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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十一回到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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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糊县官糊涂销巨案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说到,雕弓宝砚在柳林分别时各自归主,十三妹与安龙媒、张金凤及张老夫妻就此话别,这是故事开场的关键情节。十三妹离去后,安公子一行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才各自登上车辆、骑上牲口,朝着南河大路继续前行,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回黑风岗的能仁寺。这座寺庙原本就是破败不堪的古庙,从前仅有两个游方僧人在此栖身,靠化缘度日。自从凶僧赤面虎占据此地,将那两个僧人赶走后,便打着卖茶卖饭的幌子,干起了劫杀过往行人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倒霉的路人命丧于此。如今善恶终有报,赤面虎等人招惹到十三妹这个嫉恶如仇的侠女,被她杀得片甲不留,而十三妹事成后自在离去,临走时还将庙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这条道路本就偏僻,附近鲜有人来烧香拜佛,就连当地的乡约和地保住得也很远,因此即便庙里闹得天翻地覆,外界却依旧无人知晓。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偏偏茌平县西北乡出了一桩命案,地保将此事上报到县衙。茌平县的县官姓胡,原本是个卖面茶的小贩,到了正月还兼卖元宵,也不知怎么的,意外发了一笔横财,突然官运亨通,花钱捐了个知县的职位,被派到茌平任职,当地人都戏称他为“糊太爷”。这天,胡知县接到地保的禀报,得知西乡距离县衙有三十多里路,便决定次日下乡查看。县衙里的一众差役们听闻此事,个个满心欢喜,他们就盼着地方上出点事,好趁机敲诈地保,再向事主勒索钱财。

到了第二天,刑书、招房、仵作、捕快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县官前往西乡。到了地方才发现,不过是两人发生口角,扭打起来致人死亡的普通命案,县官按照惯例验尸,填写好尸格记录后准备返回。

按照当地规矩,地保需要送县官走出自己管辖的地界才能回去。而能仁寺正好就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来回都要从庙前经过。巧合的是,走到离庙不远处时,县官因为早上着了凉,突然疝气发作,急需找个地方休息,喝点姜汤暖暖身子。跟班的便吩咐衙役,让地保赶紧找地方。

地保四下张望,这一带都是荒郊野岭,根本找不到人家讨热水,突然想起那座能仁寺,连忙说道:“前面不远处有座古庙,就请老爷到那里暂时休息吧。”说完,他一路小跑赶到庙前。只见寺庙的正中山门早已被乱砖从外面砌得严严实实,左右两个角门也关得死死的。地保无奈,只能跑到马圈门前叫门,喊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这时,一些三班衙役也赶了过来,众人不耐烦地又是推又是踹,终于把插门的木栓弄断,门这才打开。地保急忙推门进去,大声呼喊和尚出来迎接县官。

众人走进院子,只见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只有马棚里拴着四头骡子,饿得有气无力地晃悠着;院子中央,两条大狗正为争抢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撕咬打斗。众人喝开狗一看,竟是一颗和尚的脑袋,顿时吓得不轻。地保惊呼:“不好!这又出人命案子了!”他慌忙捡起脑袋,朝着三间正房跑去,想找其他和尚。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地保喊了几声,和尚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开道的吆喝声,县官的轿子已经到了庙门口。众人急忙跑出去,将庙里的情况禀报给县官。胡知县下了轿子,走进庙里一看,满脸疑惑地说:“这可奇了!一个和尚脑袋好好地长在脖子上,那这个脑袋又是从哪来的?”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赶忙跪下回禀:“回老爷,得赶紧捉拿凶手。”县官追问:“凶手是谁?”众人只好说:“在庙里搜查一番就知道了。”县官大手一挥:“那还等什么,搜!”

众人领命,顺着灰棚开始搜查,搜到南边的屋子时,发现门是关着的。大家扒着窗户往里一看,只见草堆边露出两只脚,兴奋地喊道:“找到了,有尸体!”众人踹开门进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心肝五脏都被掏了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都有脑袋,而且脑袋上还留着两条辫子。众人又赶紧向县官禀报。县官皱着眉头,一脸困惑:“这事儿更奇怪了,和尚脑袋上怎么会长辫子?这不是乱套了吗!”

众人在庙里乱作一团,出了马圈门,又在大殿、配殿逐一查看,只见都是些破败空荡的屋子。一直查到东院,进了角门,转过拐角墙,眼前的景象让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和尚尸体,有的有脑袋,有的没脑袋,有的尸体完整,有的被砍成两截,其中还有一具没有脸的尸体,竟是个妇人。众人齐声惊呼:“不得了!”县官也被吓得目瞪口呆,脸色一阵青一阵黄,连疝气都被吓回去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众捕快纷纷抽出腰间的铁尺,守住正房、厨房和院门,想要捉拿凶手。其中几个胆大的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甚至连地窖都翻了个遍,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折腾了好一阵,大家只好请县官进屋里坐下,商量对策。

胡知县一进屋,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大的两行字,他看了半天,一大半字都不认识,只好叫来一个书办,让他念一遍。听完之后,县官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说道:“有了!咱们带着仵作呢,先验尸,验完就明白了。”这时,书办偷偷使了个眼色,还微微摇头示意。原来这个书办是县衙刑房的老吏,平日里不管遇到多么疑难复杂的案子,到他手里都能妥善处理,而且这其中的门道、如何钻空子他都一清二楚。

县官见状,等众人退下后,单独问书办:“刚才我要让仵作验尸,你为什么摇头?这其中有什么讲究?”书办低声说道:“老爷,这案子可千万不能办。按照律例,杀死一家三命,要是抓不到凶手,本官就得受严厉处分。如今这案子死了十几个人,要是办下去,一时抓不到凶手,老爷您的政绩考核可就保不住了!”

