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区选在星斗大森林东南边缘，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这里距离核心区足够远，不会惊扰到那些敏感的强大魂兽，同时又保留着森林的基本生态。古月娜站在一处山丘上，看着下方正在忙碌的身影——有魂兽，也有人类。
这是试验区建立的第七天。
规则已经制定完毕，经过三次修改，最终形成了一个厚厚的册子。册子里的条款详细到令人发指：人类活动范围、魂兽活动时间、接触方式、冲突处理流程、违规惩罚标准……每一条都经过双方反复讨论，力求公平。
史莱克派来了五个学者，都是魂兽研究系的精英，由木青教授的弟子带队。寂静领域也派了三个观察员，负责记录数据。人类这边总共只有八个人，但每个人都经过严格筛选——必须对魂兽有基本的尊重，必须没有猎杀魂兽的记录，必须签署遵守规则的承诺书。
魂兽这边，各族都派了代表。碧姬亲自带队，翡翠天鹅一族负责医疗和沟通；帝天坐镇核心区，但每天都会来巡视；熊君虽然脾气暴躁，但也派了几个相对温和的族人参与。
此刻，山丘下的空地上，一个人类学者正在和一只千年“灵语猴”交流。灵语猴是一种智慧很高的魂兽，能通过精神波动传递简单的信息。学者手里拿着一个魂导记录仪，小心翼翼地记录着猴子的行为模式。
不远处，几个魂兽幼崽好奇地看着人类搭建的帐篷，想靠近又不敢。一个翡翠天鹅族的小姑娘——碧姬的族人——正在轻声安抚它们。
一切都看起来……很和谐。
但古月娜知道，这和谐有多脆弱。
“第三天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冲突。”云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风狼试图攻击人类学者的帐篷，被帝天及时制止了。风狼的理由是‘帐篷离它的巢穴太近，让它感到威胁’。”
古月娜没有回头：“怎么处理的？”
“按规则处理。”云闲走到她身边，“风狼的行为属于‘无正当理由威胁试验区安全’，被罚在核心区禁足一个月，并由它的族群赔偿人类帐篷的损失。人类学者那边，我们也要求他们以后搭建帐篷必须提前通报，并获得相关魂兽族群的同意。”
“双方都接受吗？”
“风狼那边不服，但帝天强制执行了。人类学者表示理解，还主动提出可以减少赔偿。”云闲顿了顿，“这件事让我们意识到，规则还需要细化——比如‘安全距离’的具体标准，比如‘提前通报’的时间要求。”
古月娜点点头。
这就是试验的意义——发现问题，完善规则，积累经验。
“还有其他问题吗？”
“有。”云闲说，“食物问题。人类带来的干粮，有些魂兽很好奇，想尝尝。但规则规定，未经允许不得交换食物，因为担心下毒或引发纠纷。结果有几个魂兽幼崽偷偷拿了人类的饼干，被发现了。”
“怎么处理的？”
“按‘轻微违规’处理，幼崽被警告，它们的父母被要求加强管教。人类学者那边，我们要求他们把食物放在更安全的地方。”
云闲看着山丘下的景象：“这些小问题每天都在发生。但重要的是，每次问题都能按规则解决，没有升级为冲突。这就是进步。”
古月娜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觉得……能成功吗？”
云闲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下方那个正在和灵语猴交流的学者，学者脸上专注而兴奋的表情；看着那些好奇的魂兽幼崽，它们眼中纯粹的探索欲；看着碧姬温和地调解着各种小矛盾……
“我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成功’。”她最终说，“但至少，现在已经比七天前好多了。七天前，人类和魂兽根本不敢靠近彼此，现在至少能在一个区域里和平活动，还能进行简单交流。”
她顿了顿：“变革就像种树。你不能指望今天种下种子，明天就长成大树。你需要浇水，施肥，除草，等待。也许要等很多年，才能看到成果。”
古月娜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还是感到焦虑。
因为时间不等人。
魂兽的处境在恶化，人类的扩张在继续。每一天，都有魂兽被猎杀；每一天，都有森林被砍伐。
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待。
“主上。”
碧姬飞上山丘，落在她们身边。她的表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古月娜问。
“北边出事了。”碧姬说，“‘铁脊野猪’族群袭击了一个人类村庄，杀了十七个人。人类的魂师团正在集结，准备进森林报复。”
古月娜的心一沉。
“为什么袭击？”
“因为那个村庄砍伐了野猪族群的领地，还设陷阱抓了三只幼崽。”碧姬说，“野猪族长去找人类理论，被人类的猎户打伤了。然后……就爆发了冲突。”
又是这样的循环。
人类侵犯魂兽领地，魂兽报复，人类更大规模报复……
“帝天知道了吗？”古月娜问。
“知道了。他已经赶过去了，试图调解。”碧姬说，“但这次情况很复杂。人类那边死了十七个人，情绪很激动。野猪族群也死了五个成年成员，包括族长的配偶。”
古月娜闭上眼睛。
这就是现实。
试验区的和谐只是假象。在更大的世界里，仇恨和冲突依然在继续。
而且，这次的事件里，很难说谁对谁错。
人类砍伐森林是为了生存，设陷阱抓幼崽是为了食物或贩卖。野猪族群保护领地和幼崽是天性，报复袭击是本能。
双方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但结果就是……更多的死亡，更深的仇恨。
“我去看看。”古月娜说。
“主上，太危险了。”碧姬劝阻，“人类的魂师团里有三个魂斗罗，他们现在情绪激动，可能会对您出手。”
“那就让他们出手。”古月娜睁开眼睛，银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光，“正好让他们知道，星斗大森林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
她对云闲说：“你留在这里，继续观察试验区。碧姬，你跟我来。”
两人化作两道流光，朝着森林北边飞去。
飞行途中，古月娜的心情很复杂。
她刚刚还在思考共存的可能性，现在就要去面对血腥的现实。
也许这就是世界的真相——理想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你可以在小范围里建立规则，但在大世界里，旧有的仇恨和冲突依然在继续。
你要怎么办？
放弃小范围的试验，回到全面对抗？
还是坚持下去，哪怕知道前路艰难？
古月娜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她必须去面对。
必须去看看那些鲜血，那些尸体，那些痛苦的面孔。
必须记住，变革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飞行了大约一刻钟，她们来到了森林北边的冲突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古月娜的心揪紧了。
