知的、据说安全的南方驶去。
车厢内，玉清依旧深陷在药物带来的沉睡中，对他的命运正在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
他离开了顾枭，离开了那座囚禁与温情并存的牢笼，被抛入了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天地。
未来会怎样？顾枭能否活下来？他会被带往何方？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只有这辆孤独的汽车，承载着一个沉睡的灵魂，在这漫漫长夜和弥漫的战火中，奔向渺茫的、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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