县官不以为然:“你这人,难道没听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吗?咱们多派些人手,再悬以重赏,还怕抓不到人?”书办却连连摇头,叹气道:“老爷,要抓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月还难。据小人打听,这些和尚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善茬。而这个杀人的主儿,既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寻仇报复,分明是个身怀绝技的奇人,路见不平才出手的。”

县官好奇地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书办指着墙上的字解释道:“老爷您看,头两句‘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明摆着是说这些和尚平日里抢夺钱财、强占妇女、害人性命,坏事做尽。后面几句‘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除奸’,意思是这人见和尚作恶,路见不平,就像从云端降临一般,把这群和尚都杀了。最后一句‘觅我时,合你云中相见’,这个‘你’指的就是老爷您。人家摆明了说,虽然在这儿杀了人,但并不畏罪潜逃,要是您想找他,他就在云中等着。就这情形,就算悬赏千金,就咱们衙门这些捕快,上哪儿到云端抓人去?而且看这人说话的口气,胆识谋略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就算真碰上了,咱们谁敢动他?到时候这案子怎么结?所以小人说,这案子办不得啊!”

县官愁眉苦脸地说:“照你这么说,这案子算是彻底没辙了!你还有没有别的好主意?”

书办献策道:“依小人之见,只需从这堆尸身里挑出三个:一个胖大和尚,一个带发头陀,还有那个没脸的妇人。请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说本庙僧人收留妇女,因争风吃醋起了内讧。那发头陀一时恼怒,用刀将妇人砍死,胖大和尚见状与他争执,一棍击中头陀脑门,致其当场毙命,最后胖大和尚畏罪自杀。如此处理,既能让老爷避开失察致使一家三命死亡的处分,也无需再追捕凶手。其余尸身,虽说麻烦些,但挖个坑掩埋了事。眼下众人都是老爷的手下,谁敢不照办?地保在自己地界上消弭了这么大的案子,也省了不少麻烦和花销,他怎会不愿意?再把庙里的财物全部分给大家当赏钱,保准人人乐意效劳。请老爷定夺,小人这个主意如何?”

胡知县听得眉开眼笑,满脸堆笑道:“先生,还是你有办法!论学问,我不如你;论出主意,我更比不上你。就按你说的办!”书办提醒道:“老爷还得叮嘱下头的头儿一声。”随即把捕快班头唤来,书办和胡知县又低声向他交代了一遍。班头寻思片刻,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小的们听老爷吩咐,这就去办。只是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铁锹锄头挖坑呢?”他低头苦想,突然眼前一亮:“有了!小的刚才在厨房院子里,瞧见有口枯井。把井盖撬开,把这些没用的死和尚全扔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后再把井盖压回去,干脆把井口也堵上。让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砌座塔,就当是和尚坟。这事儿就算圆满解决了。”胡知县一拍大腿,赞道:“这主意妙极了!等会儿发赏钱,你俩头一个拿!”二人谢过,出去悄悄把计划告诉了众人。

众人一听,一来是县官的主意,二来又能分得财物,无论是书吏、班头,还是散役、仵作,就连跟班和轿夫,都纷纷动手。大伙儿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事情办妥。留下地保,一边在庙外找人掩埋那两男一女的尸身,一边找泥水匠砌塔,同时补递报单。等所有事情都料理妥当,众人趁机搜刮了庙里的细软,只剩四头驮骡没人要,便送进了县官的官马棚。随后,胡知县打道回府。

地保按照商量好的内容上报,层层审批后,上级官府批复了“如详办理”四个字,就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被处理得风平浪静!地保另外找来两个老实和尚在庙里化缘修行,没过几年,竟把能仁寺修缮一新,重塑了佛像。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诸位想想,十三妹墙上题的那两行字,影响力该有多大!

再说安公子一行人告别十三妹后,继续赶路。张老在路上提议:“姑爷,咱们今天少走些路,大伙儿都累坏了,得好好歇歇。”此时的安公子正满心忧虑,心里直犯嘀咕:“十三妹去了之后,真能帮我找回那块砚台吗?她这张弹弓,真像她说的那么管用?要是两件事都落空,可怎么办?”他骑在牲口上,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听到张老说话,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好,就这么办。”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几家客店,众人挑了一家干净的住下。搬行李、洗脸、吃饭,一系列琐事暂且按下不表。等一切安顿好,张老陪着安公子住一间房,张金凤母女住另一间。张老婆儿困意袭来,催促女儿:“姑娘,早点睡吧,昨晚折腾了一整夜。”张金凤却道:“娘,咱们在车上午睡过了,您这会儿又困了?天还大亮呢,急着睡什么?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呢。”张老婆儿一头雾水:“还有啥事儿?”张金凤娇嗔道:“您就别装糊涂了。”

张老婆儿更迷糊了:“到底啥事?哎哟,你是想上厕所?马桶我早给你拿进来了。”张金凤又羞又急:“娘!谁要上厕所了!”张老婆儿无奈道:“那你直说啊,可急死我了!”张金凤红着脸,低声道:“您瞧,他衣服上的纽扣都扯掉了,裤子也湿漉漉的,多难受啊!”

这话提醒了张老婆儿,她一拍脑袋:“可不是嘛!我去叫他把衣服换下来,用木盆给他把裤子洗干净,你把纽扣钉上。”说完就要往外走。张金凤赶忙叫住:“妈,您先回来!”张老婆儿纳闷:“还有啥事儿?”张金凤扭捏道:“没啥了,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张老婆儿嘴上应着,进了安公子的房间,把刚才的话如实说了。

安公子刚当了一天女婿,碰上这么个直来直去的丈母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推辞道:“我换上干净衣服就行,纽扣将就着吧。”张老婆儿不依不饶:“姑爷,快把脏衣服给我,不然姑娘该着急了。”张老也在一旁劝说,安公子拗不过,只好换下湿漉漉的裤子,连同衣服一起让张老送过去。张金凤见母亲忙着洗裤子,只好自己动手,把衣服上的纽扣一颗颗钉好。等张老婆儿洗完裤子送回去,母女俩才休息。

诸位,可别觉得张金凤不知羞,张老婆儿瞎操心。要知道,女婿如同半个儿子,夫妻关系更是人伦之始。正是因为有这份亲情,才会有这样贴心的举动。要是心里想不到、不愿费心思,又怎么会主动去做这些?这和那些过分娇惯女儿、纵容儿子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闲话不多说。张老一直记着十三妹“明日过牤牛山要趁早出发”的叮嘱,四更天就爬起来喂牲口、装车,催促大家赶紧收拾上路。他还特意嘱咐安公子:“姑爷,可别忘了十三妹姑娘的话,到时候千万别吓得说不出话。”安公子笑着宽慰道:“您老放心,别以为我还是昨天的安骥。自从昨天经历了和尚的刁难,又蒙十三妹姐姐开导,我胆子大多了。再说,生死有命,就像昨天的事儿,害怕又有什么用?如今我不仅平安无事,还成就了姻缘,可见一切都是天意。有老天爷保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实在不信,这么一张小弹弓真有她说的那么神?”

