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星芒”的风刃裹着雨线拍打窗棂时,林夏正把最后一盅莲藕汤装进保温桶。
窗外的烛光忽明忽暗,像被风吹散的萤火虫。
她刚系好蓝布罩子,客厅的顶灯“啪”地灭了——整栋楼陷入黑暗,只有厨房抽油烟机的红色指示灯还在固执地亮着。
“停电了。”她对着黑暗轻声说,手指触到保温桶的铜把手,还带着方才灶台的余温。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李婶家的电视声戛然而止,隔壁楼的小孩开始哭闹,很快被母亲哼的童谣盖住。
林夏摸黑从抽屉里摸出蜡烛,火柴擦燃的瞬间,暖黄的光漫过墙面,照见墙上挂着的老照片:1998年暴雨夜,穿白衬衫的少年蹲在泥里画导流线,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粉笔字上。
她把蜡烛放在窗台,烛光立刻被风卷得摇晃。
楼下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有人在拆解什么。
林夏探身望去,巷口的老槐树下,三个穿校服的少年正用扳手拧广告牌的铁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举着半块铁皮喊:“这个角铁够长!阿杰,把卷尺递给我!”
“你们这是要干啥?”王主任举着应急手电跑过来,光束扫过满地零件,“台风天拆广告牌?多危险!”
戴眼镜的男孩直起腰,雨水顺着帽檐滴在他校服领口:“王主任,咱社区变压器在巷尾,刚才我爸说备用电源线够不着。我记得档案室有张老图……”他抹了把脸上的雨,“就是贴在‘无名者角’的那张,画着三角支架的,我照着试了试——铁架搭高就能架电线!”
王主任的手电光颤了颤,光束落在男孩怀里的角铁上:“那图都破成那样了,你怎么看得懂?”
“就剩个三角形角标。”男孩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角铁,“可三角形最稳当嘛,我爷爷修篱笆时说过。”他抬头时,雨水从睫毛上坠下,“再说了,去年排水沟的手册里也写‘因地制宜’,咱这铁架总比木头结实。”
林夏握着保温桶的手紧了紧。
她想起图书角最底层的旧木柜,想起自己放进去的那本蓝布手册,此刻正躺在“无名者角”的积灰里。
烛光在她眼底晃了晃,她转身往厨房走——保温桶里的莲藕汤该送出去了,沈星河还在阁楼修那台老收音机呢。
沈星河确实在阁楼。
他猫着腰蹲在木桌前,放大镜压着收音机的电路板,手边摆着焊枪和万用表。
停电的瞬间,焊枪的红光灭了,他摸索着摸出蜡烛,火光照亮桌角的老照片:2003年防汛指挥部,他画在黑板上的三角桁架结构图,粉笔灰落进茶杯里。
楼下的金属碰撞声越来越清晰。
他摘下老花镜,侧耳听了会儿——是角铁相击的脆响,是麻绳穿过钢管的摩擦声,像极了1999年夏天,他带着几个电工在防汛大堤上架临时电路的动静。
那时他画了张三角桁架图,贴在指挥部墙上,后来被谁揭走了?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二天清晨,图上多了两行铅笔字:“横杆减五厘米更稳”“麻绳要两股拧”。
他站起身,木梯在脚下吱呀作响。
推开阁楼窗,雨丝扑在脸上,他看见巷口的孩子们正把角铁搭成三角形,用麻绳捆紧连接处。
那个戴眼镜的男孩正踮脚调整支架高度,雨水顺着他举高的手臂流进袖口,可他的手稳得像钉在那儿。
沈星河的喉结动了动——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举着角铁,雨水顺着袖子灌进胶鞋,老师傅拍着他的肩说:“小沈,这架子要是能多承十斤力,那边的临时医院就能多亮一盏灯。”
他退回阁楼,拉开最里层的木箱。
箱底压着个帆布工具包,边角磨得发白,拉链头是枚褪色的铜纽扣。
打开包,最底下躺着卷绝缘胶带,包装纸泛着黄,商标还是“光明牌”——这是2001年他在电子市场淘的最后一批老货,后来再没见过这个牌子。
他把胶带卷拿出来,摸出张便签纸,用铅笔写:“两层裹,别偷懒。”字迹歪歪扭扭,像故意模仿老人的手。
工具包放回木箱时,他的手指触到箱底的一张旧图。
展开,是张泛黄的三角桁架草稿,边角破损,只余半枚三角形角标。
他轻轻笑了,把图重新压在箱底——有些东西,该让它自己走。
林夏敲开院门时,沈星河正把胶带卷和纸条放在门口的青石板凳上。
