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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到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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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酒合欢义结邓九公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上回说到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打听十三妹的消息,正和褚一官闲聊时,听闻邓九公回来了。只见褚一官顿时慌了神,急忙和华忠以及众庄客迎了出去。安老爷心中暗想:“这邓九公被大家说得如此难相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我且先瞧瞧。”他戴上帽罩,走到角门后,悄悄向外张望。

这时,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走进来。他头戴一顶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色菊花顶,垂着一撮不长的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紧身的驼绒箭袖棉袄,系着青绉绸搭包,双股扣儿垂在身前;外面套着一件倭缎镶边、带有巴图鲁坎肩样式的绛色小呢对门长袖马褂,竖着领子,纽扣敞开;脚下蹬着一双薄底快靴。邓九公身材高大,足有六尺多。他长着一张红脸,剑眉星目,高鼻大耳,下巴上的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多长,被风一吹,飘飘荡荡,几乎遮住半边身子。虽说八十多岁了,看上去却只有六十来岁的模样。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步流星地嚷着进了庄门。

只听他边走边说:“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不听话!我再三叮嘱,说这几天心里有事,不舒服,不管谁来,都回说我不能见客,不相干的人也别放进来。结果倒好,门口围满了车辆牲口,这成何体统?姑爷,你住这儿,这儿就成你的地盘了?我连个主意都做不得?”褚一官赶忙解释:“老爷子,您这话说的,叫我怎么接呢?您是一家之主,您说的话谁敢不听?可今儿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那边的亲戚,按礼数也不能不让人家进来喝口茶吧?”

邓九公哼了一声:“哦,舅爷的亲戚!舅爷来了,我邓老九还能慢待?谁家没个烦心事,难道因为舅爷的面子,我就不能说句话了?不是我计较,舅爷的亲友,该请到他自己府上,偏在这时候来打扰我,这是什么道理?”华忠一听,暗叫不妙:“这是冲我来的。”连忙赔笑:“亲家爹,您听我说,要是普通不相干的人,我断不会请进来。可这位是我家主人。您这么英明,肯定明白……”

邓九公眉毛一拧,眼睛一眯:“什么主人?谁是主人?我邓九靠天地养活,受父母养育,吃皇王水土,我就是主人!哪来的什么主人?这‘主人’能值几个钱?”褚一官怕安老爷听见不好,赶忙阻拦:“老爷子,这话可别说了。”邓九公见他阻拦,转过身冲他嚷道:“怎么,我错了?就你们亲,欺负我老了?要不,咱们爷儿俩比划比划!”说着,挽起马褂袖子,挥起拳头,眼看就要动手。

安老爷在门后见状,心道:“这要真打起来,事情可就糟了!”急忙快步上前,深深一鞠躬:“九公老人家,且慢动手!听晚生说句话。”邓九公正挥着拳头,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出来劝阻。他定睛一看,来人穿着一件旧灰色带三朵菊图案的库绸缺襟棉袍,外面套着天青色荷兰雨缎厚棉马褂,袖口露出双银鼠毛边,头上戴着蓝毡帽罩,看不清帽子样式,也看不出有没有顶戴。邓九公握着拳头打量一番,问褚一官:“这又是谁?”华忠怕再生事端,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赶忙喝止:“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随即对邓九公说:“晚生路过此地,遇见华忠,这才结识褚一爷。听他说起,得知九公也在此处。晚生久仰您的大名,一直想拜见。他们二人再三推辞,是晚生冒昧,执意要等候瞻仰您的风采。这事与他们无关。既然九公不想见,晚生立刻就走,可别因为我这个外人,伤了自家和气。”说完,又是一鞠躬。

邓九公见安老爷这番谦逊有礼的模样,心里先有了三分好感,说道:“且慢!我听说舅爷跟着的是个当官的。这样,你先报个姓名来听听。”说话间,他一只手仍不停地搓着铁球,攥着拳头的那只手却慢慢放了下来。

安老爷答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学海。”刚说完,邓九公两眼一瞪,“哈”了一声:“你叫安学海?莫非是那个在南河当知县,被谈尔音冤枉参奏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安老爷点头:“晚生确实做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已经辞官了。”

邓九公一听,猛地一拍手,对众人喊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子没用!”褚一官问道:“老爷子,又怎么了?”邓九公瞪大眼睛说:“这位安太老爷的来历,你们恐怕都不清楚。他可是京城的名门望族,在南河当官时,不贪朝廷一分钱,不让百姓受一点苦,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这是其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本地人,他在那儿当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天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像太阳照进屋子一样难得。你们倒好,连大厅都不开,把人往角落里引?这都是你们干的好事!”褚一官心里无奈,嘴上应道:“我们办事不力,还得您老人家操心。”说着,偷偷向庄客们使眼色,说:“走,快去收拾大厅!”

邓九公这才客气起来,请安老爷到大厅喝茶。安老爷摘下帽罩交给华忠,进了屋子。邓九公赶忙把铁球揣进怀里,对安老爷说:“老父母,子民邓振彪拜见!恕我腿脚不便,不能行全礼。”说完,深深一鞠躬。安老爷也郑重回礼。此时,安老爷已经看出邓九公是个性情豪爽、重情重义、口直心快又争强好胜的老人,便说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门,见您这般英雄气概,这么大年纪还精神矍铄,果然名不虚传。能结识您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受我一拜!”说着,借着回礼的动作拜了下去。邓九公慌忙跪地还礼,说道:“老父母,您可别折煞我了!”还礼后,他用大巴掌握住安老爷的胳膊,另一只手架住安老爷的腋窝,把他搀了起来。看他起身、下拜的利落劲儿,比安老爷还灵活几分。

安老爷站起身来,真诚地对邓九公说道:“咱们先把话说清楚,‘父母官’‘子民’这样的称呼,不过是官场上的老套子。如今的地方官,又有几个真能对得起百姓,担得起‘民之父母’的名号?况且我已经辞官,你也不是官场中人,要是非得这么称呼,反倒显得俗气。论年纪,你比我大三十多岁,如果不嫌弃,我今日就认你做老哥哥,怎么样?”

邓九公听了,惊喜万分,嘴上却假意推辞:“这可使不得!老父母你是什么身份地位!我邓老九不过虚长几岁,算得了什么,哪敢高攀!”安老爷连忙说:“快别这么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说着,又深深拜了下去。邓九公也急忙磕头回礼,起身拉着安老爷的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番情谊我可就收下了!劣兄今年八十七岁,再过三年就九十了,天下十七省,差不多走了个遍,也结交了无数朋友。今日能结识你这样的人物,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旁的褚一官等人见状,也跟着高兴起来。

邓九公转头对褚一官说:“既然如此,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该有的礼节可不能少。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褚一官赶忙走上前来,重新向安老爷行礼。安老爷笑着将他扶起。这时,华忠机灵地拿过一把绸掸子,要给安老爷掸去衣裳上的尘土。安老爷笑道:“这怎么好劳烦舅爷呢!”华忠强忍着笑,一边掸土一边说:“这里头可没我的事儿。”安老爷便吩咐他:“去把大爷叫来。”邓九公一听,说道:“原来少爷也在这儿。你们旗人都叫‘阿哥’,快请!快请!”

安公子在另一边早就得知了这边的情况,听到父亲召唤,便带着戴勤、随缘儿走了过来。安老爷指着邓九公对公子说:“这是九大爷,快请安。”安公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请安礼。邓九公高兴地双手将他扶起,说道:“老贤侄,大爷可不和你客气了!”又望着安老爷感慨道:“老弟,你好福气!看这孩子的模样,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说不定能坐上八抬大轿呢!”

不一会儿,褚一官用漆木盘端来三碗茶。邓九公一看,立刻皱起眉头,不满地说:“姑爷,你看看,怎么能用这种茶具给你二叔倒茶?显得咱们太不懂待客之道了!把前日九江客人送我的御制诗盖碗拿出来,听说上面有当今皇上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什么蔓生壶,再泡上咱们的雨前春茶,都拿出来。”褚一官刚要去拿,安老爷连忙拦住:“不用这么麻烦,我向来不太喝茶。我这会儿倒想要一样东西,老哥哥可别笑话我没出息,只怕你这儿还不一定有。”

邓九公一愣,问道:“老弟,难道你还抽鸦片不成?”安老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生平没别的爱好,就爱喝点绍兴酒,也不知老哥你家里有没有?”

邓九公一听,双手往桌子上一拍,身子往前探了探,两眼放光:“怎么,老弟你也爱喝酒?”安老爷笑着说:“算不上多会喝,就是贪杯罢了。”邓九公追问道:“哦哦哦,那你能喝多少?”安老爷回忆道:“年轻时喝酒没个节制,也不知道什么是醉。现在不行了,喝个二三十斤就有些上头。”

邓九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大声说道:“幸会!幸会!太有趣了!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这么个知己!我就爱喝点酒,可身边的人总在我耳边唠叨,说喝酒伤脾湿,还说什么酒能让人开心,也能让人迷失本性。这都是什么话!我喝了八十年酒了,也没见有什么问题。你见过喝醉的人打自己、骂自己的吗?这都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瞎编的谣言!”说着,他转头对褚一官说:“既然这样,别忙着弄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了的四大坛花雕吗?今天咱们开一坛,我要和你二叔好好喝一场!”

褚一官连忙推辞:“得了吧老爷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这酒我可不敢碰。回头你又嫌酒没倒好,一会儿说晃了酒瓤,一会儿说温得不对,我又不会喝酒,也不懂这些讲究,可别到时候说不清。我把你女儿叫来,你自己跟她说吧。再说了,二叔来了,也该让她出来见见。”邓九公点头道:“这话在理,你快去。”

原来,褚家娘子虽然之前和安老爷说了那番话,但也担心父亲脾气上来坏事,一直在窗后偷偷听着。这时,她走了出来,重新与众人见礼,说道:“这些事儿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刚才听两位一见如故,热闹得很,已经都安排好了。再说,喝酒就得好好聊聊,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都是自家人,自然该请二叔到里面坐。而且天色也不早了,二叔大老远来,哪能让他住到别处去?自然要留老人家在家里多住几天。老爷子你要是有事,尽管去忙,家里有我照应。”

邓九公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多亏你提醒我。”接着感慨道:“唉,人上了年纪,就是不中用了。我现在全靠我这闺女。咱们就听她的,多住几天,痛痛快快喝几场!”

安老爷心想,要劝说十三妹留下,这事肯定得费不少口舌,今天是走不成了,便说道:“如此甚好,只是多有打扰了。”随即吩咐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走,将行李搬进屋里,然后和邓九公一同往里走。他们先来到正房,这正房是褚一官夫妻居住的地方。屋内摆放着几件硬木家具和簇新的陈设,只是布置得有些杂乱无章:这边桌子上放着餐具和食物,那边桌子上又堆着天平、算盘、账本等物。邓九公见状说道:“这儿太乱,咱们到我那小屋去坐。”

他带着安老爷出了正房,从西边院墙的屏门穿过。只见迎面立着一座彩绘影壁,绕过影壁,是一个宽敞的院落。两棵高大的槐树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院里随意堆放着高低不一、毫无章法的山石,种着几丛稀疏的竹子,西南角还坐落着一座位置不太协调的六角亭子。前方是一排五间小巧的屋子,都安装着大玻璃窗。一进屋,堂屋三间连通,东西各有一间内室。邓九公请安老爷在中间北面的床边坐下,让安公子在靠近南窗的位置落座,一场充满期待的相聚就此展开 。

褚大娘子一边忙着倒茶,一边对邓九公说道:“把咱们家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客吧,还能帮我搭把手。”邓九公连忙摆手:“姑奶奶,快别闹了,别叫你二叔笑话!”褚大娘子却不以为然:“二叔才不会笑话,这有什么好笑的。”接着向安老爷解释道:“二叔,您有所不知,我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也没有兄弟,我一直盼着能多个人帮衬家里。再说,父亲年纪大了,我再怎么细心照顾,也难免有疏忽的地方。所以才想着给他找个人照料。之前相看了好几个,父亲都不满意,直到遇见现在这位。因为她是淮安同乡,父亲才留了下来。虽说长相普通,但心地特别好,从来不会耍心眼、闹别扭。尤其是照顾父亲特别尽心,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福气。等我叫她出来,二叔您给瞧瞧。”安老爷笑着应道:“那敢情好,确实需要这样贴心的人照顾,我还真想见见这位弟妹。”