张金凤对十三妹感激万分,打心底相信她的话。听安公子这么说,生怕他到时候犹豫不决误了事,可自己毕竟是没过门的媳妇,直接劝说又觉得难为情。她只好转向父母,委婉地说:“爹,妈,姐姐绝不会说假话。她要不救咱们,完全可以不管;既然救了,也没必要再操心咱们路上的安全,不借弹弓也说得过去。可她偏要许下这番承诺,肯定有她的道理,咱们可不能怀疑。”三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张老结清店钱,店家打开店门,一行人迎着晨光,继续踏上旅程。

此时正值农历二十前后,后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安公子一行人出了客店,借着月光赶路。没走多久,远远就望见了牤牛山。只见山上树木茂密,黑压压一片,山间烟雾缭绕,透着一股阴森骇人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张老提醒道:“姑爷,留神些,快到了。”话刚说完,就听见山腰处“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划破夜空,直直射向天际。

或许有人会疑惑,强盗放箭为何不射人,却往半空里射?为何不用能让人立刻倒下的梅针箭,偏要用骲头箭?难道是用来射靶子、射帽子?诸位有所不知,但凡敢拦路抢劫的强盗,绝非三五个人单打独斗。他们分工明确,有放哨的、动手的、接应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自然不会全都挤在一起,而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山坳和树影之中暗中观察。一旦看到过往客商,一支响箭便是行动信号,众人便会一起下山,这是其一;其二,真正的绿林大盗与小偷小摸不同,不会偷偷摸摸行事,放响箭就像是在向行人宣告:“我来打劫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称作“响马”。

闲话少说。安公子一行人正走着,突然听到箭响。紧接着,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盗,从半山腰飞驰而下,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强盗大声吆喝,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这类常见的打劫台词,只喊了两个字:“站住!”张老心里早有准备,听到这声喝令,立刻拉住牲口,把鞭子往车辕后面一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辕上,既不挪动也不搭话。

要说安公子一点都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一来,他刚刚经历了和尚的生死相逼,又见识过十三妹的雷厉风行,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二来,他想着有十三妹的弹弓护身,应该不会有危险;三来,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一磕驴腹,迎着强盗走了上去。

三个骑马的强盗正拦在路上,见一个背着弹弓的少年迎过来,立刻握紧兵器,警惕地盯着他。安公子走到近前,在驴背上一拱手,说道:“各位好汉,幸会!我们着急赶路,不知列位拦住去路,所为何事?”强盗们还以为他是个初出茅庐的保镖,没好气地说:“行内人就别说外行话了!你长着眼睛没?还问‘所为何事’?我们就是来跟你借点盘缠!”安公子赶忙解释:“列位先别急,盘缠确实有一些,但这是我千辛万苦筹来,要救父亲性命的,实在没办法给你们。不过,列位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我这儿有张弹弓,还值些钱,正所谓‘宝剑赠与烈士’,就当是给列位讨个吉利,如何?”

说着,安公子就把弹弓摘下来,递了过去。为首的强盗不屑地说:“就你这弹弓能值几个钱?还跟我文绉绉地说这么多废话!我劝你别废话,赶紧把金银交出来,咱们还能好商量;不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安公子不慌不忙:“列位不妨先看看这弹弓,如果真不值一提,我再把金银奉上也不迟。”为首的强盗不耐烦地伸出手中的竹节虎尾钢鞭,挑起弹弓接在手里。刚一拿到手,就觉得分量不轻,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突然大喊一声:“坏了!险些误了大事!”说着,他收起钢鞭,拿着弹弓翻身下马。旁边两个强盗见状,不明所以,也跟着下了马,手下人赶忙牵走马匹。

只听为首的强盗恭敬地问安公子:“贵客可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安公子一听“十三妹”三个字,十分熟悉,但“青云峰”却从未听过,心想:“先不管那么多,答他半句再说。”于是应道:“正是从十三妹姑娘那儿来。”强盗又问:“十三妹姑娘可有什么交代?”安公子回忆起十三妹的叮嘱,说道:“我们分别时,她料到我带着金银赶路,必定会经过牤牛山,担心列位会下山借盘缠。好在列位都是仗义之人,与寻常强盗不同,所以让我带着这张弹弓,作为通关凭证。她还说,请列位看在这张弹弓的份上,借我两头牲口,再派两位壮士护送我们到淮安。日后十三妹见到列位,定会当面致谢。”

强盗听后,哈哈大笑:“太客气了!这可不敢当!弹弓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事,我们一定照办!”说完,他转头对另外两个头目说:“那就辛苦你俩跑一趟吧。”两人领命,急忙回山准备行李和牲口。

这时,众强盗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答道:“在下姓安,单名一个骥字。”一个小头目凑上前来,问道:“听贵客说要去淮安,不知有位安学海安太老爷,与贵客是何关系?”安公子心中一震,说道:“那正是家父。我此番带着金银,就是为了处理父亲的官司。”小头目激动地说:“原来是安少爷!安太老爷可是淮安百姓的福星,在我们心中就像家堂佛一样,为官清正廉明。没想到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大家都说冤枉!小人以前也做过些小买卖,后来金盆洗手,在河工上当了个夫头。可看到当官的都有冤无处申,更别提我们老百姓了,思来想去,还是上山当了强盗。如今有幸遇到恩官的公子,恳请少爷到山寨里吃顿酒饭,也让我们尽尽义气!”