雨丝打湿了纸条边缘,他伸手想收,又顿住——反正孩子们会看见的。
“怎么站在雨里?”林夏举着伞罩住他,保温桶的热气从蓝布罩里钻出来,“粥要凉了。”
沈星河转身,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肩头:“我听见孩子们在搭支架,去看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凳上的胶带卷,“你先回屋,我马上来。”
林夏没动。
她瞥见石凳上的胶带卷,包装纸上的“光明牌”商标刺得她眼眶发热——那是他二十岁时总塞在工具包最外层的东西,后来搬了三次家,她以为早丢了。
她弯腰捡起纸条,“两层裹,别偷懒”的字迹还带着铅笔的毛边,和他二零零三年写给防汛队的便条一模一样。
“刚才有人放这儿的。”她把纸条收进口袋,转身朝巷口喊,“孩子们!这儿有卷绝缘胶带,说是‘老电工传下来的规矩’!”
戴眼镜的男孩跑过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胶带上:“老电工?是修了三十年电路的周爷爷吗?”他蹲下来研究胶带,“这包装我奶奶说过,是老牌子了。”他抬头笑,“正好,我们搭支架时要缠电线,两层裹肯定更结实!”
沈星河站在伞下,看男孩把胶带卷塞进工具袋。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想起一九九八年暴雨夜,自己蹲在泥里画导流线,父亲躲在屋檐下偷偷记他画的每一笔。
那时他以为自己在改变世界,现在才明白,世界是被无数双偷偷记的眼睛改变的。
半小时后,巷尾传来欢呼。
沈星河和林夏循声望去,一盏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孩子们用三角支架架起的临时电路接通了社区变压器。
戴眼镜的男孩站在支架下,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可他笑得比路灯还亮:“王主任!亮了!和图上画的一样亮!”
王主任举着手电跑过去,光束扫过支架的三角结构:“你们这是……”
“老图教的!”另一个男孩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我从档案室借的,就剩半张三角形,可我们照着搭了!”他把纸递给王主任,“您看,这角标和支架的角一模一样!”
王主任接过纸,借着手电光,看见半枚模糊的三角形角标,边缘有被多次描摹的痕迹。
她抬头时,雨丝正落进她眼里,她眨了眨眼:“好,好得很。”
次日清晨,社区活动室飘着茉莉茶香。
王主任把“应急先锋”奖状的草稿推到沈星河面前,笔尖停在“发明三角支架”几个字上:“您说要改,怎么改?”
沈星河端着茶盏,看热气模糊了奖状上的字:“划掉‘发明’,写‘传承’。”他望向窗外,几个少年正拆支架,戴眼镜的男孩把角铁收进纸箱,另一个在整理麻绳,“他们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用上的。这才是好事。”
王主任的笔尖顿了顿,轻轻划掉“发明”,写上“传承”。
墨迹未干,她抬头笑:“您说得对,有些东西,传着传着就活了。”
几天后,社区公告栏贴出《临时电力支架搭建指南》。
沈星河路过时,驻足看了会儿——图是新画的,步骤清晰,结构标注详细,右下角写着“某居民提供”。
风掀起纸页,他看见图上的三角角标,和他木箱底那张旧图的角标分毫不差。
他继续往前走,裤脚沾了些晨露。
转过巷口,李婶正搬着梯子往家走,抬头喊:“老沈!明儿要下春雨,我家屋顶漏了,你帮我看看?”
“好。”沈星河应着,目光掠过远处的老楼。
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几个年轻人正仰着头比划,手里拿着卷尺和油毡布——看样子,他们已经在商量怎么修补漏点了。
雨丝开始飘落,细得像春天的绒毛。
沈星河摸出兜里的钥匙,钥匙串上挂着枚铜纽扣,是当年工具包的拉链头。
他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林夏该煮好了红豆粥,等他一起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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