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合上手册时,指腹蹭过最后一页那行铅笔字。
墨迹未干,带着新划开的毛边,像片被风轻轻掀起的银杏叶。
她记得今晨去印刷厂校稿时,这页还空着,连“无名者之角”的提示都是铅印的正楷。
此刻多出来的“排水坡度应大于3%,避免积冰”,笔锋带点右斜的弧度,是沈星河写工程图时惯常的力道——二十年前他蹲在防汛指挥部写受力分析,铅笔尖总在纸背戳出小坑,和这行字的压痕一模一样。
巷子里的煤炉味淡了些,她抱着手册往水泵房走。
沈星河的蓝色工装搭在墙根,他正半蹲着修老李家的潜水泵,扳手在夕阳里闪着钝光。
“星河。”她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
沈星河抬头,额角沾着机油,眼角的细纹被暮色揉得很软:“李婶说水泵抽不上水,我猜是叶轮卡了淤泥。”他拧下最后一颗螺栓,金属零件落在铁桶里叮当作响,“手册校对完了?”
林夏把手册翻到最后一页,指尖点在那行字上:“这是谁添的?”
他没立刻回答,用废布擦了擦手,指腹在螺栓纹路里蹭了蹭:“昨儿半夜路过居委会,看窗户没关严。”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王主任把手册样稿摊在桌上,最后一页空着,像缺了颗牙。”
“你明明知道更多。”林夏喉咙发紧,想起二十年来他藏起的那些东西——九八年台风天他画的十几种排水方案,零三年非典时偷偷改良的通风管道图纸,去年暴雨前塞给物业的防涝沙袋配比表,“为什么只写这一句?”
沈星河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叶轮,对着光看有没有划痕:“九八年防汛会上,我拿着图纸站在黑板前,王主任说‘小沈你说咋弄咱就咋弄’。”他把叶轮浸在水桶里,淤泥顺着水流打着旋儿,“那时候我就想,要是大家都等着听我说话,等我走了呢?”
水流漫过桶沿,在青石板上淌出细流。
他直起腰,水痕从脚边延伸向巷口的暗沟,沟沿的水泥坡度正泛着湿润的光:“写了,就成了命令;不写,才是种子。”他指了指手册,“小浩能翻老档案找灵感,李婶家的小子能蹲在沟边数砖块,这行字要是能让谁多问一句‘为啥是3%’,比写满整页公式都强。”
林夏望着他沾着机油的手,突然想起昨夜整理“无名者之角”时,在旧报纸里翻出的一张便签。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夜,沈星河在防汛指挥部值夜班,给她留的:“明天去五金店买铰链,记得砍价。”字迹同样带着右斜的弧度,背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去给李婶送水泵。”沈星河提起铁桶,水痕在地上蜿蜒,“晚上熬了莲藕汤,你记得回家喝。”
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时,林夏摸了摸胸口的银坠子——那是二十年前他用废旧自行车钢圈打的,刻着“夏”字。
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手册哗啦作响,最后一页的铅笔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颗刚埋下的种子。
深夜的台灯下,林夏又梦见了那间空教室。
白墙剥落的墙角堆着防汛沙袋,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台风路径预测图、混凝土配比表、排水管道受力分析……最下面一行是“排水坡度应大于3%”,墨迹正一点点变淡,像被谁用橡皮擦过。
她伸手去抓,指尖碰到黑板的瞬间,所有字迹都散成了星子,飘向天花板的裂缝。
惊醒时,窗台上的绿萝叶尖滴着露水。
她翻出床头柜最底层的蓝布笔记本——封皮是九八年沈星河送她的,里面夹着他画的第一张电路图、第一次写的投资分析,还有那年台风夜他被雨水打湿的草稿。
末页空白处,她摸出钢笔,笔尖悬了悬,写下:“他教会我们的,不是答案,是提问的方式。”
晨光里,她把笔记本轻轻放进“无名者之角”的木箱。
箱底的《防汛土办法集》被压在旧报纸下,封皮的边角卷着,和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沈星河揣在怀里的模样一模一样。
三天后,沈建国在阁楼整理旧物时,那本《防汛土办法集》从纸箱缝里滑了出来。
他蹲在地上翻开,纸页脆得像干树叶,第一页是“沙袋配重50kg\/角”,第二页是“铰链角度15°”,第三页画着歪歪扭扭的排水渠——正是巷口暗沟现在的模样。
“爸,要扔吗?”女儿探进头来。
沈建国用袖口擦了擦封面的灰:“放图书角去。”他抱着本子下楼,在图书角最底层腾出块地,把它压在一摞一九九八年的旧报纸下,“好东西不怕埋,它自己会往上钻。”
一周后,扎着马尾的初中生小雨踮着脚抽走了报纸下的本子。
她翻到“雨水导流渠”那页,铅笔标注的“坡度应大于3%”被画了个问号。
科技比赛那天,她的模型展台前围了一圈评委,有人指着导流渠问:“这个坡度设计有什么依据?”
小雨挠了挠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应该这么修才对。”
获奖照片登在晚报第三版,背景是社区的老电线杆。
沈星河背着双手走过报栏,目光在“青少年安全巷道设计”的标题上停了停,脚步没缓。
风掀起他的深灰外套,衣角扬起的弧度,和一九九八年那个暴雨天他站在巷口画排水线时,分毫不差——只是这一次,他没再回头看自己画的线,而是望着前方追跑打闹的孩子们,嘴角轻轻弯了弯。
当天傍晚,社区公告栏贴出张新通知。
红纸边角被风掀起,露出半句“青少年‘安全巷道’实践营……”几个扎着红领巾的孩子挤在栏前,其中一个指着“报名方式”的小字,拽了拽同伴的袖子:“哎,你说这坡度该咋算啊?”
暮色漫过屋檐时,林夏抱着新收的旧手册走过公告栏。
她听见孩子们的讨论声飘过来,像春天的种子在土里拱动。
转角处,沈星河正蹲在地上,帮小雨修模型的导流渠。
他的手指在泥里比画着,声音轻得像风:“你看,水要流得顺,得让它自己找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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