安公子连忙推辞:“本应叨扰,但带着家眷实在不便。”小头目仍不放弃,再三邀请。为首的强盗出面劝阻:“使不得!且不说看在你恩官的面子上,就冲十三妹姑娘,我们全山上下都该尽份人情。可公子是官宦子弟,我们是绿林草寇,身份有别,贸然请公子进寨,万一有失礼节,反而不好。人情事小,怠慢了公子事大,就别勉强了。”众人纷纷称是,小头目这才作罢。

正说着话,之前回山的两人已经牵着两头骡子回来了,连他们自己的行李和兵器都一并带了下来。他们手脚麻利地将骡子套好,准备出发。为首的强盗叮嘱道:“你俩这次去,可别不当回事儿。一来得守着十三妹姑娘定下的规矩,二来也得维护咱们山寨的脸面,再辛苦也得扛住。一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有找旅店、看顾车辆这些事儿,都得你们俩操心。到了地方,别多作停留,赶紧回来。”两人连连点头,一一应下。

随后,他又转身对安公子说道:“公子,今日与你相遇,真是三生有幸!可惜碍于规矩,连杯薄酒都没能招待你。不过有他们俩陪着你,一路上保准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把你送到淮安。日后你要是再见到十三妹姑娘,就说我海马周三,还有截江獭李老、避水獭韩七,靠着这张弹弓,办了点小事,不值一提。这天也快亮了,我们就不远送了,就此别过回山。”说完,他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带着一群人返回山寨。

这边李老和韩七吆喝着车辆启程,安公子也骑上牲口,重新背上弹弓跟在队伍里。一行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安公子骑在驴上,心中满是对十三妹的感激。他虽没说出口,却在心里暗自琢磨:“真没想到,这么个年轻姑娘,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和影响力!那些强盗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气势汹汹,为什么对十三妹姑娘如此敬重?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暂且按下安公子一路上的种种猜测不表。再说李老和韩七二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有他们在,不仅安公子省了不少心,就连张老也轻松了许多。这一路上并非没遇到心怀不轨的人,但要么是他俩提前一个远远地去探路,要么是和对方对上几句江湖暗语,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而过,当真一路风平浪静,没出半点岔子。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快到淮安地界了。李老和韩七拉住牲口,对安公子说:“前面再走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东关了,我们不方便再往前走,跟公子打个招呼,我们就回去了。”安公子连忙感谢二人一路的辛苦,还叮嘱他们替自己向寨主问好。说完,他从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每封五十两,要送给二人当路费。两人坚决不肯收,异口同声地说:“这钱我们绝对不能要!一来这是十三妹姑娘交代的任务,二来我们头领也提前打过招呼。只要公子日后见到十三妹姑娘,能说我俩这次没偷懒耍滑,我们就知足了。”说完,一人踩着马镫跨上骡子,另一人把缰绳搭在骡背上,骑上没有鞍子的骡子,朝着北边去了。

安公子只好把银子收起来,感慨地对张老说:“真没想到,强盗里头也有这么重情重义、不贪图钱财的人!”张老点点头,说道:“姑爷,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哪一行没有好人呢!有些强盗也是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翁婿二人一边闲聊,一边赶路,很快就到了淮安府城东关。

淮安府城毕竟不同于小地方,再加上有河台大人在此驻扎,繁华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个小省城。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大小客店一家挨着一家。张老和安公子找了一家小店,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张家母女下车进店后,忙着洗脸梳头,准备去拜见安公子的母亲,见见新亲家。安公子对张老说:“岳父,您帮忙照看一下行李。我得先去打听母亲住的公馆在哪里。”张老应道:“这是大事,这里交给我你放心去。”

安公子随即来到客栈的柜房,只见掌柜是个面相和善的半老老头儿,正坐在桌前算账,面前摊着一本账本,旁边放着一把算盘。见安公子进来,掌柜起身问道:“客人需要点什么?”安公子拱手问道:“劳驾问一下,请问安太老爷家眷住的公馆在哪个街上?”掌柜上下打量了安公子一番,问道:“客人,你打听的可是那个承办高家堰堤工,却被冤枉参奏的安太老爷的家眷?”安公子连忙点头:“正是。”

老头儿还没开口,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还问什么公馆!说起来这事,真让人又生气又难过!”这句话把安公子吓得不轻,他神色慌张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老头儿拍了拍身边的板凳,说道:“客人,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这正是:平静旅途将尽时,未知风波又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这一回书接着上回的情节,讲的是安公子抵达淮安府,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打听安太太的住处,满心盼望着能尽快与母亲相见。没想到向客栈店家一打听,对方说话时神情古怪,安公子心里猛地一惊,急忙追问缘由。

店家请他坐下,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要说我们这位安太老爷,那可真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好官。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河台大人,不仅被革了职,还关进了监牢,还追着他索要银子。这也就罢了,安太老爷遭了难,山阳县怎么说也该看在同僚的情分上,多少帮衬一下吧?谁家能保证一辈子都顺风顺水呢?可不能做那‘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的事儿啊!谁能想到,山阳县竟然完全不管不顾。现在那位官太太,只能自己找了家饭店住着。客人,你说这事儿多让人寒心!你还问公馆在哪个街上呢!”

安公子听店家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弄明白是这么一回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他心里暗自想:“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磨叽!不过他天生就这样,也没办法,再说听他这语气,倒是一片好心,不好责怪他。”于是耐着性子又问道:“那饭店在哪儿?”店家回答:“就在东边,隔着一家店铺,聚合店就是。”

安公子谢过店家,出了店门,没走多远,果然看到了“聚合店”。一打听,得知安太太她们住在最里面一层。安公子心急如焚,也不等通报,径直往后院走去。

话说安老爷当初出京时,带的仆人本就不多。自从出了事,能干些的长随先陆续离开了,剩下那些一时没地方去、想混口饭吃的,因为养不起太多人,也都被打发走了。梁材被打发回京城办事,安老爷身边只剩下戴勤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照料伺候。

店里就剩一个晋升,带着两个笨手笨脚的杂役帮忙做事。偏偏这会儿晋升又出去买东西了,那两个打杂的也不认识安公子。所以安公子进了店,一个熟人都没碰到。他一路走进后院,看见戴勤媳妇背对着他在墙根前洗衣服,也来不及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进了房门。

只见三间小屋十分狭窄,安公子掀起里间的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母亲安太太正坐在窗边做针线活,缝制帽饰。安太太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行装的人走进来,一时间没认出是谁,压根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安公子赶忙上前请安,安太太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儿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我的孩子!你从哪儿来的?怎么突然来了?”说着,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袜子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安公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安公子也觉得心里悲痛万分,哽咽着说不出话。