一片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的林地，残留的树桩像大地的伤疤。几个简陋的人类房屋被摧毁，墙上溅满了血迹。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有人类的，也有野猪魂兽的。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味。
帝天站在空地中央，他的面前是人类魂师团的团长——一个满脸怒容的中年魂师，身后站着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魂师。
野猪族群在另一侧，几十只铁脊野猪围成一个防御圈，中间是受伤的族长和几只幼崽。它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悲伤。
“帝天大人，”人类团长强压着怒火，“这次的事情，你们魂兽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十七条人命！十七个家庭破碎了！”
野猪族长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是你们先砍我们的森林！抓我们的孩子！我的配偶为了救幼崽被你们的陷阱杀死！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交代？”
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古月娜降落在地面。
所有人都看向她。
人类魂师们警惕地握紧了武器——他们能感觉到这个银发女子身上恐怖的气息。
野猪族群则低下了头，表示敬意。
“我是古月娜，星斗大森林的银龙王。”古月娜的声音平静，但传遍了整个区域，“现在，由我来处理这件事。”
人类团长愣了一下：“银龙王？传说中的……”
“没错，就是我。”古月娜打断他，“现在，请双方派代表，把事情的经过完整地说一遍。不要省略，不要夸大，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在我听完之前，谁也不准动手。违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意，让所有魂师都打了个寒颤。
他们能感觉到，这个银发女子不是在开玩笑。
她有实力说这句话。
人类团长和野猪族长各自派出了代表，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古月娜静静地听着。
听着人类的无奈——村庄土地贫瘠，粮食不够，只能向森林扩张；听着魂兽的愤怒——家园被毁，幼崽被抓，亲人被杀。
听着双方的痛苦，听着双方的委屈。
听着……这个永远没有简单对错的故事。
听完后，古月娜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开口：
“人类方面，未经允许砍伐魂兽领地，设陷阱捕捉魂兽幼崽，违反《森林保护公约》第三条。按照公约，需赔偿魂兽损失，并保证不再侵犯。”
人类团长想反驳，但古月娜继续说：
“魂兽方面，报复性袭击人类村庄，造成大量平民死亡，违反《魂兽行为准则》第七条。按照准则，需对受害者家属进行赔偿，涉事魂兽需接受惩罚。”
她看向双方：“这就是我的裁决。双方都有错，双方都要承担责任。”
野猪族长发出不满的低吼：“主上，是他们先……”
“我知道。”古月娜看着它，“他们先犯错，所以他们的惩罚更重。但你们的报复造成了十七个无辜者的死亡，这也是事实。如果你们只想报复，不想负责，那和那些滥杀魂兽的人类有什么区别？”
她又看向人类团长：“同样的，如果你们只看到自己的损失，看不到自己先犯的错，那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求正义？”
双方都沉默了。
古月娜从储物魂导器中取出两份文件。
“这是赔偿和惩罚的具体方案。人类方面，赔偿魂兽领地损失，释放被抓的幼崽，承诺未来十年不再向北扩张。魂兽方面，赔偿受害者家属，涉事野猪禁足三年，族长需公开道歉。”
她把文件递给双方代表。
“接受，就签字。不接受……”她的眼神冷了下来，“那我就用我的方式解决。到时候，就不是赔偿和道歉这么简单了。”
人类团长看着文件，脸色变幻不定。
最终，他咬了咬牙，签了字。
野猪族长在帝天的注视下，也签了字。
“好了。”古月娜收起文件，“现在，请人类魂师团立刻离开森林。野猪族群也退回领地深处。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
人类魂师团带着愤怒和不甘离开了。
野猪族群在帝天的监督下也开始撤退。
空地上只剩下古月娜、帝天和碧姬。
“主上，”帝天轻声说，“您这样裁决……可能会让一些魂兽不满。”
“我知道。”古月娜看着地上的血迹，“但如果我们不能公正地对待错误——包括我们自己的错误——那我们就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公正地对待我们。”
她顿了顿：“帝天，碧姬，你们记住。变革不是只要求别人改变，我们自己也要改变。如果我们连承认错误、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们永远也走不出仇恨的循环。”
碧姬点头：“我明白了，主上。”
帝天也点头，但眼中仍有忧虑。
古月娜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担心魂兽内部的分裂，担心那些无法接受新思维的族人，担心……这条路的艰难。
她也担心。
但担心没有用。
只能走下去。
一步一步。
面对每一个问题，解决每一个冲突。
积累经验，完善规则，扩大影响。
直到有一天，也许真的能有改变。
古月娜抬头看向天空。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血色。
就像地上的血迹。
美丽而残酷。
这就是她要面对的世界。
这就是她要走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步伐依然坚定。
但心里，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前路何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死去的生命。
为了那些还在挣扎的生命。
为了那个可能的未来。
即使迷茫，即使艰难。
也要走下去。
因为除了走下去，别无选择。
夜色降临。
森林恢复了平静。
但古月娜知道，这平静之下，依然是暗流汹涌。
而她，必须在这汹涌中，找到那条通往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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