褚大娘子说着,便亲自往西屋去叫人。还没走到门口,只听帘子“哗啦”一声,走出一个人来。安老爷坐在堂屋上首,面向西边,将来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穿着枣红色的棉袄,里面套着桃红色衬衣,领口、袖口分别是大红色和水红色,平日里不穿裙子,露出玫瑰紫色的裤子,脚下是一双藕色小鞋,与金莲小脚相得益彰,整个人的衣着配色十分协调。她手上戴着金镯子和玉钏,一举一动叮当作响,镯子上还系着一条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杏黄手巾。头上插着各种珠翠发簪,金光闪闪,其中一根赤金耳挖子做成猴儿爬杆的造型,显得格外别致,整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褚大娘子见状,问道:“今儿什么日子,怎么打扮得这么隆重?”那人笑着回答:“听说有客人来,我想着老爷子说不定会让我出来见见呢!”褚大娘子又看了看她胸前,只见挂着一大串东西,像撬猪用的绳索般繁杂。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发现有茄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早桂香香牌、紫金锭葫芦、肉桂香手串、苏绣香荷包、川椒香荔枝,此外还用线络子挂着一瓶东洋玫瑰油。这些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回来的宝贝,全都用线串在一起,挂在衣襟的纽扣上。褚大娘子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小妈呀,你可把我坑苦了!怎么把这些全戴出来了?”那人依旧笑嘻嘻地说:“这些都香喷喷的,叫我丢下哪一样好?”褚大娘子无奈道:“就因为香,就得全戴上?跟我来吧!”说着,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和发饰。

等人走近了,安老爷仔细打量,见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鬓角处即便不梳成鬅头,头发也足有一指多厚;皮肤雪白,只是稍显丰腴,脸蛋随着步伐微微颤动,活像一块凉粉;眉眼生得周正,只是眉毛和睫毛浓重些;鼻子和嘴巴也很端正,只是鼻梁稍塌,嘴唇略厚;除此之外,挑不出别的毛病,再加上脂粉点缀,一口白牙格外显眼。邓九公看着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嘴巴都合不拢,满心满眼都是疼爱。

只见那人一过来,径直就朝安老爷走去。邓九公赶忙拦住:“过来,我跟你说,这位安二老爷,出身旗人世家,因为瞧得起我,才和我结拜为兄弟。”话还没说完,那人就抢着说:“原来是他二叔呀!”邓九公哭笑不得:“瞧你这话说的,到底谁是二叔?见了面得称呼老爷!”

她这才反应过来:“哦,对,老爷!那我请安。”说着,伸直胳膊,直挺挺地行了个单腿安礼。邓九公见状,忙说:“你还是拜一拜吧,怎么行这种礼?”她理直气壮地回答:“见了老爷,不就该请安吗?”安老爷也急忙起身,回了个半揖,客气道:“好,这位弟妹生得端庄富态,一看就是多子多福的面相。”邓九公连忙说:“老弟,别这么称呼,你就叫她二姑娘。”安老爷打趣道:“这么说,恐怕还有位大弟妹?”二姑娘马上接话:“没有,就我一个,他们都叫我二头。”褚大娘子笑着对安老爷说:“二叔,您瞧我们家这人,心里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话还没说完,二姑娘转身就走。

褚大娘子喊道:“怎么走了?我还有话要说呢!”二姑娘回头应道:“姑奶奶等会儿,我马上来!”没过多久,她从屋里拿着一袋烟出来了。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烟嘴是七寸长的菜玉材质,上面还打着青色的算盘疙瘩,烟袋锅上挂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形烟荷包,不过里面没装烟,烟另外放在一个笸箩里。她一边抽着烟走过来,一边从嘴里拿出烟袋,递给安老爷:“老爷,抽烟不?这可不是湖广叶子烟,是渣头烟,里头还掺了豆蔻皮呢!”安老爷赶忙欠身推辞:“我不抽烟。”她又说:“这么好的烟,浪费了多可惜,要不姑奶奶抽?”褚大娘子哭笑不得:“我可摆弄不了你这长枪似的烟袋,先放下吧。我跟你说,酒和果子我都准备好了,一会儿从那边送过来,你在这儿好好照应着,那几个小家伙办事不牢靠。”接着又问:“黑儿他们去哪儿了?”话音刚落,四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溜烟跑了进来,分别是皮肤漆黑的黑儿、胖乎乎的胖儿、长相奇丑的丑儿,还有满脸雀斑的麻儿。他们原本是邓九公家的村童,跟在二姑娘身边,算是邓九公的随从,这次到女儿家也一并带来了。褚大娘子又叮嘱了他们几句,很快就有几个婆子端着酒菜、果子过来了。

褚大娘子对邓九公说:“让少爷到我们那边院子吧,我去招待他,看他在这儿怪拘谨的。”安老爷点头同意:“好,你就跟大姐姐过去吧。”又对公子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好上前作揖,二姑娘也回了一拜,笑着夸赞道:“好俊的少爷!瞧瞧这脸蛋,白里透红的,跟娘娘庙里的小娃娃似的!”褚大娘子嗔怪道:“瞧你,净说些有的没的!”二姑娘却不以为然:“姑奶奶,你还说我爱唠叨,你看看他这模样,可不招人稀罕吗?”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哈哈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俊不禁,公子却羞得满脸通红,只好跟着褚大娘子去了另一座院子。

各位读者,可千万别把这位二姑娘当成行为不检点的人。自开天辟地以来,世间本就有这种天真质朴、不通世故的人。除了精忠报国的忠臣、至纯至孝的孝子、坚守贞节的节妇、深明大义的义士这四类能以赤诚之心感动上天的人之外,就属这种天真未凿的人最受上天眷顾,往往一生富贵长寿、平安喜乐,不会有红颜薄命、晚年孤苦的遗憾,福气说不定比那些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深厚,实在让人既欣慰又羡慕!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这边酒菜上桌,褚一官过来张罗了一番便离开了。邓九公拿出一对大酒杯,和安老爷开始开怀畅饮。安老爷虽然表面上喝酒谈笑,心里却一直在盘算:“这老头儿看着豪爽,但阅历丰富,得小心应对,不能露出半点目的,才能套出他的真话。”酒过三巡,邓九公果然问起安老爷的官场经历:“老弟,你刚才说辞官了,可我听淮安的亲友说,那个诬陷你的谈尔音被御史参奏,朝廷派了吴大人把他治罪,你应该官复原职才对。我寻思着,你这年纪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为什么要辞官还乡?再说回家,为什么不走官道,反而绕到这儿来了?”

安老爷解释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我半生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谋得个知县职位,可上任没多久,就遭遇了这般意外变故。想来官场生涯也就这样了,倒不如辞官归隐,游历四方,结识几位志同道合的英雄豪杰,与他们把酒言欢,这才是人生乐事!”邓九公听了,忍不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竖起大拇指赞道:“高见!”

安老爷接着说:“此番前来,是因为小儿出京时,华忠一路随行,却在途中病倒在客栈。小儿到了淮上后,迟迟等不到他的消息。走到这里,我想到褚一官是华忠的至亲,找到他一问,肯定能知道情况。沿路打听,都说褚壮士住在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到了才知道他住在老兄的府上。我寻思,‘既然到了灵山,哪有不拜佛的道理?’就把打听华忠消息的事暂且放下,先来拜访老兄。没想到老兄不在庄上,连褚壮士也搬到东庄去了,我就一路寻到这里。好在机缘巧合,在庄外遇见华忠,见到褚一官,又得知他成了老兄的女婿。交谈中得知老兄也在此地,不仅相遇,还一见如故,结为知己,真是难得的奇遇!”

邓九公忙道:“原来老弟先到我府上,是我招待不周,实在不安。”安老爷摆摆手:“你我英雄相见,不必拘泥这些。我刚才还和令婿谈论天下豪杰,提到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他竟然不了解。”邓九公自信满满地说:“老弟,别看这些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没真本事。你说的豪杰,既然能入你眼,想必不是无名之辈,说来听听。不管大江南北、三江两湖,还是川陕云贵,甚至关内关外,只要有点名气,我大概都知道他的底细,你尽管问!”

安老爷卖个关子:“这人离这儿不远,只是时隔多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邓九公撇撇嘴:“什么?咱们这儿能出豪杰?老弟,你怕是听了谣言!在这儿找大如绍兴坛子的倭瓜、壮如棒槌的玉米棒子还行,要说豪杰,我在这儿住了快七十年,还没见过长着四方脑袋、八楞脑袋的豪杰!”安老爷严肃道:“老哥哥,古人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说‘真人不露相’,哪能没人才?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你见多识广,我要说的这人,你恐怕也不敢小看,而且除了你,别人还真不配认识他。”邓九公歪着头想了想,好奇地问:“谁啊?你说说名字,我听听。”安老爷拈着胡须,目光直视邓九公:“这人,人称‘十三妹’!”

邓九公听到“十三妹”三个字,“啪”地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急切地问:“老弟,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安老爷没急着回答,反问道:“你先说说,这人算不算豪杰?你认不认识他?”邓九公叹了口气,感慨道:“老弟,要说这人,虽是女流之辈,却堪称巾帼英雄,更是英雄中的翘楚。说起来,天下男子都该自愧不如!我何止认识她,她还是我的知己恩人!”安老爷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话虽如此,但她毕竟年轻女子。以老兄的年纪和威名,说她是知己可以理解,怎么就成恩人了?愿闻其详。”邓九公举起酒杯:“酒凉了,先换杯热的。”两人你来我往,杯酒下肚。

席间,姨奶奶带着两三个婆子帮忙照料,几个村童穿梭着伺候,倒也周到干净。正说着话,褚大娘子又带人送来点心汤羹,热情相让。安老爷喝酒不爱吃菜,就着鲜果小菜就行;邓九公喝酒豪爽,大口吞咽,根本没空吃菜。因此点心没怎么动,褚大娘子便让人撤下,给姨奶奶吃,剩下的分给了孩子们。邓九公说:“姑奶奶,你去忙你的吧。”褚大娘子笑道:“他们不用管,都吃饱了。少爷刚来的时候挺腼腆,被我逗了几句,现在和女婿、大舅聊得正欢呢。”

这时,姨奶奶吃完点心,对褚大娘子说:“姑奶奶在这儿,我去看看少爷。”邓九公叮嘱:“你走了,小心他们把我的酒弄凉了。”褚大娘子说:“放心去吧,有我盯着。”姨奶奶笑眯眯地走到邓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个红纸包,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邓九公打开一看,是个苏绣的大红缎子香袋和一个石青抽子,便问:“这干嘛用?”姨奶奶说:“我送给少爷好不好?”邓九公笑道:“好,去吧。”又捏着抽子问:“里面沉甸甸的,装了啥?”姨奶奶得意地说:“总不能空着手给吧?我装了一百文钱。”邓九公哈哈大笑,褚大娘子也跟着解围:“别笑她了,让她去热闹热闹也好。”

笑声过后,邓九公转向安老爷,开始讲述往事:“老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说十三妹是恩人?你不知道,我也算‘败子回头金不换’。小时候,我也读过几年书,父亲在世时,还让我去考秀才。文章勉强能写,但作诗平仄颠倒,六韵诗只写了十句,少了一韵,连复试都没通过。后来父亲去世,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结交了一群不务正业的人,舞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走上了歪路。多亏几位长辈劝我:‘你身材魁梧、力大无穷,考武举不好吗?何必干这些没出息的事?’我一想,没了父亲,有人肯指点我正经出路,实在难得。于是我埋头苦练,拉硬弓、骑快马、举石头、练大刀。到了考武举那年,我拉开十六力的硬弓,平端起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在场上走了三个来回;舞大刀时,单撒手耍出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摆出四门架势;骑马射箭也全都命中。可以说,那场考试我出尽了风头。没想到末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漏写了两个字,自己都没发现。学院的书办找到我,说大人看我武艺出众,想让我当案首,但因为兵书漏字,得花五百两银子才能保住功名。当时我家还算富裕,拿出几个五百两也没问题,但我觉得大丈夫靠本事博取功名,一开始就花钱走捷径,太没骨气。我就回他:‘中与不中听天命,我不走歪门邪道!’”