这时,屋里的丫鬟、仆妇听到安太太说话,都纷纷走进来。一看是大少爷回来了,一个忙着给安太太拿鞋,另一个赶紧去给安公子倒茶。安太太一边提鞋,一边急切地问:“谁跟你一起来的?”安公子担心母亲突然听到路上的遭遇会过度悲伤惊恐,便随口说道:“华忠和赶露儿陪我来的。”安太太听了,就要叫华忠,安公子借口说他在另一家店里照看行李,随后请母亲坐下。安太太又催促他快说此行的缘由。

安公子这才缓缓说道:“母亲先别着急,儿子先问问,父亲最近身体可好?该交的官银都有着落了吗?”安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说道:“唉,都是咱们家运气不好。本以为出来做外官能有个好前程,谁知道外官的日子这么难熬!幸好你父亲身体还不错,这也是他平日里学问深厚、涵养好,看得开、沉得住气。听说这几天他气色也好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安慰我才这么说!只是这官银,好不容易凑了几百两,给乌大爷捎信去了,这么多天了也没个回信,真让人着急啊!”

安公子赶忙安慰道:“母亲别着急了,如今这官银儿子已经如数带来了,说不定还有富余。父亲身体无恙,您又见到了我,这是天大的喜事,该高兴才是。”安公子这番话,本是想先稳住母亲的情绪,再慢慢讲述路上的经历。

安太太听了,又惊喜又诧异,说道:“还真是!可你一个小子,一时半会儿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银子的?”接着又问:“梁材难道这么快就到家了?”安公子回答:“我没见到梁材。我这次出来,说来话长。要不是上天保佑、父母庇护,儿子恐怕都见不到您和父亲,成了不孝之人!”说到这儿,安公子再也忍不住,先哭了起来。

安太太见状,急得满脸是泪,一把拉住他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安公子强忍着悲伤,挤出一丝笑容:“母亲别着急,儿子现在好好地站在您面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这一路上的经历,得仔细说给您和父亲听。”安太太拉着他在炕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说:“你慢慢说。”

安公子侧身坐下,开始从头讲述:自己在家中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后,如何心急如焚,顾不上参加科举考试;如何匆忙筹措银两,带着嬷嬷爹华忠和刘住儿踏上行程;到了长新店,刘住儿因家中丧事回去,叫赶露儿来却一直没等到;到了茌平,华忠又如何一病不起,无法继续赶路,自己只好打算找褚一官护送自己到淮安。

安太太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听着,每听一句,心里就揪得更紧。听到这儿,她忍不住问:“这个姓褚的是什么人?”安公子赶忙解释缘由。安太太又着急地问:“难道就这么个陌生人送你来的?”安公子说:“要是他来送,倒没这么多事了。”安太太追问道:“怎么,难道还出了别的岔子?”

安公子接着讲,到了店里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时,如何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描述了女子的相貌、言谈、举止、穿着,以及她如何威风凛凛、力大无穷;后来女子如何借搬石头进房坐下就不肯离开,一见面就知道自己路上的事情,开口询问南来的原因,得知缘由后又如何神色大变、含泪离开;临走时又怎样千叮万嘱,让自己务必等她见面后再动身,还许诺护送自己到淮安,保证一家人团圆、财物安全。

安太太惊讶地说:“这女孩儿怎么这么神乎其神!就算她有本事,可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和你同行同住呢?该不会是个不正经的人吧?可她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安公子连忙说:“当时儿子也是这么想的,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她不仅是个正派的人,还有着儿女的柔情、英雄的本领,更是满腹学问。要是没有她,儿子今天也见不到您了!”安太太急忙问:“她走了之后,回来了吗?”安公子说:“母亲您接着听,都怪儿子糊涂。她走之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

安太太听了,急得直搓手,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安公子赶忙安慰道:“母亲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都是因为祖上积德,上天庇佑,孩儿这才逃过一劫。”接着,他又详细讲述了到黑风岗后,骡夫如何把牲口丢下,牲口又如何受惊狂奔,一直跑到一座大庙前才停下来的经过。

安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说道:“跑到有佛的地方,这下可好了!”安公子却说道:“母亲您哪里知道,这才算是闯进了鬼门关!”随后,他把从进庙门开始,一直到被和尚绑在柱子上,差点被剖出心肝的种种痛苦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安太太不听还好,听完之后,顿时脸色发青,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哎哟”一声,紧紧抱住安公子,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受苦了!你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安公子想起自己所受的那些苦楚,此刻痛定思痛,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旁边的仆妇丫鬟们见状,无不为之动容,纷纷落泪,一个个上前劝慰。

安公子担心母亲伤心过度,伤了身体,只得强忍着泪水劝道:“母亲,您别再伤心了,孩儿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您面前了吗?您想想,如果当时真的没有救星,那现在又会怎样呢?”安太太说道:“这是什么话呀!要是那样,我们可怎么活呀!”说着,她紧紧拉住安公子的手,不肯松开,嘴里还说道:“唉!这都是命运啊,平白无故地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你吃了这么多苦,还把银子送来了,也算是你父亲没有白养你。只是,你让我们做父母的心里怎么受得了啊!”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旁边的丫鬟连忙倒上茶,安太太喝了一口,丫鬟又递过手纸让她擤鼻涕。随缘儿媳妇则忙着去弄湿手巾,准备给安太太擦脸。

梁材家的正准备给安太太装烟,安太太说道:“我顾不上抽烟了!”她拉着安公子问道:“你快说说,到底又遇到了什么救星啊?”

安公子说道:“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母亲可别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孩儿心里一乱,更说不明白了。”接着,他说道:“那天,就在生死攸关的时候,突然凭空飞来了两颗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了。紧接着,一个人从半空飞落下来,解开了绑我的绳子,救了孩儿的命。”安太太惊讶地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老天爷!”安公子说道:“母亲您猜是谁!就是那天在店里遇到的那个女子!”

