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废墟,那道伤疤,在萧玦的眼中,是旧时代的墓志铭。
他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以前所未有的决绝,传遍了整个死寂的祭坛。
“传朕旨意,重修太极殿。”
百官闻言,身形一震,却无人敢在此刻提出异议。
“殿可修,但御座,”萧玦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工部匠官冯承恩身上,后者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必须重铸。”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冷而意味深长:“用最好的金丝楠木,依古礼,造九龙抢珠之势。朕要它,比先帝的御座,更华贵,更威严。”
冯承恩的心猛地一沉,头垂得更低,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金丝楠木……九龙抢珠……那正是当年太后一手操办,为先帝打造旧御座时所用的规制!
而其中最关键的主材,他记得清清楚楚,乃是太后娘家珍藏的一块千年“摄心楠”!
此木纹理诡谲,自带一种极淡的异香,无毒,却能在日积月累的接触中,潜移默化地松弛人的意志,放大心中的欲望与不安。
当年无人知晓此秘,只当是太后一片孝心,如今想来,不寒而栗!
陛下此刻重提此规制,究竟是单纯的遵循旧例,还是……一场针对沈流苏的,更深的试探?
冯承恩不敢深想,只能颤声领命:“臣……遵旨。”
三日后,夜色如墨。
百草苑一间静室的灯火,却亮至三更。
冯承恩脱下官服,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短打,如一个幽灵般出现在沈流苏面前。
他将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御座图纸铺在案上,声音压抑得如同蚊蚋:“沈姑娘,您看……陛下旨意,必须依此图打造。可这主材‘摄心楠’,乃是昔日太后……”
他话未说完,沈流苏纤长的手指已轻轻抚过图纸上那繁复霸道的龙纹。
她的指尖冰凉,仿佛能透过纸张,触碰到那木材中隐藏的无声硝烟。
“陛下是在告诉我,权力的椅子,本身就是一种毒。”她平静地开口,眼中却无丝毫波澜。
冯承恩一愣,旋即明白了这层深意。
是啊,皇帝让你坐的椅子有毒,你坐还是不坐?
你敢不敢换?
你换了,是忤逆君威;你不换,是坐以待毙。
这是一个死局。
他正焦急间,却见沈流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座吧。”
她取过一张雪白的宣纸,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游走,行云流水。
没有繁复的龙纹,没有霸道的威势,一座全新的御座轮廓跃然纸上。
“以千年‘镇神木’为骨,此木生于极寒之地,质密如铁,其气清冽,能定心猿意马。”
“外包‘银丝藤’,此藤坚韧胜过牛皮,水火不侵,触感温润,可安抚躁动之气。”
最关键的,“”她的笔尖在椅背处轻轻一点,画出十二个小小的圆格,“在这里,嵌入十二片天然香晶。”
冯承恩凑近一看,只见旁边的蝇头小楷标注得清清楚楚:
“幽谷之兰,君子之德;傲雪之梅,风骨之贞;凌云之松,坚韧之志;高洁之竹,虚心之节……”
十二种香晶,对应十二种浩然正气之香:兰、梅、松、竹、菊、柏、莲、桂、樟、檀,乃至雪松与艾草。
“这……这是香阵?”冯承恩看得目瞪口呆。
“是,但又不是。”沈流苏放下笔,眸光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寻常香阵,或迷神,或攻心,皆为‘控人’之术。而我这‘十二君子香阵’,不控人,只养人。它会以最温和的方式,滋养君王心神,使其神思清明,不易为外邪所侵。”
她抬眼看向冯承恩,一字一句道:“唯有心怀天下,胸有正气者,方可久安其位。因为,他的心性,与这十二道香气,是相通的。”
萧玦抚摸着这份设计图,指腹在“镇神木”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刺沈流苏的内心:“说得很好。但朕问你,若坐上去的人,心不正呢?”
“那也无妨。”沈流苏迎着他的目光,淡然一笑,“香,会告诉他。”
新御座落成之日,太极殿内百官齐聚,气氛庄严肃穆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期待。
那座全新的御座,静静地立于九阶丹陛之上。
它没有金龙盘绕的霸气,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色和温润的银光,椅背上十二片不同色泽的香晶,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竟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磅礴气象。
吉时已到,萧玦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一步步踏上丹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新皇登临这象征着大晏最高权力的宝座。
然而,就在距离御座仅一步之遥时,萧玦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转身,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朕记得,沈香主曾言,真正的香律,其威严凌驾于万物之上,便是皇权,也要在它的度量之内。”
满殿皆惊!皇帝这是何意?
下一刻,萧玦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锁定了站在百官最前列的沈流苏。
“既然如此,这第一试,你来坐。”
整个太极殿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让一个臣子,一个女人,去坐皇帝的龙椅?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是疯了吗?
无数道或震惊、或嫉恨、或惊恐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流苏身上。
她若拒绝,是抗旨不遵,更是对她自己提出的“香律”的否定。
她若接受,便是僭越之罪,史书上必将留下万劫不复的骂名!
这是一个比“摄心楠”更毒辣的阳谋!