安老爷感慨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行事作风!不过这样一来,你的一身本领岂不是要被埋没了?”邓九公叹了口气说:“你接着听。他不录取我也就罢了,偏偏把我排在最末一名,让我坐红椅子受辱!我心想:‘这就是朝廷开科取士的做法?’一赌气,老师也没去拜,鹿鸣宴也没参加,连花红赏赐都没领,直接撂下话:‘这功名之路,算是没我的份了!’后来,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见我在家闲得慌,就邀请我一起走镖。走了两年后,我自立旗号,单枪匹马干了整整六十年。多亏老天爷照应,这些年没出过什么差错,没丢过一次镖。到了八十岁那年,我寻思‘收船好在顺风时’,就跟亲友们说打算金盆洗手。谁知道那些大买卖行里的人苦苦挽留,提前一年就送来聘书和定金,没办法,又接着干了五年。这回我说什么都要退了,提前给各地的主顾捎信,说明年一定歇业,聘金一概不收。承蒙那些客商抬爱,大老远派人送来彩礼给我庆功,还一起送了块匾,上面写着‘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人家这么看重咱,咱能不骄傲吗?我那二十八棵柳树庄上地方宽敞,西院里有个像教场一样的大院子,还盖了五间正厅,平时就在那儿带着徒弟们练武艺。我就在那儿搭了座戏台,两边扎起看棚,从府城里请了个戏班子,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本地的乡绅商户,还有周边的乡亲们都请来,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天酒席。

“前两天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天,轮到本地的乡亲们来吃酒看戏。那天人特别多,厅里、棚里坐得满满当当,再加上卖熟食、卖糖豆的小贩,两边站得密密麻麻。台上正唱着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的戏,演到黄三太打败窦二墩,众人正庆贺的时候,戏里他家来报说生了黄天霸。大家都打趣说:‘这戏唱得真应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肯定也能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你一杯我一盏,冷热酒轮番灌我,我就喝得有点上头了。正高兴着呢,我家庄上看门的庄客跑进来,说:‘外面来了个人,说要送礼贺喜。问他名字,他说见了面自然认得。’我吩咐庄客:‘别管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一起吃酒看戏。’不一会儿,人请进来了。只见这人穿着青绉绸夹袄,斜披着喀喇马褂,歪戴着乐亭帽,脚上蹬着双襻熟皮镴子鞋,身上背着个用蓝布缠着的东西,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估计是兵器;后面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个红漆小盒。这人走上厅来,只拱了拱手说了声‘请了’,就挺着腰、叉着脚,扭过脸去,抱着拳头站在那儿。

“我心里犯嘀咕:‘这来贺喜的人有点古怪啊!’就问他:‘你从哪儿来?’他说:‘姓邓的!你不是不认识我,我也不是不认识你,别装糊涂!今天听说你金盆洗手,摆酒庆功,特来会会你!’我仔细一瞧,这人看着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跟他说:‘恕我眼拙,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说:‘我叫海马周三,咱们在牤牛山有一鞭之仇!’这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从京城保镖往南方走,同行的金振声从南方保镖往北方走,在牤牛山碰上了,他的镖货被人抢了。我路见不平,追上去打了那家伙一鞭,夺回了镖物。没想到他怀恨在心,趁着我家办喜事,跑来当众羞辱我!

“我好言相劝:‘朋友,你误会我了!同行之间互相帮忙,这是规矩。而且事情都过去了,既然你来了,就翻篇儿,这儿有现成的酒席,咱们喝顿酒,解开这个疙瘩,交个朋友,怎么样?’在场的人也都纷纷上来劝和。老弟,你说看在大伙儿的面子上,我这态度够忍让了吧?谁知道他不识抬举,说:‘别假惺惺让茶让酒!自从牤牛山一别,我一直等着找你算账,今天你既然退隐了,我海马周三要是背地里找你,算不得好汉。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请他们做个见证,我要跟你借个一万八千两盘缠,补上牤牛山那笔买卖的损失。你要是识相,痛痛快快双手奉上;要是不肯,我也不难为你,我这盒子里装着一碗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还有两朵时兴的通草花,你打扮好了,在这台上扭一圈给我瞧瞧,我保证不沾你一点便宜,扭头就走。’说完,把盒子打开,放在桌子中间。老弟,就算是尊泥菩萨,听了这话能不生气?”

安老爷愤愤不平:“这人简直就是个无赖!”邓九公却笑着摆摆手:“哈哈,老弟,你可别小瞧他!没想到这么个人,还真有点本事,能屈能伸的。”说着,又干了一杯酒。

此时,主客二人已经你来我往喝了五七十大杯。

褚大娘子在一旁忍不住插话:“我看老爷子今天又喝多了,二叔问的是十三妹,你咋尽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邓九公反驳道:“姑奶奶,你以为我在说醉话?不从根儿上说起,怎么能显出十三妹姑娘的英雄气概?不把这些说清楚,这故事还有啥听头?再说了,人家听故事的哪儿知道我邓九公是谁啊!”

安老爷连忙追问:“后来怎么样了?”邓九公一拍大腿接着说:“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可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不好直接动手。我强压怒火,哑然大笑,说:‘我还以为你要借个百八十万,一万两银子我还拿得出!’回头就叫人去搬银子。在场的人还在拼命劝架,说:‘二位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我跟大伙儿说:‘各位别担心,我邓某心里有数,这事不管闹成什么样,都不会连累大家。’很快,一万两银子搬来了,放在院子里的八仙桌上。我对他说:‘朋友,一万两纹银在这儿。但我邓老九的银子是拿命挣来的,你想轻轻松松拿走可没那么容易!这儿是我家,自古主不欺宾,咱们说好,谁都不许找人帮忙,就在这儿一决高下。你要是打倒我,银子立刻拿走,就算我重伤在身,也一定抹上脂粉、戴上花,给你凑这个趣儿;要是我失手伤了你,也按规矩办!’说完,我甩掉外衣,抄起我那根保镖用的虎尾竹节钢鞭。他也脱去马褂,亮出兵器,竟然也是一根钢鞭,跟我的鞭重量差不多。这时,大伙儿都涌到院子里,远远围成个大圈。就连我自己的人,因为我提前打过招呼,也不敢靠近。台上的戏也停了,戏子们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看我们这场‘戏’。我俩一个站在北边,一个站在南边,亮出兵器就打了起来。一交手才发现,他跟五年前大不一样了。原来他挨了我那一鞭后,就潜心苦练,就为了洗刷牤牛山的耻辱。他这一鞭使得密不透风,我一时半会儿根本破不了他的招!

“我俩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突然从东边人群里‘嗖’地窜出一个人,手握着一把倭刀,用刀背把我们的钢鞭往两边一挑,喊了声:‘你俩住手,听我说句公道话!’当时我以为她是来帮他的,他以为是来帮我的,我们各自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只见这人一身素衣,戴着孝髻,斜挎着一张弹弓——竟然是个女子!”

安老爷举着酒杯,语气笃定地说道:“不用猜,这人肯定是十三妹!”邓九公捋着长长的胡须,点头应道:“老弟,除了她还能有谁!当时我和周三刚要开口搭话,突然西边‘嗖’地飞来一枝镖,直直朝着十三妹胸口射去。我刚喊出‘小心’,她已经敏捷地一闪,飞镖扑了个空;紧接着第二枝镖又到,这次她不躲了,身子一蹲,手往上一抓,稳稳地将飞镖握在手里;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镖也跟着飞来,她立刻把手中的镖迎着射出去,两枝镖在空中相撞,‘噌’地迸出火星,‘当啷啷’双双坠地!围观的人群顿时像涨潮一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可放暗器的人连面都没露,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十三妹也没去追查,仿佛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转身对我和周三说道:‘你们今天这场争斗,我不管谁对谁错。但一个倚着家门口,一个靠着暗器,就算赢了,也会被天下英雄耻笑。这笑不笑虽然与我无关,但我倒要问问,怎么输了的就要涂脂抹粉戴花?难道胭脂花朵之间,就容不下英雄了?现在你们先别打,这桌上的银子算我的,你们谁有本事,就来和我较量较量,看看最后谁输谁赢,谁该戴那朵花、擦那胭脂、抹那粉!’老弟,当时我毕竟比周三多闯荡了几年,一看她这行事做派,就知道绝非凡人,不敢轻敌,正准备和她好好理论一番。可那周三见自己的盘算落了空,又仗着她是女子,冷不防‘嗖’地一鞭就抽了过去!

哪料十三妹根本不拿刀招架,只是顺势一转身,手腕翻转,刀刃从鞭下往上一磕,‘唰’的一声,周三的钢鞭当场断成两截!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叫好。就在这喝彩声中,突然传来一阵呐喊,只见人群里‘噗噗’地跳出二三十个身材魁梧的大汉。”

安老爷忙问:“这些人又是干什么的?”邓九公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海马周三提前安排的同伙,他们混在戏班子里,乔装打扮后偷偷埋伏在这儿。众人刚一喊,十三妹这边刚削断周三的钢鞭,紧接着脚下一扫,就把周三踹倒在地。她快步上前,一脚踩住周三的后背,举着刀指着那群人喝道:‘谁敢上前,我先宰了这匹海马给你们做榜样!’那帮人怕伤了头领,吓得纷纷后退。她又冲那群盗贼喊道:‘麻烦你们,把那个红漆盒子捧过来,给你们这位大王戴上花、抹上粉,好让他上台表演给大伙儿看!’老弟,从这儿就能看出周三这人也有些门道。只听他趴在地上大声喊道:‘兄弟们别过来!这位女英雄也请手下留情!我海马周三也算是闯荡半生的好汉,今天我不后悔找上门,只后悔小瞧了天下英雄。如今当众出丑,我也没脸活了,就算死在你这样的英雄刀下,也值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弟,你说说,十三妹这身手、这气势,难道不是女中豪杰、英雄领袖吗?”

安老爷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赞道:“痛快!”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褚大娘子见状提醒道:“二叔,怎么光喝酒,也不吃点菜?”安老爷笑着说:“姑奶奶,听你家老爷子讲这段故事,不比珍馐美馔更下酒吗?哪里还顾得上吃菜!”邓九公一边喝酒,一边卖起关子:“老弟,这还不算最精彩的!你看那十三妹打倒周三后,又说了一番话,那才叫绝!等我慢慢讲给你听,保管比山珍海味还过瘾,能让你连干十大碗酒还觉得不够痛快!”

第十六回莽撞人低首求筹画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说到安老爷与邓九公结为知己,安老爷想着能借助邓九公,就像拥有一个得力的助手一样,目的是先收服十三妹这条“孽龙”,让她能安稳下来,然后自己好去报答她曾为公子排忧解难、赠送钱财、借弓击退贼寇以及帮忙择配联姻等诸多恩情。而且让安老爷高兴的是,他事先从褚大娘子那里了解了邓九公的脾气性格,所以见面后便顺着邓九公的性子,与他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从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慢慢聊到了十三妹,果然成功勾起了邓九公一肚子的感慨和回忆,不用别人追问,邓九公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到十三妹用刀砍断钢鞭,打败了海马周三时,邓九公神情激动,脸色涨红,还不时地捋着胡须,显得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着,急切地问道:“这场激烈的争斗,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呢?”

邓九公便接着说道:“老弟啊,当时我就担心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那番话后,一时冲动,手起刀落杀了他。虽说这样能为我出一口恶气,让我脸上有光,但难免会连累在场的这些亲友们。我正左右为难,又不好直接去劝她。没想到那些盗贼同伙见他们的头领吃了亏,而且十三妹还非要让周三戴花擦粉出丑,一着急,一个个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纷纷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这事都是我们家头领不知好歹,冒犯了您的威严,还请您高抬贵手,给他留些面子,我们一定会重重报答您的恩情!’只听见十三妹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这群人也知道要面子?要是刚才这位九十岁的老人家被你们一鞭打倒在地,他的面子又在哪里?再说了,刚才要不是本姑娘有接飞镖的本事,被你们的飞镖射中,我的面子又往哪儿搁?’众人听了,都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

“十三妹根本不理会他们,一只脚稳稳地踩住海马周三,另一只手举着那把倭刀,脸上却换上了一副笑容,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大家在这里听好了,别以为我和这位邓老翁有什么亲戚关系,才来帮他。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外地人,和他没有任何交情。我平生就爱教训那些无礼的硬汉,今天碰上了这件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不是为了这几两银子。’说完这些话,她才转头对那些盗贼同伙说:‘我本来想一刀结果了这家伙的性命,既然你们都替他苦苦求情,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我就暂且饶了他这颗脑袋!你们要我饶他,就得依我三件事:第一,你们要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给这里的主人赔礼道歉,以后不管在哪里见到,都不能有丝毫的不敬;第二,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周围百里之内,不准你们再来骚扰;第三,你们好好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以后只要这两样东西一出现,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都得按照我的话去做。这三件事,你们要是都能答应,我就饶了他今天这奇耻大辱。你们赶紧商量商量,给我回话!’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海马周三就在地上大声喊道:‘只要能免去戴花擦粉的羞辱,我们都依,都依,绝无反悔!’其他人也都跟着连声答应。十三妹这才抬起脚,放了周三。那家伙爬起来,和众人一起走到我跟前,齐声喊了句:‘邓九太爷!’然后像捣蒜一样给我磕了好一阵子头,接着就准备告辞离开。”

“老弟,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觉得这已经够可以的了,再说,也不能在世上无端结仇。于是我赶忙扶起他,说道:‘周朋友,你先别走。常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这件事,从现在起就一个字都别提了。这里有现成的戏看,有酒喝,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这儿尽情畅饮,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怎么样?’周三这人倒也懂得见好就收,他说:‘既然您这么抬举我们,那我们就在这位姑娘面前,从您这句话开始,敬您老人家一杯。’当下大家都来到厅上,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格外高兴。我便让人收起兵器和银两,重新开演戏曲,洗净酒杯,重新斟酒。老弟,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让十三妹姑娘坐首位呢?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盅热酒,给她送过去。她却说:‘我十三妹今天本应该在这里看着你们两家化解恩怨,只是我现在穿着孝服,不适合参加宴会;再说了,男女不同席。那我就先告辞了,以后再找机会相聚。’说完,她走出门,下了台阶,只听见‘嗖’的一声,一下子就跳到了房顶上,顺着房脊,健步如飞,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我这才知道她叫十三妹!老弟,你听听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天要不是多亏了这位十三妹姑娘,我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把一世的英名都毁了?你说她怎么不能算是我的恩人呢?