安太太此时也顾不上说别的,只是听着安公子讲述,每听一句,口中就“嗯”一声,还不时诵念两声佛号。安公子接着又把那女子如何除掉众和尚,查验骡夫,搜出书信,一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只是关于张金凤的事情,他一时还不好意思说出口。

安太太听着安公子的讲述,脸上的神情渐渐舒缓,这才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她想了想,说道:“照你这么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到,那到底是谁陪你一起来的呢?”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答道:“母亲问到这儿,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孩儿不敢不告诉您,只是暂时还不敢告诉父亲。这件事,孩儿实在是出于万般无奈,现在心里既为难又害怕。”安太太说道:“什么事呀?你可别为难,我的孩子,你可经不起再受委屈了!如果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不敢跟你父亲说,有我呢,我会替你婉转地说。”

安公子这才把张金凤的事情从头至尾,包括媒人如何强行撮合,自己如何苦苦推辞,张家姑娘又如何委曲求全的原因,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母亲,还说道:“这次能来,多亏了张老夫妻和张金凤一路护送。母亲,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孩儿实在是没了主意。”说完,便跪了下去。

安太太一边把他拉起来,一边在心里琢磨,暗自想道:“这事儿还真不太好办。听那女子如此仗义,这个姑娘又这般识大体,都让人又感动又心疼。至于亲家是穷是富、地位高低,倒也不是最重要的。只是,我原本想给孩子娶一个十全十美的媳妇,如今听下来,张姑娘的品性自然没得说,我就担心她毕竟是个乡下孩子,万一长得不好看,可怎么配得上我的好孩子呢!”想到这里,她不禁问起了张姑娘的年龄、身高,最后才问到她的长相。

安公子听到这一问,脸一下子红了,半天答不上来。其实,安公子平时也不是不会说场面话,他完全可以说张姑娘相貌端正,或者举止大方,这些话都说得出口。可此刻,他既盼着这事儿能成,又担心不成,害怕、为难、畅快、欢喜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三个字:“长得好。”

安太太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说道:“那我去瞧瞧!”说着,也不等别人搀扶,站起来就往外走。安公子连忙笑着拦住她,说道:“母亲您这是去哪儿呀?自然是我过去跟他们说清楚,让她来拜见您,哪有您去见她的道理!”安太太说道:“人家孩子一路上受了委屈,就是她父母照应了你一场,我也得去道个谢呀!”安公子又笑着说:“按照规矩,应该是客人来拜访主人,还是等他们二位过来吧。您总不能就这么跑到街上去吧?”安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说道:“对呀,我真是被你们给弄糊涂了!”

说着,她便吩咐晋升家的和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和张姑娘,又派晋升再带上一个粗使的小子去请张老爷,还让把行李也一并搬过来。诸位看官,记住了,从这时起,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就得被称作“老爷”、“太太”了。

闲话不多说。安太太趁着这个空当,便收起了手中的活计,吩咐准备饭菜,腾挪屋子。不一会儿,晋升家的和随缘儿媳妇换了身干净衣服,跟外面的人打了招呼,便跟着安公子过去了。没想到刚出了院门,安公子要去上厕所,便拉住晋升,仔细询问父亲近日的生活情况和精神面貌。那两个仆妇一心想着去看新大奶奶,便带着那个小子先慢慢过去了。

她们刚走进那边的店门,就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道:“张太太住在哪间屋子呀?”老头儿一时没明白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了原因,他才带着大家走到店房门外,喊道:“老婆子,安家有人来看你们娘儿俩了。”说完,便又回去喂驴了。那小子压根不知道这个老头儿就是亲家老爷。

晋升家的走进店房,只见张太太和张姑娘都在屋里。她刚要说话,张太太就问道:“你们俩谁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年轻孩子,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晋升家的赶忙说道:“太太,不是的。我们是家里的下人,是来伺候的。我们太太打发我们过来,请您和姑娘过去坐。”说着,便跪下来请安,把张太太弄得手忙脚乱,双手不停地作揖。

二人转过身来,又给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道她们是婆婆派来的人,便没有还礼,但也没有显得特别羞涩,她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把她们拉了起来。正说着话,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刚才的事情跟张老说清楚了,张老自然是满心欢喜。张老说道:“既然这样,姑爷,你先陪着她娘儿俩过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别的倒没什么,可这银子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咱们还是小心点好。”安公子连忙说道:“您说得对。”

晋升早就雇了两乘小官轿过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和张姑娘上轿,大家一起跟着,把她们抬到了聚合店。

安太太正在盼着她们过来,晋升进来回禀道:“张太太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让人搀扶着迎了出去。张太太一进院门,只见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拿着烟袋荷包,右手攥着一块蓝绸绢子。晋升家的跟在后面,生怕张太太认错人,上前说道:“这就是我们太太。”

安太太赶忙迎上去,双手握住张太太的手。张太太两只手都占着,只好伸出攥着绢子的那只手的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边颤抖着,嘴里说道:“你好啊,太太!”安太太说道:“别这么称呼,看您这光景比我岁数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张太太说道:“我小着呢,属小龙的,今年五十二岁了。”

安太太嘴里虽然在和张太太说话,但她的目光早已落到了张姑娘的身上。

安太太抬眼望去,只见张姑娘眉眼舒展,气质温婉娴静,脸颊如桃花般粉嫩,嘴唇好似小巧的樱桃;一双纤细灵巧的手,一对秀气玲珑的脚;虽穿着朴素的家常衣裳,却面带春风,浑身透着优雅大方的气质。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着她,跟在张太太身后。张姑娘见到安太太,垂下手来,姿态从容地行了两个万福礼。

安太太赶忙拉住她,关切地询问一路上的辛苦。听张姑娘说话虽带着些外地口音,但既不土气也不怯懦,安太太心里顿时就有了几分好感。这时她才回头招呼张太太,却发现张太太已经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上台阶,进屋子去了。安太太又去请张姑娘,张姑娘见安太太如此温和宽厚,心里早已认定了这个婆婆,说什么也不肯先走。安太太便拉着她的手说:“咱们娘儿俩一起走。”到了门口,张姑娘还是坚持让安太太先进去。

