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青瓦屋檐时,沈星河的手指还停在泥里。
小雨的模型导流渠已经修得有模有样,小姑娘正用草叶往渠里引水,看水流是否打旋。
他站起身,裤脚沾着湿泥,抬头正见社区公告栏前围了一圈人——红纸边角被风掀起,露出“青少年‘安全巷道’实践课”的字样。
“沈叔!”修自行车的老张头隔着巷子喊,“新手册发下来了,王主任让我给您留了本。”
沈星河接过墨绿色封皮的手册,指尖触到封面上烫金的“居民应急手册3.0”,翻到末页时,瞳孔微微缩了缩——那行“排水坡度应大于3%”的铅笔字还在,只是边缘被压得平整,像被人用字典仔细压过。
他突然想起昨夜整理阁楼时,在旧木箱底翻出的一摞手册样稿,每本末页的铅笔字位置都空着,像被刻意留白的考卷。
“爷爷!”扎羊角辫的小孙女蹦跳着跑来,手里攥着半本皱巴巴的手册,“老师说明天实践课要挖排水沟,我能参加吗?”
沈星河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当然能。不过挖沟的时候要注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低头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记得让水往低处流。”
小孙女歪着脑袋看石子印:“为什么不直接写在手册上呀?”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有些事,自己找答案更有意思。”
第二天清晨,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沈星河站在窗前看雨帘,听见楼下传来欢呼——是住在巷口低洼处的李婶,正扒着窗户喊:“老周!咱家门前没积水!”
他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
去年这时候,这里还积着齐膝深的水,他蹲在雨里画了半夜导流线,第二天却假装路过,指着地上的泥印对沈建国说:“爸,这地方要是顺着泥印挖条沟……”
雨幕中,一个蓝色身影跑过巷口——是林夏,她撑着碎花伞往学校去,今天要给初中生做应急知识讲座。
“林老师!”初二(3)班的班主任张老师迎出来,手里举着份实践报告,“您看这孩子,按手册挖沟时发现坡度不够,自己调整了3%。”她翻到最后一页,“他在感想里写:‘手册上那行字没署名,可它比老师讲的公式有用多了。’”
林夏接过报告,指尖轻轻抚过“排水坡度应大于3%”的字迹——和她珍藏的旧手册上的铅笔印几乎重叠。
下了课,她绕到教师办公室,从帆布包里取出那本蓝布封皮的旧手册。
封皮边缘磨得起了毛,末页那行字被橡皮擦过,留下浅淡的灰痕,像被风刮过的雪。
“原来他后来擦过。”她对着阳光看,纸背还留着铅笔的压痕,“不是怕被认出来,是怕我们只记住这行字,忘了自己该怎么想。”
傍晚回家时,她绕到社区图书角。
旧木柜最底层的“无名者角”积着薄灰,她轻轻吹去,把旧手册放进去,夹了张便签:“有些话,说得越轻,走得越远。”
与此同时,沈建国正带着小孙女清理檐下落叶。
雨水顺着新修的排水沟淌得哗哗响,他用竹耙子拨了拨落叶堆,顺口道:“这法子好,老法子改的。”
“爷爷你怎么懂这些?”小孙女仰起脸。
沈建国愣了愣,想起一九九八年那个暴雨夜。
二十岁的沈星河蹲在泥里,手里捏着根粉笔,在墙上画导流线,嘴里念叨:“三不行,得四……”他蹲在屋檐下躲雨,把那道白线的位置、弧度、甚至粉笔灰掉落的方向都记进了脑子里。
后来他偷偷拿了把卷尺,照着那道线在泥里量了又量,第二天带着几个老伙计挖沟时,每寸都比着记忆里的标线。
“小时候看你爸蹲在雨里画线,一边念叨‘三不行,得四’,我听着听着就记住了。”他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竹耙子在青石板上刮出沙沙的响。
一周后,市政巡查组的车停在巷口。
穿白衬衫的专家蹲在排水沟前,用卷尺量了量坡度,抬头对王主任点头:“这种因地制宜的做法,比标准图纸更科学。”
王主任搓着手笑:“这是咱居民的集体智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手册复印件,有的添了防滑槽建议,有的补了冬季保温层说明,“您看,大伙儿都在往上加东西。”
专家翻着复印件,眼睛亮起来:“你们这儿,人人都是工程师啊。”
没人提那行最初的铅笔字。
风掀起王主任桌上的手册,末页的字迹在风里晃了晃,像片轻轻飘落的银杏叶。
深夜,沈星河拎着刚买的酱油路过巷口。
路灯坏了一盏,昏黄的光里,他看见个穿校服的少年正蹲在排水沟边,手里攥着卷尺,嘴里嘀咕:“三不行,得四……”
他驻足片刻,转身欲走,又停下。
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在墙上轻轻画了个箭头——箭头指向下游,和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第一次画下的导流线起点分毫不差。
第二天清晨,雨水冲淡了墙上的箭头。
但几个孩子蹲在沟边时,顺着箭头的方向挖出了隐藏的淤堵点。
他们举着挖出的碎石欢呼,没人注意到墙根那道浅淡的痕迹。
台风预警挂在社区公告栏的最顶端时,林夏正在厨房熬莲藕汤。
锅盖上的热气模糊了窗户,她看见沈星河搬着梯子往电箱走去——老城区的电线老化,他总说要提前检查。
“小心点!”她探出头喊。
沈星河回头笑,梯子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放心,我看过线路图。”
当晚,天气预报的女声在电视里响起:“台风‘星芒’将于明日凌晨登陆……”
林夏关电视时,瞥见窗外有烛光晃动——是对门李婶家,老人正把蜡烛往窗台上摆。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防汛指挥部的烛光里,沈星河画满公式的黑板;想起图书角“无名者角”里的旧手册,想起巷口排水沟边孩子们的笑声。
风开始往窗缝里钻,带着潮湿的海腥味。
林夏走到窗前,看见隔壁楼的灯陆续熄灭,又陆续亮起——不是电灯,是一支支蜡烛的光,像星星落进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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