“所以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上休息,就想着去寻找她。这时我的庄客们告诉我说:‘这个人三天前就来到这里了,当时因为庄上正有事情要办,我们就把她安排在前街的店房暂时住下,约好她三天后再来。现在她还在店里住着。’我听了这话,就赶到店里和她见面。原来她只有母女二人,她的母亲又聋又病,看她们的样子,生活也十分清苦。我就想把和周三赌赛赢来的那一万两银子送给她们,可她一分钱都不肯收。我又想请她们母女到我家来,由我供养着,她还是再三推辞。我问起她的来历,她说她们是从远方来避难的,因为她们一家孤寡无依,生怕到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知道我在这有点小名气,而且年纪也大了,所以特地来投奔我,希望我能给她们家做个依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当时她就和我认作了师徒。她自己则在东南面青云山的山峰高处选了一块地方,搭建了几间茅屋,靠着她那把倭刀,自力更生,赡养母亲。我除了给她送些柴米等生活用品之外,不管送她什么东西,她一概不收。就在一个月前,她向我借了一些财物,还不到半个月,她就原数还给我了。所以直到今天,我都还没能报答她一点恩情。”

安老爷听了后说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可不单单是个舞枪弄棒的英雄,简直就是个能随意挥洒钱财、敢于行侠仗义的侠客啊。我难得来到这里,老兄,你和她既然有这么深厚的情谊,能不能想办法让我和她见上一面呢?”邓九公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说道:“老弟,要说你和她,确实都应该见一见,要不然可就成了这世上的一件憾事了。只可惜你来得晚了一步,她过不了几天就要远走天涯,你见不到她了!”

安老爷装作惊讶的样子,问道:“这是为什么呢?”只见邓九公还没说话,眼睛就红了,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很快就湿透了衣襟,就连那白色的胡须上也沾上了泪痕。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弟,我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唯独这件事,我在家里一个字都没提过,不信你问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因是,十三妹的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谨慎保密,不能泄露其中的秘密。如今你问到了这件事,我们俩一见面就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我也瞒不了你。原来这位姑娘身上背负着杀父的血海深仇,只是因为老母亲还在世,无人奉养,所以一直没能报仇。没想到前几天她母亲又得了急病,痰症发作,去世了。她现在连孝服都来不及穿,丧事也来不及好好操办,过了头七,安葬了母亲之后,就要去办这件大事了。今天是她母亲去世的第四天,就只剩下明后两天了。她现在的心情,躲避别人还来不及呢,我怎么能带你去见她?我昨天还问过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等大事一办完,就收拾行装回来。’但这件事也要看机会,得把事情办好了,才能再回到这里,谁知道要三个月还是两个月呢?老弟,你又怎么等得了她呢?就连我,这几天也正为这件事心里难过呢!”

安老爷又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道:“哦,原来是这样。但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事被仇家害了呢?她的仇人又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在哪里呢?”邓九公摆了摆手,说道:“这些事我一概不知。”安老爷说道:“老兄,你这话可有点骗人了。她既然和你有师徒的情谊,又把这么机密的大事告诉了你,你怎么可能不问问详细的原因呢?”这一句话,把邓九公问得有些着急了,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大声嚷道:“岂有此理!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是没见过她当时的样子,就像生龙活虎一样,有自己的主见!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你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要是她不想说、不想做的,你就是百般追问、苦苦哀求,也没有用。她的仇还没报,怎么可能会说出仇人的名字呢?我又怎么好去问呢?只有等她把事情办完回来,自然就会知道这件大快人心的事了。”

安老爷说道:“这么看来,现在既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谁,也不清楚她要去哪里报仇。她再厉害,终究是个女孩儿家,一个人骑着马,跨越千山万水去报仇,这想法是不是太鲁莽了?十三妹年轻气盛,做事任性,倒还情有可原;可老哥哥你,既受过她的恩情,又和她有师徒情分,怎么也不劝阻她一下,反而由着她这么冒险行事呢?”

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弟,不怕你不爱听,这种事可不是你们舞文弄墨的人能懂的!就她的本事和心胸,别说是杀一个仇人,就算是在万马千军里冲锋陷阵,也不在话下,根本用不着旁人操心,这是其一;再说了,‘父仇不共戴天’,古话说‘君子成人之美’,就算是毫不相干的朋友,咱们也该劝他去报仇,何况我和她还有这层关系呢!所以我琢磨着,眼前的聚散是小事,成全她这番英雄壮举才是大事。我才尽力帮她早点安葬了老母亲,好让她能专心去办大事,也算是尽我知恩图报的心意。我心里自有打算,你怎么反倒怪我不拦着她呢?”

安老爷步步追问,激得邓九公滔滔不绝,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安老爷心中暗自思忖:“时机到了!等我先说服这个邓九公,让他给我牵线搭桥,不怕十三妹不听劝。只要她肯听劝,既能成全她的孝心,也能了却这老头儿的一番心意,还能圆了我们父子的一桩心事。”于是,他对邓九公说道:“常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虽然不敢自称为英雄,但在这件事上,我的想法和老兄你略有不同。既然承蒙你瞧得起我,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只是希望老兄别见怪。你这做法不叫‘以德报德’,恰恰相反,是‘以怨报德’,十三妹的性命,恐怕就要断送在你的‘成全’里了!”

邓九公大吃一惊,问道:“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安老爷解释道:“我没亲眼见过十三妹,但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她应该是个性情至真、本领出众的人。重情重义的人往往太过执着,有本事的人又常常争强好胜。可光有性情和本事还不够,还得有顺遂的运气,才能让他们去做那些执着好胜的事。不然,一辈子怀才不遇,抱负无法施展,很容易走上极端。在这种人眼里,看谁都不顺眼,觉得自己比圣贤还厉害;看什么事都不如意,总想着自己做的事独一无二。该管的事要管,不该管的事也要插手;能做到的要做,做不到的也要硬着头皮上。他们宁可自己拼命付出,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只图一时痛快,却不顾其中暗藏的重重危机。时间久了,那股至情至性、出众的才华,就变成了冲动的蛮劲,甚至变得睚眦必报、非黑即白。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好的长辈、师长、朋友,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们,可惜了那一身才华,最后难免身败名裂。就像古代的屈原、贾谊、荆轲、聂政,他们虽然走的路不同,但犯的错都差不多,这就是圣人说的‘本质虽好却缺乏引导’。打个比方,这就像训鹰人养鹰,鹰一放出去,看见猎物就会猛扑下去,死死抓住。要是碰上狡猾的猎物,哪怕被拖进泥坑荆棘里,它也绝不松爪;要是没抓到,它就会远走高飞,宁可在山里老死,也不愿再回到训鹰人身边。这就是十三妹现在的真实写照!依我看,她这一去,恐怕是回不来了。老兄,你怎么还盼着两三个月后听她讲报仇的事呢?”

邓九公反驳道:“她怎么会不回来?老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这话。”安老爷分析道:“老兄你想想,她的仇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要是普通人,凭她的本事,早就悄无声息地把仇报了,何必跑到这里避难?对方一定是个有势力、能左右生死的人物。她去报仇,很可能根本没机会下手,到时候报仇不成,没脸回来见你,这是其一;就算她有机会动手,仇家身边能没帮手吗?如今是太平盛世,哪能像故事里演的那样随意行事?一旦失手被抓,王法难容,她就回不来了,这是其二;就算她真有本事报了仇,成功脱身,可她一个女孩儿家,难道要去深山隐居?再看她那副冷淡的样子,对生死都看得很淡,大仇一报,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你听她那句‘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不就是在和你道别吗?要是真这样,她就更不可能回来了,这是其三。这么看来,她这条命不就断送在你手里了吗?”

邓九公一边听,一边不自觉地点头,听到最后,慢慢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杯里的残酒发呆。这时,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吧?我前几天怎么跟你说的?我虽然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但也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大老远一个人去报仇,不是个事儿。你还说我不懂。听听二叔这话,说得多么明白!”

邓九公心里本就七上八下,被女儿这么一说,急得酒劲上涌,整张红脸涨得发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停地用毛巾擦拭。半晌,他长叹一口气,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越琢磨你这话越有道理。可现在只剩明后两天了,她大后天就要走,这可怎么办?”安老爷故作无奈:“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还能有什么办法?”邓九公着急地说:“这怎么行!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报答,现在却把她往绝路上推,我邓老九这罪过可就大了!就算再活八十七岁,我这心里也难安啊!”

褚大娘子见父亲急得不行,连忙说:“您先别着急,明天请二叔一起去劝劝她,说不定能拦住呢?”邓九公烦躁地说:“姑奶奶,你又说糊涂话!你二叔和她素不相识,怎么拦得住?她那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安老爷见状,适时说道:“这可不好说。要是老哥哥用得着我,我就陪你走一趟。俗话说‘天下无难事’,说不定死缠烂打,真能把她拦住。”

邓九公一听,立刻从炕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激动地说:“老弟,你要有这本事,不光是救了十三妹,简直是救了我啊!”安老爷慌忙下炕回礼:“老哥哥,千万别这样!我这么做,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你只知道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却不知道她也是我的恩人啊!”

邓九公惊讶不已,连忙请安老爷坐下,追问道:“怎么她又成你的恩人了?”安老爷这才把公子南下途中,在在平悦来店与十三妹相遇,黑风岗能仁寺里她如何救人、赠金、联姻,又如何借弓打退海马周三的匪寇,海马周三见到雕弓后如何乖乖护送公子到淮安,公子如何在庙里遗失宝砚,十三妹又如何答应帮忙寻找,自己如何感念这份恩情,辞官前来寻访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邓九公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一拍大腿说道:“我说呢!她昨天突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有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肯定有人来取砚台,顺便归还一张雕弓,还特意嘱咐我好好保存雕弓留作纪念。我当时问她这人是谁,她只说‘别管那么多,凭这宝砚收雕弓,凭雕弓交付宝砚,错不了’,路上这些事儿,她一个字都没提。真没想到说的就是老弟你和贤侄父子俩!这不仅是这件事儿里的巧妙机缘,放在整个故事里,也是绝妙的情节转折啊!”说着说着,他满脸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兴奋地大喊:“快拿热酒来!”

安老爷却拦住道:“酒喝得差不多了。既然要商量正事,咱们先撤了酒席,赶紧吃饭,吃饱了再慢慢合计具体该怎么办。”褚大娘子也在一旁附和:“二叔说得对。”邓九公有些意犹未尽,嘟囔着:“那咱们换个大杯子,再喝三杯,痛痛快快的!”说完,真找来大杯子,两人一连干了三大杯。

这时,安公子已经吃完饭,和褚一官一起过来。安老爷便把刚才商量的事情大概跟儿子说了一遍。公子提议道:“既然事情有了眉目,不如让戴勤先回去给母亲报个信,也好让她放心。”邓九公一听,好奇地问:“原来弟妹也一起来了?现在住在哪儿?”褚大娘子也跟着说:“二叔怎么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面,亲近亲近。再说,既然到了这儿,哪有不请到家里喝杯茶的道理?”