进屋后,安太太和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端上茶来。安太太便招呼张姑娘上炕坐,只听张姑娘轻声细语地回答:“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张金凤这次跟着爹妈护送公子到这儿,原本就想着能帮太太做些针线活儿,或者打打下手,才不算白吃白住。日后论起名分,我怎么敢坐下呢。”这番话,把安太太听得满心疼爱,忍不住叫了声:“我的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在庙里跟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兼媒婆说的话,我全都知道了。你听我说,且不说人家那番恩情不能辜负,就算平白见到你这样的好孩子,这门亲事我也乐意促成。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张姑娘听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安太太又叫道:“玉格呢?”安公子应了一声走进来。安太太说:“我仔细想了这事儿,你媳妇方才说的话,是因为你那天在庙里推辞婚事,她得守住女孩儿的本分。你推辞是因为没跟我和你父亲商量,不敢擅自做主,这也是为人子女该守的道理。如今虽说还没告诉你父亲,但见了我,我就能做一半主。为什么呢?第一,听你说路上的事,她这心地、性格,没的说;就单看这模样,只怕打着灯笼都难找这么好的媳妇儿。至于家境贫富、地位高低这些话,本就不该是咱们书香门第计较的;我见多了因为计较这些,还有嫡庶之分,耽误了大事的人家。这事儿不用跟你商量,瞧你这神情,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我估摸你父亲也肯定乐意。怎么说呢?你还记得临出京时,你父亲说过:‘只要能找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淑、能持家、能吃苦的孩子,哪怕是南山、北村里的,都行。’看看今天这情形,这不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吗!咱们今儿就把话定下来,别再犹豫了。”听到这儿,张姑娘心里的第二块石头也落了地。

安太太转头问张太太:“老姐姐,你觉得我这话在理不?”张太太笑着说:“我们是乡下人,高攀了,怪不好意思的,还能说啥!不过我闺女可一点儿都不差,亲家太太,您往后瞧好吧!”安太太笑着应和,又对安公子说:“你们路上匆忙,肯定也没下聘礼。这孩子跟着受累了,我今儿补上。”说着,她把头上戴着的一支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插在张姑娘的发髻上,说:“第一件大事,就是劝你女婿好好读书,早日科举中第。”接着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副金镯子,给张姑娘戴上,大小正合适,说:“愿你们和和美美,成双成对。”这下,张姑娘心里的第三块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戴好钗子、镯子,张姑娘正要下拜,安太太拦住说:“这点东西,不用拜。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我这个婆婆,往后咱们娘儿俩好天天在一起过日子。不然,你该怎么称呼我呢!至于正式拜堂成亲,得等你公公出来,选个好日子再办,这可是大事,错不得。”当下,仆妇丫鬟铺好红毡子,在晋升家的和随缘儿媳妇的搀扶下,张姑娘在红毡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礼,说:“快把大奶奶扶起来,吉祥话儿留到拜堂的时候多说些。”张姑娘起身,装了一袋烟递给婆婆。一旁的张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儿都是梳大盘头、穿厚底鞋。我闺女这打扮跟你们不一样,要不也给她放开裹脚?”安太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虽说我们是汉军旗人,但驻防、屯居的好多人都穿汉装,就连我们本家亲戚里,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其实张姑娘见婆婆这一身打扮,正担心自己也要改换装束,要是放开裹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实在不方便。如今听安太太这么说,心里也踏实了。

安公子却另有想法,他觉得上古时候原本就不缠足,自中古之后才逐渐流行开来,要是突然改了,反而不如原来好看。听母亲这么说,更是满心欢喜。他在外间屋里端着一碗热茶,咧着嘴直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这些老仆人便打趣他:“好俊的大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见了小媳妇就脸红?这会儿怎么不害羞了?”安公子笑着说:“别打趣我了!快给我倒碗热茶吧。”晋升家的笑道:“我的小爷!您手里端的不就是热茶吗?高兴糊涂啦?”众人哈哈大笑,安公子也跟着笑起来。

正热闹时,外面的家人把银子、行李一趟趟搬进来,清点交接完毕。那辆车和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经在前边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店房,给张老爷住。行李安置妥当,张老爷过来了,安太太连忙让人去请。张老爷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扎紧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外面套着一件崭新的石青细布马褂,系着一条月白色标布腰带,本来戴的是毡帽,这会儿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顶高帽檐的秋帽。

张老爷见到安太太,作了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能按照旗人的礼节,手摸发辫回礼。张老爷进屋坐下,喝过茶,安太太先是感谢他一路上的照顾,又把刚才定亲的事说了一遍。张老爷本分地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叮嘱了女儿一番。虽说带着些乡下人的质朴,但比起张太太,显得稳重多了。坐了一会儿,他便告辞到外面去。安太太说:“亲家公,你们俩先歇会儿再聊吧。”张老爷答应着,起身离开了。

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还特意问了母亲该怎么说。安太太把要说的话,仔仔细细地教给他。这边便忙着准备饭菜,招待张太太。

暂且不说这边的事儿。再说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眼快一个月了。交银子的期限越来越近,可手头才凑了不到一千两。给乌学士写信求助,到现在也没回音。梁材进京办事,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个月,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办成?眼瞅着九月初就要到了,正是科举放榜的日子,也不知道儿子三场考试发挥得怎么样,能不能中举?更奇怪的是,好久没收到家信,也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儿子到底是考完试就出发了,还是还没上路?在这儿虽说有几个朋友能聊聊天,但在县衙里也不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解闷,偏偏他又不太懂学问。每个下雨的傍晚、起风的清晨,安老爷都觉得十分烦闷。

这天饭后,安老爷正拿着一本《周易》解闷,只听见墙外有人说话,像是来了客人。他正准备问问,随缘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少爷来了!”安老爷也吓了一跳。说话间,安公子已经进了门,先请安,接着上前几步,跪在父亲膝前,扶着父亲的腿,忍不住要哭出来。安老爷正处在失意的时候,父子俩在异乡突然相见,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只是父亲向来威严,不像母亲那样情感外露,倒没有安太太那般激动。

安老爷一边点头示意儿子起来,一边问:“你怎么来了?”他大致问了问谁陪着来的,一路上的情况,紧接着就问:“你没参加科举考试?”

