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号】在剧烈地悲鸣。每一次舰体的震颤，都伴随着金属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舰桥上，红色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将墨菲那张本就惨白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结构完整度下降到百分之三十！右舷引擎过载，即将停机！”他嘶吼着，双手在控制台上化作残影，“零！我们必须立刻进行空间跃迁，否则就要被这片正在坍塌的时空压成铁饼了！”
零没有回答。他倚靠在指挥席上，双眼紧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里撕扯出一片滚烫的铁砂。埋葬克洛诺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属于“神”的力量，也几乎抽干了他作为“人”的全部精力。他的意识，像一艘在风暴中熄了火的小船，随时都可能倾覆。
灰鸦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座椅的扶手，以对抗那足以将人撕裂的震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固执地传递给他。
“零！”墨菲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坐标已经锁定，请求跃迁授权！”
零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等。”
“等？等什么？！等死吗？！”墨菲几乎要崩溃了。
零没有解释。他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一条缝，那只属于克洛hoc的金色右瞳黯淡无光，而属于他自己的黑色左瞳，则透过舷窗，凝视着外面那片正在被岩浆和混沌吞噬的、地狱般的景象。
在那片毁灭的背景中，有一个小小的、顽固的光点。
那是【利维坦】号。
那艘属于“系统遗民”的、旧世界的深海幽灵，也没能逃脱基地崩塌的命运。它的半个舰身都被坍塌的岩层砸得变了形，厚重的“潮汐”护盾忽明忽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还没死。”零轻声说。
墨菲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零的意思。他看了一眼雷达上那个代表着敌舰的、随时可能消失的信号，咬牙道：“那是敌人！是他们害死了鹰眼将军！现在是他们罪有应得！”
“鹰眼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重量，“他选择用死亡，来埋葬过去的自己，也……为我们打开了通往未来的门。”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
“如果我在这里抛弃他们，那鹰眼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
【利维坦】号的舰桥，比地狱还要死寂。
紧急照明灯闪烁着，将犹大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照得明明灭灭。他跪在冰冷的甲板上，那身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圣裁”装甲，此刻看来就像一个小丑的戏服。粒子步枪被随意地丢在一旁，仿佛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神死了。
秩序，选择了混沌。
他的一切，他为之献祭了名字、过去和人性的信仰，变成了一个笑话。
“队长……犹大队长！”剩下的两名“圣裁”队员，一个叫“马可”，一个叫“路加”，正拼命地维持着舰船的最后一点生机。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狂热，只剩下动物般的、最原始的恐惧。
“反应堆压力超过临界值了！我们会被自己炸死的！”马可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
“我们逃不掉了……这鬼地方正在变成一个黑洞！”路加绝望地看着舷窗外不断逼近的混沌，“都是因为那个异端……是他污染了神！”
犹大对他们的话毫无反应。他的世界，已经在那声啼哭中彻底崩塌，外界的一切，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噪音。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通讯请求，强行切入了他们濒临崩溃的系统。
屏幕上，出现的是零那张苍白的脸。
“凯恩。”
零没有叫他“犹大”。这个久违的名字，像一根针，刺进了凯恩麻木的神经，让他空洞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你的神死了。你的战争，也结束了。”零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死寂的舰桥里回响。
“你们有两个选择。”
“一，留在这里，为你们那个虚假的、早已被它的造物主抛弃的神……陪葬。”
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直视着凯恩的灵魂深处。
“二，放下武器，接受我的牵引。回到地面，去亲眼看看那个你们曾经想要毁灭的世界，看看那些你们曾经视为‘错误’的人们，正在如何挣扎着活下去。”
马可和路加对视一眼，眼中同时燃起了求生的渴望。
“别听他的！”路加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他是魔鬼！是他……”
“闭嘴。”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打断了他。
是凯恩。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燃烧着狂信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他看着屏幕里的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死？
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一个叫鹰眼的将军，用他的死，教会了我一件事——救赎，比审判更有力量。”
“我不会审判你们，更不会原谅你们。你们手上沾着我同伴的血，这笔债，永远也清不了。”
“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零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回到地面，你们的名字、身份、过去，都将被剥夺。你们会成为新世界的第一批‘劳改者’，去最危险的地方，做最辛苦的工作。你们要去修补被战争撕裂的大地，要去安抚被你们的‘神’伤害过的每一个灵魂。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偿还你们欠下的血债。”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很痛苦。没有人会感谢你们，甚至……所有人都会唾弃你们。”
“但你们会活着。你们会拥有……重新做回‘人’的权利。”
“这是我能给你们的，最后的仁慈。”
零说完，通讯画面上跳出一个巨大的、红色的倒计时。
【60】
【59】
……
舰桥里，针落可闻。
马可和路加都看向了凯恩，他们的队长，他们曾经的信仰化身。
凯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想起了鹰眼，那个被他视为旧时代顽固遗物的老人，在最后时刻喊出的那个名字……凯恩。
他想起了自己，在成为“犹大”之前，也曾有过名字，有过家人，有过……选择。
“将功赎罪……”他喃喃自语。
这个词，比“为神而战”要沉重得多。它没有荣耀，没有光环，只有无尽的、背负着罪孽的劳苦。
但不知为何，这个词，却像一粒种子，在他那片已经化为焦土的心中，扎下了一根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根。
神死了，他不需要再为虚无的信仰而战。
但他还活着。他需要……为自己的罪而活。
倒计时，【10】。
凯恩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了那把被他丢弃的粒子步枪。
马可和路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凯恩没有将枪口对准屏幕。他只是平静地，将步枪放在了控制台上，然后，按下了那个代表着“解除武装，接受牵引”的红色按钮。
倒计时，停止在【03】。
【鹦鹉螺号】的舰桥里，墨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零看着屏幕上那个重新变回“凯恩”的男人，点了点头。
“启动牵引光束。”他下达了命令，“我们……回家。”
深海一万三千米的黑暗坟墓中，两艘伤痕累累的潜航舰，一前一后，调转船头。它们像两个在战场上杀得两败俱伤的宿敌，最终选择放下刀剑，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朝着那遥远而渺茫的、海面上的光芒，一同升去。
废土内部，最后一场关于信仰的战争，没有以胜利者的凯歌或是失败者的哀嚎结束。
它以一场沉默的和解，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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