邓九公也觉得有理,立刻就要派人去请。安老爷连忙制止:“先别着急。现在既然知道了十三妹的下落,就算姑奶奶你不派人去请,我家媳妇也肯定会到府上拜访,为的就是见十三妹。今天天色不早了,这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接着,他吩咐公子:“别让戴勤去了,我另有安排。让华忠带着随缘儿回去,把情况悄悄告诉你母亲和媳妇,也通知一下你岳父岳母。就请你母亲和媳妇明天一早坐车过来,只说是去看亲戚,别的话别提。让你岳父岳母和家人们留在店里照看行李。他们肯定也想来,但得等事情定下来再说。这话我要当面嘱咐华忠,切记不能外传。”褚一官主动请缨:“我去叫他们吧。”

不一会儿,华忠和随缘儿被叫了过来。安老爷不仅仔细叮嘱了一番,还把两人拉到一旁,低声耳语了几句。只见两人连连点头,具体说了什么旁人却听不清楚。

安老爷转头问褚一官:“这一带没有通车的大路吧?”邓九公回答:“从桐口到这儿没有车道,但从这儿去茌平有,我们平时运货赶路都走那条道。”褚大娘子又对褚一官说:“派两个可靠的庄客跟他们一起去。”安老爷摆摆手:“两个人足够了,这一路上还能出什么事?”褚大娘子解释道:“不是担心出事。一来,这路上岔路多,怕他们走错;二来,也该专门派人去请才显得郑重;三来,现在白天短,我看明天见面后,她们婆媳肯定舍不得分开。咱们家地方倒是宽敞,但干净的铺盖不够,让他们套上大车,既能坐人,又能拉行李。”褚一官补充道:“再准备两匹牲口骑着,路上也好照应。”说完,便和华忠父子一起出去安排了。

邓九公见状,称赞道:“好主意!我说吧,我这儿离了姑奶奶可不行!”褚大娘子佯装生气:“合着都是我的事儿!等劝十三妹留下的时候,我就成睁眼瞎了!”邓九公哈哈大笑:“瞧瞧,姑奶奶又闹小脾气了!”众人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融洽。邓九公又拉着公子,一会儿打一套拳展示,一会儿表演一个飞脚,兴致勃勃。

这时,褚大娘子一眼瞥见公子身上挂着姨奶奶送的香袋和抽子,打趣道:“大爷,你还真把这两件戴上了?配上你身上别的东西,看着倒挺合适!”公子无奈地笑道:“我本来不想戴,姨奶奶非让戴,没办法,我只好把里面的二百钱掏出来给了嬷嬷爹,这才戴上的。”安老爷疑惑地问:“姑奶奶,你怎么这么称呼他?”褚大娘子解释道:“二叔,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叫你二叔,就跟叫父母似的,在大爷面前,我总不能‘老大’‘老大’地叫吧?我们还按我们的辈分论。说不定哪天我去二叔府上,还能充个长辈呢!”说着,还笑着问公子:“是不是这个理?”公子只能跟着笑笑。

安老爷连忙推辞:“那可不敢,我们可不敢这么论辈分。”

正说着,姨奶奶已经带人把饭菜摆好了。安老爷坐下一看,桌上既有厨房做的整桌鸡鱼、白切鸭、白切肉,也有褚大娘子亲手准备的自家种的瓜菜、自制的腌肉,还有现煮的面条、现蒸的大包子。安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南方宴席,又吃了一路简单的饭菜,乍一尝这些家常美味,只觉得格外香甜可口。再看邓九公,他对这些菜肴瞧都不瞧,一个小厮捧来一个海碗,里面盛满了米饭,另一个小厮端着一大碗肉和一大碗汤。邓九公接过,直接把肉倒进米饭里,又舀了半碗汤,用筷子一拌,堆得高高的一碗饭,就着辣咸菜,“呼噜呼噜”“嘎吱嘎吱”,不到半刻钟,吃得一干二净。这时安老爷才吃完一碗面,又添了半碗饭,忍不住问:“老哥哥牙口还这么好?”邓九公摆摆手:“不行啦,右边的槽牙都松动了。”

吃完饭,众人挪到东间的方桌前坐下。小厮端来洗漱水给安老爷,邓九公却不用小巧的漱口盂,而是拿着一个大锡碗,走到院子里,“咕噜咕噜”漱了半天,“呸”地一口把水吐在院子里。转身姨奶奶又端来一个木制大盆,里面盛着凉水:“老爷子,洗脸。”邓九公把近两尺长的白胡子泡在凉水里,反复清洗揉搓,又用温热的干毛巾擦了许久,再用大木梳仔细梳理,直到胡子变得洁净顺滑,根根分明。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胡子,满脸得意。这边褚大娘子和姨奶奶也匆匆吃完饭,洗漱过后,装了袋烟,过来陪着聊天。下人们则收拾起碗筷,把剩下的饭菜分着吃了。安老爷看着这一幕,虽然没有豪门大户的奢华排场,但这份质朴实在,倒透着细水长流的生活智慧。

闲话少叙。邓九公见大家都吃完了,再也按捺不住,着急地问安老爷:“老弟,快说说,明天见了面到底怎么说?”安老爷招呼大家:“都坐好,咱们慢慢商量。”于是,安老爷和邓九公面对面坐下,公子和褚一官坐在侧面,褚大娘子也在下方落座。褚一官率先开口:“老爷子,我先说一句,明天见面,您可千万沉住气,让二叔先说。”安老爷胸有成竹:“这还用说,我自然是主唱,但也得老哥哥你配合,还得请姑爷、姑奶奶帮忙打个下手,而且今天就得把道具准备好。”

邓九公一头雾水:“怎么还扯到道具了?”安老爷解释道:“大家不是说那姑娘不肯穿孝服吗?得赶紧把孝服准备好,到时候才能派上用场。”褚大娘子一拍大腿:“早备好了!那天看她母亲情况不好,我从头到脚,连铺盖坐垫都给她置备齐全了。可她执意不穿,看来是铁了心要去报仇,谁劝都没用!”安老爷点头:“有就好。”邓九公却忍不住提醒:“老弟,可别硬来!不是我性子急,她那脾气,倔得很,难办着呢!”

安老爷笑容满面,语气笃定地说道:“老哥哥不必担心,俗话说‘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算是民间老话也讲‘没那金刚钻儿,也不揽那瓷器家伙’。你且看我,只需三言两语,必定能让她打消报仇的念头。不仅如此,我还要让她即刻穿上孝服,守尽丧礼;让她护送母亲灵柩返乡;让她将父母合葬;更要为她谋划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等到这些都办妥了,才算完成老哥哥托付的差事,也算了结我多年的心愿!”

邓九公半信半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老弟,我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空口说大话啊!”安老爷神情认真起来,正色道:“绝无虚言,这其中大有缘由。待我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大家自然就信了。不过,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光定计划还不够,咱们今天必须先排练一遍。但这事得格外机密,虽说府上都是自己人,可那些小孩子不懂事,万一出去说漏了嘴,那姑娘行事神出鬼没,要是提前察觉,可就麻烦大了。不如这样,我们拿些纸笔墨砚来,通过写字交谈——不知姑奶奶识不识字?”褚一官连忙接话:“她识字,学问比我还好,写字更是不在话下。”安老爷听闻,连连称妙:“这可太巧了!”话音刚落,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各位读者,趁他取纸笔的工夫,容我说书人插几句题外话。这十三妹从第四回就登场了,一直没名没姓,直到第八回,她才自报“十三妹”这个称呼,可大家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身世如何。这书都讲到第十六回了,好不容易盼到安老爷知晓她的底细,却又要搞什么“笔谈”,这怎能不让人着急?

但请各位稍安勿躁,这并非我故意卖关子。这野史小说看似消遣之作,实则与正经文章的创作法则相通,必须分清正传、附传,主位、宾位,巧妙安排伏笔、应笔,灵活运用虚写、实写,才能架构起完整的故事。就拿这段情节来说,十三妹是正传主角,安老爷是配角,至于邓九公、褚大娘子等人,连配角都算不上,只能算是陪衬。可十三妹的真正故事还在后头,如果现在就大肆铺陈,后面再写就没了新意,读起来味同嚼蜡;但要是完全不提前铺垫,后面突然展开,又显得突兀生硬,这是文章创作的大忌。所以,此处必须用虚写的手法,而这虚写又不能落入俗套,像普通小说里写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那般敷衍了事。作者这般安排,实则是将故事的关键线索后置,先抛出悬念,为后文做足铺垫。看似是闲笔,实则每句话、每个字都与后文紧密呼应。各位不妨静下心来,细细品味其中趣味!

闲话不多说。褚一官取来纸笔墨砚,安老爷立刻研墨润笔,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开口解释:“九兄,大家若想知道十三妹的底细,得先了解她的姓名。”写完一行,他将纸转过来给众人看,纸上写道:“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她的姓是这个字,她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她这‘十三妹’三字,就从她名字上这字来的。”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安老爷接着又写下一行,指着字说道:“她父亲叫这个名字,曾担任这样的官职,家中有着如此家世。”邓九公一拍大腿,惊叹道:“我说呢!看她那气度,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下全说得通了!”褚大娘子却皱起眉头,疑惑道:“既然出身不凡,她又为何总是那般打扮?”安老爷边写边答:“其中缘由是这样的,就好比我们家中,也常有类似情况。”众人看了纸上内容,这才彻底明白。

安老爷顿了顿,神情严肃起来:“你们可知她的仇人是谁?那可是个权势滔天、惹不起的大人物!”说罢,又写下几个字,指给众人看。邓九公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哎哟!她怎么会招惹到这位‘太岁’,还结下如此深仇?”安老爷摇摇头,继续写道:“她父亲与那人是上下级关系,下属怎敢主动结仇?一切祸端,都因这姑娘而起。”接着,他又写下事情的经过,解释道:“就是这样一段情节。可惜她父亲是个明事理、重气节的人,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同。见上司平日行径不端,加之其儿子也品行恶劣,无论上司如何拉拢,他都坚决不答应某事。那上司恼羞成怒,便公报私仇,将他革职查办,投入大牢,他因此含冤而死。那姑娘既痛心父亲蒙冤,更自责祸事因己而起,这便是她拼死也要报仇的根源。”

邓九公听罢,怒不可遏,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桌面嗡嗡作响:“这口气叫人如何咽得下!只恨我年纪大了,家里人不让我随意走动,不然我定要亲自走一趟,三拳两脚收拾了那恶贼!”安老爷赶忙安抚:“老哥哥消消气,不必如此!”随即又写下一行字,指着道:“那人如今已有这般下场。”

邓九公一拍脑门:“对呀!前些日子我好像隐约听人提过一嘴,当时觉得与自己无关,就没多问。看来真是苍天有眼,朝廷公正!这么说来,那姑娘更不该去报仇了。”褚大娘子忍不住打趣:“当初是谁一口一个‘英雄’‘豪杰’,还说什么‘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干一场’,撺掇着人家去的?”邓九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算我错了!我哪能想到背后有这么多曲折?”

安老爷接过话头:“这事也怪不得老哥哥。若不是我来,大家从何处得知这些隐情?就算我略知一二,若不了解详情,刚才也不敢夸下海口。其实,我此番前来,不单单是为了她救我儿子这件事。”说着,又写下几行字,解释道:“我们两家还有这层渊源,是这样的……这姑娘,我从她襁褓时就见过,算起来,整整十七年没再见过面。自她父亲去世后,更是断了联系。这些年,我四处打听,逢人就问,却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我儿子到了淮安,说起路上的遭遇,我越听越觉得是她,如今果然没错。你看,我若早来几日,她母亲尚在,劝说起来难免棘手;若晚来几日,她一旦离开,想说什么都没机会了。如今不早不晚,恰在今日相聚,这哪里只是你我报恩的机缘?分明是上天感念她的孝心,先让她种下救助你我两家的因,今日再让你我结下挽救她的果,这就是天理人情的因果循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照这样看,明日之事多半能成!”褚一官信心满满地说:“何止多半,十成把握都有!”安老爷却摇摇头:“话不能说满,明日恐怕还得费一番口舌。咱们现在就当是私下彩排,好好把这出‘劝人戏’演练一遍。”

正说着,姨奶奶端来茶水。她凑近褚大娘子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褚大娘子皱着眉,笑着嗔怪:“哎哟,用不着!”邓九公好奇心起,追问道:“你们悄悄说什么呢?”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今儿二叔和大爷都住下,我寻思着他们没尿壶,就把老爷子的刷出来了。老爷子要是起夜,用我的马桶就行,咱们凑一块儿方便!”

众人一听,顿时笑作一团。安公子憋不住,一口茶喷了满地。邓九公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别捣乱,别耽误大家商量正事儿!”