然而,沈流苏却像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
她整了整衣冠,对着御座方向,先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而后,在满殿死寂的注视下,她未发一言,也未曾推辞,就那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丹陛,走向那座代表着天下至尊的御座。
她的背影,纤弱,却笔直如松。
她走到御座前,再次转身,对着萧玦微微颔首,而后,从容落座。
就在她坐下的那一瞬间!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从椅背传来。
那十二片原本内敛的香晶,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竟同时亮起了温润而不刺眼的光晕!
一缕清冽如雪松,一缕傲然如寒梅,一缕温润如檀木……十二道截然不同的顶级清香,在同一时刻被激发,却又完美地交融在一起,没有丝毫冲突。
它们并未四散,而是神奇地汇聚、升腾,在沈流苏周身环绕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散发着淡淡光晕的香气之柱!
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她安坐于香柱之内,神情宁静,宛如入定的神只。
片刻后,她睁开眼,目光清澈如洗,望向御座之下的萧玦,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回陛下,臣,坐得稳。”
三个字,掷地有声!
满殿文武,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看着那道被清香环绕的身影,心中涌起的,已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于神迹的敬畏。
萧玦嘴角的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动了一下。
他终于迈出了最后一步,走到御座旁。
沈流苏起身,退到一侧。
萧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缓缓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那道环绕的香柱并未消散,反而像是找到了真正的主人,光芒更盛,缓缓流转,将御座上的帝王与他身侧的女子,一同笼罩在淡淡的烟气之中。
那画面,在摇曳的光影下,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
宛如,共治天下之象。
数日后,一份密报从内务府送至乾清宫。
旧的金丝楠木龙椅在拆解时,工匠于椅座的夹层之中,发现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泛黄绢帛。
萧玦展开绢帛,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代帝理政三年,还政嗣君。”
落款处,盖着一枚清晰的、属于太后自己的私印。
原来,她并非想篡权,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扶”年幼的君王一程?
她以为那是保护,却不知那把椅子,那摄心之香,早已将她的“保护”扭曲成了控制,也让她自己,成了权力的囚徒。
萧玦沉默了许久,将那张黄绢,亲手送入了烛火之中,看着它化为灰烬。
但在次日,他却在召见沈流苏时,状似无意地低语了一句:“你说……母后当年,是不是也曾被某种香味说服,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护国安邦?”
沈流苏微微躬身,轻声道:“陛下,执权者,亦可为权力的囚徒。香本身不害人,是手持香料的人心,决定了它的善恶。”
“说得好。”萧玦颔首,“既然人心难测,那便立个规矩来测。”
沈流苏心中一动,知道时机已到。
她立刻俯身奏请:“臣请陛下准允,于正香司之下,设立‘香衡司’,作为常设衙门。专司审查宫中及朝堂一切涉香政务,大到祭天典仪,小到宫妃用度,皆需备案。香衡司有权列席相关朝会,稽查宫禁违规用香,并对有违香律、可能惑乱人心的配方,行使否决之权。”
这已不是建议,而是赤裸裸地要求分权!
萧玦却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拿起笔,像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沈流苏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提名工部营造司匠官冯承恩,为首任香衡司提举。”
“理由?”
“他懂土,也懂火,更懂得……什么东西,是烧了就不该再有的。”
萧玦笔锋一顿,随即,在奏折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批复。
他没有写常见的“准”或“依议”,而是写下了七个字——
“咨香衡而后行。”
咨询香衡司之后,再做决断。
这七个字,将沈流苏的权力,从一个飘渺的“香主”之名,彻底落到了实处!
当夜,月华如水。
沈流苏独坐于百草苑最高的摘星楼上,窗外是皇城万家灯火,远处太极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
她能感觉到,那新御座上的十二片香晶,正与天地间的正气呼应,散发着微不可察的光晕。
而在她面前的紫檀木案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刚刚铸好的铜印——“香衡司印”。
她从贴身的香囊中,取出父亲沈问之留下的最后一块遗玉,那上面还残留着火烧的痕迹。
她将玉佩轻轻拿起,压在了那枚冰冷的铜印之下。
冰冷的官印,似乎瞬间有了温度。
忽然,一阵极淡、极渺远的香气,顺着夜风,从窗外飘了进来。
是“断梦藤”的尾息,清冷,决绝,一如十年前那个雨夜,它在律馨炉中燃烧时一样。
沈流苏缓缓闭上眼,唇边漾开一抹释然的微笑。
爹,您听见了吗?
从前,是他们定义什么是罪。
现在,轮到我们来定义,什么叫做“正香”了。
而在另一边,乾清宫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玦翻开了一本全新的册子,封面是他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香政通考》。
扉页上,是沈流苏清秀而有力的字迹:“香者,天地之信也。信立,则权可衡。”
他凝视着那行字许久,提笔,在下面添上了一句自己的感悟。
“衡者,非压也,乃共承之。”
搁下笔时,他望向窗外,月色正好。
太极殿方向,那座象征着新秩序的御座,仿佛正有一缕看不见的青烟,汇入天地,笔直升起,亘古不变。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百草苑的夜巡女吏神色慌张地冲入摘星楼下,声音因恐惧而尖锐:“香主!不好了!太极殿的地脉香气……回流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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