待众人喝完茶,止住笑声,邓九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今这人的身世来历算是彻底弄清楚了,但老弟你到底有啥高招,能让她乖乖照你说的去做呢?”安老爷神色从容,缓缓说道:“常听说‘定计报仇’,还没听过‘定计报恩’的。可这姑娘的性子,不用巧妙计策根本劝不住她。要是劝不住,你我这份报恩的心意也就无从实现了。我先把计划写下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说罢,安老爷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一大篇内容,随后看向邓九公、褚家夫妻,解释道:“我们去见她,我自然是从归还雕弓说起。但最要紧的是,就怕她收了弓却不肯露面,那到时候有话也没处说。所以明天,得劳驾你们爷儿仨先借个由头过去,然后我再按计划行事。到了那儿,九兄,你就这般这般说,我再如此如此讲,还得辛苦姑奶奶在暗中协调,这样她就不得不出来见我了。等我见到她,又怕归还雕弓后,她对我冷若冰霜,话也不多。就算我有一肚子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我打算一开口就问她一件事,这样她肯定得给我个答复。等她回答后,我就做个举动试探她,要是她推脱,就请九兄在旁边打圆场,我就能进一步进到内堂了。

进到里面,我先去祭拜她母亲的灵位。要是她回礼后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我也不好直接拉她起来说话。这时候就需要姑爷、姑奶奶一个从中周旋,一个适时提醒,九兄再帮忙招待,我就能坐下来好好和她聊聊了。坐下后,我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她肯定不会主动提报仇的事,多半会用别的话敷衍。她一敷衍,我就接着说第二句。”

褚一官忍不住插话:“二叔,话虽这么说,但您可得悠着点,别太着急了。”安老爷态度坚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激她一下,怎么能让她说出报仇的实情呢?”邓九公点头赞同:“有道理,就这么干!就算她有意见,我在中间调解就行。”安老爷摆摆手:“到时候用不着调解,你只要按计划做,她自然没话说。不过这一步,老兄你可得演得像。我再用话敲打敲打,一定能让她自己把报仇的事儿说出来。”邓九公有些担心:“万一她死活不说呢?”安老爷胸有成竹:“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哪能受得了别人戳她痛处?我拿话一激,她肯定憋不住。不过就算她说了,想让她主动说出仇人的名字,那是不可能的。问来问去,不等她开口,我就直接把仇人的名字说出来。”

邓九公兴奋地拍手叫好:“妙!”安老爷却郑重地说:“九兄,先别忙着叫好。你得知道,她心思机敏,这报仇的事儿和仇人的名字,她时刻记在心里,保密得严严实实。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当面说破,她肯定起疑心,说不定会闹出一场风波。真要是那样,就得靠老兄你出面调解了。”邓九公安慰道:“这事儿不难,她虽然难缠,但做事有分寸。你看她之前做的那些事就能明白。”安老爷叹了口气:“只要能帮到她,你我吃点亏也没关系。等她不怀疑了,我再把仇人的详细情况说清楚,这可得费不少口舌,才能平息她的怒火。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有凭有据的,她总不能还执意去报仇吧!”

邓九公乐观地说:“到那时候,这事儿不就圆满解决了?”安老爷却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后面还有更棘手的呢!老兄,你可别把她平时的侠义之举当成她过得开心自在,她的心早已冷透,也横下了一条心。只是因为父母的两件大事没完成,才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母亲去世了,再听说父仇不用报了,就怕她会突然做出什么极端的事,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褚大娘子赶忙说:“这有啥,我去劝劝她。”安老爷却严肃地说:“哪有那么容易劝得动?你们爷儿仨只要能保证当场不出乱子就行,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只要我按计划说上一番话,保管能把她的一身傲气化作绕指柔肠,让她能安心过上好日子!”

邓九公听完,不住地点头,又是咂嘴,又是抚掌,还捋着胡须感慨道:“老弟啊,我闯荡了一辈子,还真没服过几个人,今天算是服了你了!你们读书人心里,就是有主意!”说完,他把写着计划的纸张撕成细条,交给褚一官拿去烧掉,生怕计划泄露。安公子见状,也起身到外面去了。只有褚大娘子坐在原地,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安老爷见状,打趣道:“姑奶奶,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舍不得你这世妹回乡?”褚大娘子回过神来,认真地说:“她能这样风风光光地回去,总比在外面漂泊强,我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把前因后果仔细想了一遍,二叔,您的计划确实周全,就算有考虑不到的地方,有了这个大框架,到时候随机应变也不难。但您刚才说要给十三妹安身立命,具体打算怎么做呢?说出来我们听听,也好放心。”

安老爷解释道:“等事情办完,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挑个才貌双全的女婿,这不就是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还有啥想法?”褚大娘子神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先看了看父亲,又看向安老爷,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要是把她如此这般安排一下,岂不是更完美?”邓九公眼睛一亮,大声叫好:“好!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老弟,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了,这事儿明天就办!从明天起,这事儿我全包了!”安老爷急忙起身,认真地对褚大娘子说:“贤侄女,你可说到我心坎里了,但这事儿可不容易。”又转头叮嘱邓九公:“老哥哥,明天可千万别提这事儿,要是漏出一个字,咱们今天的这番谋划就全白费了!事关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吧。”

正所谓“整顿金笼关玉凤,安排宝钵咒神龙”。至于安老爷、邓九公第二天到底如何去见十三妹,又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隐名姓巧扮作西宾借雕弓设局赚侠女

这一回接着上回的故事,讲的是安老爷和公子来到褚家庄,与邓九公、褚家夫妻会合后,谈起十三妹姑娘在安葬母亲后,打算独自一人骑马远去报仇。安、邓两家都曾受过十三妹的救命之恩,正想着要报答她,却又十分担心姑娘此番前去,孤身犯险,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所以一心想要把她留下来。但大家也都明白,那位姑娘性情侠义刚烈,一旦下了决心,恐怕百折不回,绝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轻易劝阻住的。于是,众人凑在一起,秘密商议,精心制定了一条环环相扣的妙计。

计划商量妥当后,安老爷和公子便留在褚家过夜。褚家夫妇将正房东院几间小巧的屋子收拾出来,安排老爷和公子居住。这处房子是个独门独院,原本就是褚一官用来招待宾客的地方。当晚,褚一官在屋外作陪,一夜无话。

安老爷心里记挂着事儿,天还没亮就醒了。躺在枕头上,远远听见寺庙传来阵阵钟声,村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树林里的乌鸦、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迎着晨光欢快地叫着。紧接着,就听见邓九公在院子里催促庄客、长工们起床,安排大家打水熬粥、放牧牛羊、喂养牲口、打扫庄院。随后,扫地声、吆喝牛的声音、打水的桔槔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充满了古朴的田园气息,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安老爷和公子也跟着起身洗漱,邓九公过来陪着聊天,安老爷还为昨天的打扰向他道谢。邓九公爽朗地说:“老弟,咱就别喝早粥了,你侄女儿包的煮饺子好了,咱们早点吃饭。”褚一官很快就把饭菜端了上来,还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和黄米面烙糕子,大家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吃完饭时,太阳才刚刚爬上树梢。就见随缘儿拽着衣裳、挥舞着马鞭,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安老爷问道:“路上也没什么人,你怎么跑这么快?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了吗?”随缘儿气喘吁吁地回答:“回老爷的话,太太和少奶奶已经到门口了。昨晚店里才到四更天,太太就催着准备马车,还是亲家老爷拦着说太早了。等到鸡叫头遍,太太就带着人出发了。”

公子一听,连忙迎了出去,安老爷也陪着邓九公走到庄门口迎接。褚大娘子带着姨奶奶,还有一群婆子丫鬟,也迎到了前厅院子里。大家远远望见张姑娘,都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十三妹姑娘和安太太一起来了。等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张姑娘虽然和十三妹长得有些相似,但神态气质却截然不同。

众人见面后,安老爷迎上太太,边走边问:“我昨天让华忠准备的东西带来了吗?”太太回答:“带来了,都带着呢。”老爷又问:“太太觉得这样安排合适吗?”太太说:“当然合适,只是咱们这份恩情,怎么报答都报答不完啊!”老爷感慨道:“是啊,能尽一份心是一份心吧。”邓九公在一旁听着,一头雾水,可这是人家夫妻说的体己话,也不好插嘴询问,只能在心里暗自猜测。

说话间,大家穿过前厅,来到正房。这一路上,邓九公见到安太太和张姑娘,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安太太、张姑娘见到褚大娘子,也得热情亲近一番;姨奶奶在中间还得说些应酬的话;褚一官前妻生的孩子,也得简单招呼一下;随缘儿媳妇也得拜见新婆婆;褚家的那些乡下婆子从没见过安太太这样穿着旗装的人,免不了要好奇地打量一番。但这会儿,安老爷一门心思惦记着去见十三妹,安太太和张姑娘急着打听十三妹的情况,听书的人也盼着听十三妹的故事,说书的一张嘴顾不上那么多事儿,只能略过这些细节,简单交代一句,咱们长话短说。

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来就是中途短暂停留,但褚大娘子又热情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安太太不好拒绝她的好意,只好又随意吃了一些。褚大娘子还让人在外面给车马和随从们煮了白肉,煮了新面,过水凉拌的、用漏勺漏的,准备得十分周到。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家匆匆忙忙、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把褚大娘子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饭吃完了,安老爷叮嘱太太和媳妇就在庄上等着,等自己见过十三妹,派人来报信,然后便和邓九公、褚家夫妻前后脚出发,一同朝着青云山走去。

咱们再说另一边。书中单表十三妹,自从母亲去世后,算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只剩下明天一天,后天安葬完母亲,她就要踏上远去报仇的路。这天一大早,她就把家里那点不多的家当整理好,装在三个箱子里,屋里的各种陈设、器具、铺垫,还有零碎东西,都收进柜子里。那些笨重的家具、坛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养的鸡鸭,以及攒下的几十串钱,都分给了看门的庄客、长工,还有附近平日里照顾她母亲的妇女们。她把自己出门要带的行李放在身边。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觉得这件事做得干脆利落,心里无比畅快,仿佛海枯石烂、云净天空,没有一丝牵挂。

她刚坐下,就见邓九公走进门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您老不是说今天要歇半天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邓九公解释道:“我也想歇着,可惦记着抬棺材的绳杠,怕他们弄得不牢靠。咱们这儿虽说不缺抬棺材的人,但都是些不熟练的,这可是你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大事,要是有一点不谨慎,姑娘,我可就对不住你了。所以我想趁今天在庄上盯着,把这事办好。谁知道昨天回去一看,他们已经弄好了。我寻思,就剩今天一天了,明天是守灵的日子,远近的乡亲肯定都要来祭奠,到时候怕是没时间。绳杠既然准备好了,不如今天就把事儿办了,省得临时手忙脚乱。你觉得这么安排行不行?”十三妹感激地说:“全靠您老费心,我没什么可说的,都听您的。”

正说着,褚大娘子也来了,后面跟着两个老婆子、两个壮汉,一个背着铺盖卷,一个抱着大包袱。十三妹疑惑地问:“这是干啥呀?我这儿的东西还收拾不过来呢,你又搬来这么多东西。”褚大娘子笑着说:“我想着明天来的人肯定多,你得在灵前回礼,忙不过来。招呼客人、收拾屋子都得要人帮忙。再说,就剩这两天了,也不知道你这一去,咱们得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才能再见,我也想跟你多亲近亲近。所以我带着铺盖来,打算住下,省得天天来回跑。”

十三妹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收拾屋子你可来晚了。不信你看,我一个人一早上就都收拾完了。”褚大娘子一看,屋里确实收拾得整整齐齐,箱子柜子都上了锁,只有炕上几件铺垫和常用的东西没动,便问:“你这么着急收拾干嘛?你走了交给我收拾,还不放心啊?”十三妹解释道:“不是不放心。”她指着箱子说:“这里面还有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服,母亲的我不忍心穿,我那些鲜艳的衣服一时半会儿也穿不上,放在这儿白白糟蹋了,你都拿去吧。你留几件,剩下的送给你们姨奶奶,破破烂烂的就分给你家那些婆子们。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在这两个柜子里,你也叫人搬走吧。那些不太要紧的家具,我都给了在这儿伺候我母亲的人,也算他们伺候一场的心意。”

邓九公听了,连忙劝道:“姑娘,你过几天就回来了,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用不着了?找个人在这儿看着就行,何必都分了?”十三妹却摇摇头说:“不一样。一来这里面有我的女红用品,不好交给别人;再说,我回来难道还一个人在这山里住?肯定是跟着您老走,到时候我缺什么要什么,您老还能不给我置办吗?”邓九公又说:“就算这样,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吧。”

十三妹伸手指向炕内侧,说道:“您看看,就一条马褥子、一个小包袱卷,里头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再加上这把刀,还有那头驴,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行李了,还要带什么呢?”邓九公见她行事如此干脆果断,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安老爷昨日的分析,暗自佩服安老爷眼光独到、见识深远。他还想再劝几句,一旁的褚大娘子生怕父亲说多了露馅,赶忙拦住道:“爹,您别劝了,她觉得怎么好就依着她吧,我算是拿这位小姑太太没办法了!”十三妹这才开开心心地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好。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褚一官押着抬棺材的绳杠到了。他一进门就喊道:“老爷子,东西都到了,放哪儿?”邓九公指挥道:“把大杠靠墙放外头,肩杠、绳子、垫子都堆在院子里。你先歇会儿,咱们马上开始收拾。”褚一官却着急地说:“还歇啥呀,这天短,赶紧归置归置就动手!”说完又转身出去,带着人把东西都搬进院子。早就等在一旁帮忙的村婆儿们,还贴心地沏了一大壶茶放在那里。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邓九公和褚一官二话不说,摘下帽子,脱掉大衣,把辫子盘起来,又在短衣外紧紧系上腰带,随后叫来四个工人开始捆扎绳杠。褚一官在前面指挥,邓九公在后面照应。四个长工里,有一个以前是抬杠的领头人,因为力气大,又认识邓九公,就投到他的庄子里做事。只听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如何安装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撒象鼻子、坐卧牛子,全是抬杠行里的专业术语。邓九公翁婿俩也跟着一起动手忙活。而十三妹只是和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聊天,眼神偶尔扫过灵柩,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悲伤留恋的神情。

这边邓九公、褚一官正带着四个工人,有的盘绳子,有的穿杠子,忙得不可开交。突然,一个庄客跑进来,对着褚一官说:“少当家的,外头有人找您说话。”邓九公、褚一官和褚大娘子三人一听,心里就明白是安老爷到了。只见褚一官一只手揪着绳子,一只脚踩在杠子上,抬头对庄客说:“有人找我?没看见我正忙着吗?有话让他进来讲不就行了!”庄客为难地说:“那人不是本村的。”褚一官故意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就算是邻村的,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来过这院子?”庄客连连摇头:“不是不是,这人真不是附近庄子的,是从远处来的。”褚一官装作疑惑地问:“远路来的?谁啊?”庄客说:“我也不认识,问他姓啥,他说您见了就知道,还打听老爷子呢。”

褚一官歪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回想:“这能是谁呢?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庄客无奈地说:“我哪儿知道啊。”褚一官又低头思索片刻,接着问:“你看这人啥模样?”庄客回忆道:“看着有五十岁左右,我瞧见他背着个弹弓,跟老爷子使的那种差不多。”

褚一官继续装作一脸困惑:“等等,咱们同行里没听说谁使弹弓啊?”说完,隔着灵位喊了邓九公一声。

暂且按下褚一官这边的对话,再来说邓九公。他站在棺材后面,盯着两个长工干活,那边褚一官越是和庄客说话,他这边就越是故意大声嚷嚷。一会儿说这股绳子没捆紧,一会儿又说那个扣儿绕歪了,还亲自上前攥着绳子调整扣儿,用手使劲拉紧,用脚用力踹实,嘴里还念叨着:“亏你还说自己是行家,说到底还是个半吊子!”褚一官跟庄客说了好半天话,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一门心思忙着手上的活儿。直到褚一官叫他,他才抬起头问:“咋了?”褚一官问:“您知道咱们道上有没有使弹弓的人?”邓九公仰头想了想,说:“有啊,走西口外、在教的马三爸就使弹弓,你咋突然问这个?”

褚一官说:“您没听见刚才说的?”邓九公装作不在意:“我光忙着干活了,哪听见你们说啥。”于是褚一官故意把庄客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邓九公故意说:“那不就是马三爸来了?”接着转头问庄客:“这人多大年纪?”庄客回答:“看着五十岁上下。”邓九公摇头道:“那就不对了,马三爸比我小一轮,属牛的,今年都七十一了,再说他都歇业两三年了,好久都没他消息,也不知道人还在不在呢!”说完,又转头朝工人喊道:“你把绳套勒这么紧,一会儿怎么穿肩杠?”说完就不再搭理褚一官,继续忙活起来。

这边先不说邓九公,单表十三妹。她原本只是呆呆地听着几人对话,突然眼神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俗话说得好,“无心人说话,只怕有心人来听”,更何况邓九公和褚一官是故意装作不经意地一问一答,而本就心思敏锐的十三妹,从这些看似无意的对话中捕捉到关键信息,再聪明的人,此刻也难免要落入圈套。一开始,十三妹听着邓九公、褚一官和庄客说话,还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睁着眼睛在一旁听着。可当褚一官提到背着弹弓的人,邓九公又说出那人五十岁左右时,这些话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下子触动了她的心弦。

她赶忙对邓九公说:“师傅,您听听,这不就是那件事有消息了吗?”邓九公装作一脸茫然:“哪件事?”十三妹着急道:“您可真是老糊涂了!我前几天交给您砚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邓九公恍然大悟:“对呀!要是真和那事儿有关,可就太巧了。那弹弓是你的传家之宝,我现在也不出门做事了,留着也没用,你这次出远门带上正好。只是那块砚台,我前天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收起来了。人家来还咱们东西,咱们却一时拿不出来,这可怎么办?”

褚大娘子在一旁适时提议:“这也好办,让孩子他爹出去见见那人,把弹弓留下,让他去东庄住两天。等您忙完手头的事,再带他去西庄取砚台,这不就行了?”十三妹点头:“有道理。”邓九公也对褚一官说:“也只能这样了,姑爷,你去见见他,把弓留下,我懒得出去了。”褚一官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始穿衣服戴帽子。十三妹笑着打趣:“一哥,别打扮了,快去见吧,保准你一见就认识,还是亲戚呢!收了弓,别让他进来。”褚一官一头雾水:“我的亲戚?我啥时候多了这么一门亲戚?”嘴上说着,还是穿戴整齐,出门去见来人了。

先打住,十三妹这话从何说起呢?原来当初她在柳林与安公子、张金凤分别时,约定安公子到淮安后,等奶公华忠到了,就让华忠送弹弓过来,找到褚一官,再通过他找邓九公取砚台。十三妹又知道华忠和褚一官前妻是亲兄妹,如今听说来送弹弓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儿,自然以为是华忠来了,所以才开了这么个玩笑。她心里还暗自得意,觉得这事儿只有自己清楚,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谁能想到,褚一官出去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空着手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人我根本不认识,说话酸文假醋的,还特别啰嗦。我问了,他说姓尹,从淮安来,说的弹弓和砚台的事儿倒是对得上。我让他先留下弹弓,他就说了一大通文绉绉的话,非要见老爷子。我说您正忙着,没时间。他说哪怕在树荫底下等着都行,非得求见不可。”

十三妹一听来人不是华奶公,便转头对邓九公说:“要不您亲自去见见他?”邓九公叮嘱褚一官:“别把人晾在门外,请到前厅坐着,你先陪着,等我忙完手头这点活儿就出去。”褚一官领命而去。没一会儿,绳杠都收拾妥当了,邓九公这才慢条斯理地擦脸、捋顺胡须,穿戴整齐。

这时,褚大娘子好奇地问十三妹:“你刚才怎么说那人是咱们亲戚?”十三妹有些尴尬,随口道:“既然不是,提它干嘛。”褚大娘子兴致勃勃地提议:“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咱们偷偷瞧瞧,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十三妹觉得有趣,便点头答应了。

各位读者,您可能会想,这故事难道就任由说书人一张嘴,顺着上回的连环计往下编,还能严丝合缝?再说这十三妹,难道是个任人摆弄的傀儡?当然不是!这里面有个道理。您想啊,十三妹本就是个爱凑热闹、好奇心重的人,更何况这事还关乎她的传家之宝、心爱兵器,她自然也想听来人说说,安公子托付时说了些什么。就算褚大娘子不提议,她自己也想去一探究竟,如今旁人一撺掇,她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闲话少叙。邓九公收拾完毕出门,十三妹便和褚大娘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前厅窗后,竖起耳朵偷听,还用簪子在窗纸上扎了两个小孔,凑过去张望。只见屋里坐着一位男子,面容端正清奇,脸型瘦长,不胖不瘦,胡须稀疏,微微泛白。他穿着一身出行的衣服,头上戴着金顶,桌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背上背着的,正是她那张砑金镂银、铜胎铁背,能射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十三妹心里暗自思量:“这人气质不凡,绝不是普通下人。”

正想着,就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向那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家亲戚邓九太爷。”那人赶忙起身,弯腰行礼:“在下有礼了!”邓九公也拱手回礼。宾主落座后,长工端上茶水。

邓九公率先发问:“听足下说姓尹,不知尊名是什么?府上何处?既然大驾光临,为何不先到寒舍,却直接寻到这里?又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的?”那人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在下姓尹,名其明,北京大兴人,与在旗的安学海安二爷是至交好友。他被派往南河任职,我便一同前往淮安,帮他处理些文书事务。”听到这里,邓九公客气地称呼了一声:“原来是尹先生!”

尹其明连忙谦逊道:“不敢当。”接着说道:“如今受我家老东家安二爷和少东家安骥所托,让我将这张弹弓送到九公的府上。先找到褚一爷,再请他引荐,面见九公,交还弹弓,取回一块砚台,还要向九公打听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前去拜访。我到二十八棵柳树的庄子一问,说褚一爷搬到东庄了,九公您也不在,也不知何时回来。追到东庄,褚一爷又出门了。问庄客,只说有事外出,不知去向,又因家中无人,不便留客,我只好在对门的野茶馆等着。正巧看到路边两个放羊的孩子踢球,一个输了钱不肯给,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闲着无事,便上前劝架,还给了他们几文钱,顺便聊了几句。问起羊是谁家的,他们指着庄门说‘是褚家庄的’。我又问褚一爷去了哪里,他们说‘跟着西庄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这不正好打听到二位的下落了?于是我便问:‘你们谁带我去山里找他,我再给几文钱。’他们怕丢了羊回家挨打,就把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了我。我按着他们说的,穿过两个村子,找到山口上来,果然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个黑漆大门,一打听,正是石家,二位也果然在此,真是天缘凑巧!就请九公收下这张弹弓,把砚台交给我,再告知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我还得赶路。”

邓九公抱歉道:“原来先生已经去过我两处住所,真是失迎!弹弓和砚台的事,您说得都对。只是砚台眼下不在我身边,收在别处。今日既然相见,您先把弓留下。这两天我事务缠身,回不了家,您就在东庄住两天,等我忙完,一起去二十八棵红柳树取砚台,当面交割,保证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您也不必打听寻找,就算找到了,她也轻易不见外人。有什么话,告诉我也是一样。”

尹其明听了,沉思片刻,说道:“这可不行。我家老少东家托付时,明确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没拿到,这弓我怎能先交出去?”邓九公哈哈笑道:“先生,虽说你我初次相识,但您随便打听打听,邓某在这一带也算是有点小名气。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贪图您这张弹弓不成?”尹其明认真解释道:“九公误会了。我家东人常跟我说起这张弹弓,是方才提到的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位姑娘大孝大义、至仁至勇,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们全家性命。因此,东人专门设了长生禄位牌,早晚礼拜、焚香供养,这张弹弓就供在牌位前,看得比什么都珍贵。正因把我当成最信任的朋友,才放心托付此事。所谓‘士为知己者用’,我自然要格外小心。而且,我和东人一路北来,在大道上分手时约定,今日他护送家眷到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从桐口岔路赶来办事,今晚还得赶回店里相见。要是我在这儿住两天,让他多花些店钱、车钱还是小事,只怕他父子俩焦急盼望,觉得我做事不靠谱。既然砚台不在,我倒有个主意:我先告辞,赶回店里说明情况。我们就在悦来店等着,等九公忙完,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当面交割这两件东西,这叫‘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还望九公告知。”说完,他拿起帽罩子,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躲在窗外的十三妹见状,心里着急起来。您道她为何着急?前文说过,这张弓她片刻都舍不得离身,只因母亲去世,急于去报父仇,急需这张弓防身,却不知安公子何时派人送还,等不及了才留给邓九公。如今她还没动身,弓就送上门来,好比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哪能让它得而复失?听了尹其明这番话,她生怕邓九公留不住人,急忙隔着窗户喊道:“九师傅,别让先生走,我亲自出来见他!”没想到,这第一步,就中了这位假尹先生——安老爷设下的圈套!

邓九公正想挽留:“且慢,咱们再商量商量。”一听十三妹要出来,立刻顺水推舟:“再好不过,正主儿来了!”话音未落,十三妹已经从前厅后门走了进来。尹其明见状,装作惊讶地问:“这位是?”一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十三妹出落得花容月貌,气质却如同野鹤闲云般洒脱,儿时的模样还隐约可辨,尤其是她左右鬓角那两颗醒目的朱砂痣,一下子就映入眼帘。邓九公赶忙介绍道:“这就是先生方才打听的十三妹姑娘。”

尹先生继续装出惊喜的样子,大声说道:“原来您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竟能意外见到这样一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姑娘也在这里?”褚一官笑着解释:“什么叫‘也在此’,这儿就是姑娘的家呀!”尹先生一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姑娘府上!我听放羊的孩子一直说石家石家,还以为是姓石的人家。既然见到姑娘,事情有了着落,我也不用急着走了。”说完,他走上前握住姑娘的手,弯腰行了个半礼。十三妹急忙侧身,恭敬地万福回礼。

尹先生接着说:“我家东人安氏父子嘱咐过,如果能见到姑娘,一定要替他们多多拜谢。他们现在护送家眷,无法分身,等把家眷送到京城,还会亲自前来道谢。他们说姑娘是施恩不图报的英雄,又是年轻闺秀,肯定不愿接受大礼;还说想拜见令堂老太太,让我替他们行个全礼,就当是拜谢姑娘了。老太太一定在内堂吧?还请姑娘派人通报一声,让我代东家叩谢。”十三妹神色黯然,回答道:“先生问家母?不幸的是,她已经去世了。”尹先生听罢,猛地跺了下脚,惋惜道:“老太太竟然仙逝了!唉,可惜我家东人父子一片诚心,本想着好好奉养老太太,报答恩情,如今她老人家却先走一步,叫他们这份恩情如何报答?没想到我连拜见老太太一面的缘分都没有!也罢,请问老太太葬在何处?我去坟前一拜,也算不枉此行。”

十三妹刚要开口,邓九公抢着说道:“还没下葬呢,灵柩就在后堂停着。”尹先生立刻说:“那正好!我拿着这张弹弓,去灵前拜祭一番,也好回去向东家交差。”说完就往内堂走。十三妹慌忙拦住:“先生,我们素不相识,实在不敢当此大礼。”她垂着眼皮,小脸紧绷,神情十分严肃。邓九公捋了捋胡子,劝道:“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是能推辞的事。再说尹先生受人之托,也要把事情办得体面,你就别推辞了。”

说着,邓九公吩咐褚一官:“快去把香烛点上,姑娘也进去准备还礼。等里面准备好了,我陪先生进去。”十三妹心想,弹弓已经送到,让他去灵前拜祭也无妨,便点头答应,转身进了内堂。

褚一官赶忙去准备香烛。这时,邓九公悄悄用大巴掌拍了拍安老爷的肩膀,又竖起大拇指,脸上堆满笑意,却一句话也没说。那意思分明是在夸赞:“老弟,你太厉害了!事情全在你的预料之中!”

不一会儿,褚一官出来请他们进去。安老爷(假扮的尹先生)和邓九公走进内堂,只见里面是三间两卷的屋子。前一卷三间打通,左右各有一张靠窗的南炕;后一卷是一明两暗的格局,前后卷的堂屋相连。灵柩就停放在堂屋正中间,十三妹跪在灵柩右侧,准备还礼,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帮忙照料。

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递上檀香盒。老爷恭恭敬敬地拈了三撮香,然后取下弹弓,双手捧着,眼中含泪,对着灵柩说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十三妹见状,心里顿时厌烦起来,暗自嘀咕:“这先生是不是有毛病?说的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哪来的这么多眼泪,真是莫名其妙!”

可惜十三妹哪里知道,安老爷此刻心中的痛苦都是真情流露。人活在世上,与无数人打交道,或许忠孝节义都有虚假的时候,但一个人面对自己内心的“喜怒哀乐”,却是最真实的,容不得半点虚假。这“喜怒哀乐”未表现出来时,是人的天性;表现得恰到好处,便是人情。世上没有人能脱离天性人情而存在,一旦脱离,就失去了做人的根本。

安老爷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此刻看到十三妹母亲的灵位,先是想起自家与十三妹祖父几代人的交情,又感激她搭救儿子的恩情,再看着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不禁悲从中来。所以刚开口,先喊了声“阿”,接着想说“老弟妇”,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一来自己现在假扮尹其明,不能这样称呼;二来即便以安学海的身份,这样没头没脑地称呼,十三妹也会一头雾水。于是急忙改口称“老太太”。接下来要自报姓名时,刚想说“我安学海”,又意识到不妥,一旦说出真名,精心策划的计划就全乱了。

好在“安”和“阿”发音相近,他便顺着这个音,发出“唏,唏,唏,唏”的唏嘘声,调整情绪后说道:“我尹其明受老少东人所托,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回这张雕弓,取回端砚。东人嘱咐,如果见到您,要替他们真诚致谢,还有许多心里话要说。没想到老太太您已离世,这些话我该向谁说?所幸您虽已远去,但神灵有知,请您听我诉说衷肠。老太太,受我一拜!”说完,他将弹弓供在桌上,后退几步,神情庄重地拜了三拜,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十三妹回礼时,心里想着:“可算唠叨完了!弹弓留下了,应该没什么麻烦了,等他走了我再起来。”没想到这时,深谙礼仪的褚大娘子走上前来,一把搀起她,说道:“姑娘,起来谢客。”不由分说,把她拉到屋子中间,又铺上一个坐褥,对尹先生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十三妹无奈,只好对着尹先生磕头。尹先生急忙背过身去,既不接受,也不回拜。这是因为十三妹是替去世的母亲磕头,按照古礼,尹先生不仅不能回拜,连接受都不行,其中的讲究十分严格。

十三妹磕完头起身,正盼着送客,这时机灵的褚一官又端着茶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三碗茶,说道:“尹先生,姑娘守孝,不便亲自递茶。”他把尹先生的茶放在西间南炕炕桌的上首,下首放了一碗给邓九公,剩下一碗说:“姑娘,您请用。”便放在靠北墙边的桌下首。此时,十三妹无论如何也不好开口赶人:“你们去外面喝茶吧。”

更让她无奈的是,邓九公还在一旁热情地请尹先生上坐。尹先生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开口问道:“老太太过世应该过了头七了吧?”邓九公掰着指头数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天才第五天,明天守灵,后天就下葬了。”十三妹正嫌邓九公多嘴,却见尹先生盯着她,眼神严肃地问道:“今天才第五天?我听说古礼是‘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已经五天了,就算还不到除服的时候,大殓也过了五天,怎么会连一件孝服都做不出来?姑娘为何不穿孝服?”

这下可好,十三妹压根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句话。她既不愿说“我因为急着去报仇,没时间穿孝”,更不能呛声“你管得着吗”,只能含糊其辞:“这儿的风俗向来如此。”尹先生却不依不饶:“简直胡说!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礼、婚礼、丧礼、祭礼,各省确实有别,但儿女为父母服丧,从天子到平民,无论贵贱,道理都是一样的,怎么能拿‘本地向来如此’搪塞?”十三妹又道:“既然本地这样,我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尹先生冷笑一声:“呸!越发荒谬!就算这穷乡僻壤不懂礼教,有你这样的人物在此,正该以身作则、教化百姓,怎么反倒说什么‘入乡随俗’?这么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老话真是不假。我家少东家说起十三妹姑娘,如何孝义、如何英雄,我家老爷信以为真。如今看来,依我尹其明所见,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我尹其明一身傲骨,交游四海,何曾轻易对人卑躬屈膝?今日反倒再三行礼,真是不值!少东家,你真是没眼光、没见识,害得我白跑一趟!唉,我此番真是来错了!”

诸位想想,十三妹本就是个侠肝义胆、争强好胜之人,怎能容忍“寻常女子”这样的评价?只是报仇一事她打算严守秘密,不穿孝服也只是权宜之计,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报仇,可这话又不便说出口,反倒觉得理亏。她本已打定主意,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只管去做大事。谁知这尹先生别的话不说,偏偏轻飘飘扣上“寻常女子”四个字,她再也按捺不住,手扶桌子,挺直胸膛,正要开口理论。

不料,“嘡”的一声,邓九公抢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喂,尹先生!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我说留下弹弓,你不肯;说要走,又不走,好像谁要抢你的似的。等人家正主儿出来,交了弹弓不就完事了?还替你东家拜什么灵!都怪我多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守孝人家的礼数,你懂规矩就该回避;不回避,坐下也行,人家穿不穿孝服,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东拉西扯、没完没了吗!”

尹先生不慌不忙道:“我讲的是礼法,礼法通行天下。但凡不合礼法的事,人人都能评说。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法的地方,也要跟着你们胡来?”这话彻底激怒了邓九公,他“腾”地站起身:“嘿!姓尹的,别太放肆!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奴才,少在这儿摆那些官老爷欺压下属的架子!识相点还好说,不然先吃我一顿拳头!”

尹先生却稳稳坐着,仰起脸道:“我尹其明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称英雄豪杰,但也见过不少英雄好汉。今日若因这事、这话挨你一顿打,也算没白活!”说着,他低下头、松了肩膀,一副“要打便打”的架势:“请!”

十三妹见状,赶忙拦住邓九公:“师傅,别冲动!他是客人,我们是主人,打他也不值当。况且他打着礼法的旗号来,咱们更不能落人口实。既然他满口礼法,咱们就跟他论礼,等他理屈词穷,再收拾他也不迟。”邓九公气呼呼坐下,摘下帽子,用宽大的袖子扇风,胸口剧烈起伏,活脱脱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十三妹劝住邓九公后,也坐了下来。她盯着尹先生,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尹先生,我倒要请教,你从何处看出我是‘寻常女子’?”尹先生道:“‘寻常’是相对‘英雄豪杰’而言。英雄豪杰以忠孝节义为本,母亲去世却不知服丧,谈何孝道?这就是‘寻常女子’。”十三妹心里本不想争辩,但好胜心作祟,忍不住又问:“尽孝一事,父亲和母亲哪边更重要?”

尹先生思索片刻:“‘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从养育之恩来说,两者同样重要。不过,这又分两种情况。女子有些事能与母亲共同承担,有些话能对母亲言说,但对父亲却不行,这叫‘父道尊,母道亲’,所以从亲近的角度,似乎母亲更重。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人可能有生母、继母、嫡母、庶母,乃至养母、慈母,这些都属‘坤道’‘地道’;而父亲代表‘天道’‘乾道’,乾道主生,坤道育生,从天地大道而言,父亲更为重要。”

十三妹紧接着问:“既然你知道父亲更重要,那我再问,为父母服丧和报仇,哪件事更要紧?”尹先生不假思索:“这还用问?自然是报仇!就说服丧,如果遇上战事,也只能身着丧服从军;要是身在官场,先接到任职,后得知噩耗,也得先赴任再补行丧礼。为人子女,即便立刻穿上孝服,难道脱下孝服就算尽孝了?舜帝大孝,终身思念父母;曾子路过‘胜母’之地不入,墨子听到‘朝歌’之名回车,他们即便不穿孝服,心中也从未忘记孝道。服丧只是外在形式,真正的孝是终身铭记。但报仇不同,‘父仇不共戴天’,一旦有机会,必须雷厉风行,否则错过时机,将成终生遗憾!报仇本就是尽孝,当然更为要紧。”

十三妹冷笑:“这么说来,我还算不上‘寻常女子’。”尹先生故作惊讶:“这话我就不懂了,难道姑娘这样的孝义之人,还会与人结仇?”此时的十三妹,总算把道理掰扯清楚,摆脱了“寻常女子”的羞辱,便闭紧嘴巴,不再回应。

尹先生还想追问,邓九公却不耐烦了:“我没闲工夫跟你啰嗦!人家姑娘有杀父之仇,此前因母亲在世未能报仇。如今老太太去世,她顾不上守孝,等安葬完就要去报仇,这下你明白了吧?”尹先生立刻追问:“原来如此!我倒想知道,凭姑娘这身本事,仇人究竟是谁?多大胆子敢招惹姑娘?”邓九公没好气:“不知道!”尹先生不依:“您二位是师徒,怎会不知?”邓九公怒道:“我可不像你,什么都问!人家报仇,与我何干?我没问,也不想知道!”

尹先生摇头晃脑:“报仇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何须遮遮掩掩?真正的英雄,要取仇人性命,就该让对方有所察觉,凭本事手到擒来,这样报仇才痛快。邓老翁怕是年纪大了,没了锐气,不懂其中道理。姑娘,你不妨说出仇人的姓名,让大家见识见识。”

十三妹依旧沉默。尹先生见她不开口,又出言激将:“姑娘何必藏着掖着?说出仇人的姓名,说不定我还能为你出谋划策。”十三妹冷笑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就算说了,你也不过是吓一跳,又有什么用!”尹先生胸有成竹:“姑娘莫要小瞧我,说不定我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十三妹厌恶地吐出两个字:“惹厌!”

尹先生突然大笑:“既然姑娘不肯说,那我就说!但愿姑娘莫要生气。你那仇人,正是现任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的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我说得可对?”

此言一出,他紧紧盯着十三妹,想看她作何反应。只见十三妹脸色骤变,腮边泛起红晕,眼中燃起怒火。她一步跃上炕,抄起雁翎宝刀,“唰”地抽出刀刃,跳至屋子中央,厉声喝道:“住口!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尹其明,定是纪献唐的走狗!不知从哪里骗来这张弹弓,乔装打扮来打探消息、当说客。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十三妹岂是你能威胁、能说动的?快从实招来,我还能饶你;敢有半句假话,哼!这小小屋子,你有来无回!” 这正是:尚未解开心中结,却引猛虎啸山林。至于十三妹与这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如何收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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