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安公子难住了,他定了定神,擦干眼泪,才回答道:“我正在准备考试的时候,听到父亲您出事的消息,当时就慌了神,心想就算进了考场,也写不出好文章;就算侥幸中了科举,父亲您现在身陷困境,我又怎么有心思去顾这些功名?所以来不及参加考试,就急忙赶来看望父母。”安老爷听了,叹了口气说:“这也怪不得你,父子连心,你有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来了,对解决眼下的事情也没什么帮助。我已经派梁材进京了,算时间,你肯定是在他到京城之前就出发了。我早就料到你听到消息会赶来,所以让梁材日夜兼程,一来是想拦住你,二来也是想让他把家里的产业变卖一些,凑钱来交这笔赔项。你虽然不太懂这些事,但好歹也能出些力。现在你还是来了,这可怎么办呢?”说完,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对策。

安公子见状,连忙说道:“这件事我已经按照父亲的想法,办妥了。”安老爷疑惑道:“你刚才说没见到梁材,自然也没收到我的信,从何谈起照我的想法办呢?”安公子解释道:“儿子觉得,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就擅自做主了。”安老爷说:“这倒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我估算了一下,家里的产业最多也就能凑出两千多两银子,终究还是不够数。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只能慢慢再想办法了。”安公子却道:“照现有的数目,大概也够应付了。”安老爷摇了摇头,教训道:“你这孩子,还是不懂得生活的艰难。现在我这里只有不到一千两银子,加上你带来的,最多三千两。我虽然给乌克斋写了信求助,但他在外公干,也不知道有没有钱,就算有,最多也就一千两,再算上银子成色的损耗,还差一千多两呢!你以为这世上的银子是那么好筹集的?”

安公子认真地回道:“儿子这次带来了大约七千两银子,就算不等乌克斋的回信,应该也足够用了。”安老爷一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严肃地问道:“孩子!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银子?我这辈子在银钱方面,一向是一丝不苟的。就算朋友之间有互相接济的情谊,也得是交情深厚、确实能帮得上忙的才行。你要是借着我的事,不管跟人家交情如何,就到处去求告,那可就违背我的本意了!”

安公子心里明白,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住了。而且在父母面前,就算自己做错了事,又怎么能有半句隐瞒呢?不如痛痛快快地把事情都说出来,就算会惹父亲生气,也该接受这次教训。于是他说道:“儿子并没有向亲友求助。只是这件事说起来,头绪繁杂,情节曲折,还得先求父亲别吃惊、别着急、别生气,让儿子慢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说着,他便跪了下来。

安老爷平日里虽然为人正直严厉,但看着自己娇生惯养的儿子,为了自己长途奔波,心里已经十分心疼。只是他一直谨记“爱之能勿劳乎”和“玉不琢不成器”这两句话,才没有过分骄纵儿子。如今见儿子这般惶恐不安的样子,更是不忍心责备,而且他也猜到事情背后肯定另有隐情,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然经历了如此大的惊险。安老爷语气缓和地说:“你别慌,先起来,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说。”安公子这才站起身,从在家里得知消息决定出发,一直讲到今天到达客店,按照之前跟母亲讲述的内容,该简略的简略,该详细的详细,就连和张金凤联姻的事情,也一字不漏地如实告诉了父亲。

都说严父慈母,虽然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但表达的方式却有所不同。更何况安老爷是个才学见识兼备的人,在听儿子讲述时,并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地凝神细听。只见他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抬头思索,时而低头叹息,不难看出他内心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感动,一会儿心痛。一直等安公子把话说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不由得鼻子一酸,落下两行热泪。安公子也在一旁既难过又惶恐,泪水止不住地流。

安老爷定了定神,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事儿我都听明白了。你想想,我怎么能不震惊?不过现在着急也没用,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只是苦了你了!你别再害怕慌张,听我说,你这次为了我赶过来,这是人之常情,不算错;更何况还经历了这么大的危险,我怎么还能责备你呢?但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年轻不懂事。你想,带着这么多银子赶路,就算有华忠陪着,都不一定安全,更何况你一个人?这才险些遭了不测。要是真出了事,不仅你成了罪人,我也脱不了干系,比起你送银子来,哪个轻哪个重?再说你在店里遇到的那个十三妹,你没看出她的真实身份,就是因为你见识太少。听你描述的情形,她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分明是个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杰,哪里是贪图钱财和美色的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她的话非要离开,这就是‘吉凶悔吝生乎动’啊!至于骡夫和和尚的事,本就超出了常理,也不能怪你没料到。可要是当初你不离开,又怎么会有这些灾祸呢?再说到你接受十三妹的金银,答应和张金凤的婚事,这两件事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却能理解你。为什么呢?圣人说‘观过知仁’,看一个人的过错就能知道他的本性,这话不只是说在‘党’字上。在那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就算是经验丰富的人,也只能这么做,更何况是你呢?而且你心里还一直想着帮我。反倒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能保护好你,还让你先为我受了这么多苦,这才是我最难过的地方。如今这些银子也算是取之有道,现在也没办法不收,而且我正好用得上,就当是成全了那女子的一番侠义,也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报答她。至于张家姑娘,听你说的这些,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可不许嫌弃她父母是乡下人,嫌他们没见识,有任何挑剔的想法。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等我把官事了结,出去就给你们操办婚事,想来你娘也不会不同意。”

安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牢牢记住了母亲之前交代的,先别说出已经定亲的事。这时听父亲这么说,便顺势答道:“看母亲的意思,也觉得这门亲事该成,只是没有父亲您的话,不好擅自决定,所以让儿子来请示您。”安老爷说:“这就对了。你稍微休息一下,就先回去,把这些话告诉你娘,再向你的岳父岳母转达我的意思,让他们也放心。你也别再忧心忡忡的了。”安公子听完父亲这番话,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暗自感慨:“我安骥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有这么疼爱我、教导我的父母!”想到这里,他先是一阵庆幸,随后又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安老爷见状,温和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别再哭了,再哭可就不懂事了。”安公子这才擦干眼泪,勉强挤出笑容,关切地询问起父亲的日常生活,包括饮食起居等细节。

安老爷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忙着问这些。赶紧回去,把咱们刚才说的话告诉你母亲,然后换身干净衣裳再来。陪我吃顿饭,今晚就住在这儿,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你岳父那边,我会请程相公去作陪。”

安公子领命离开,坐上之前雇来的小轿,急匆匆地赶回客店。一见到安太太,他顾不上详细解释,满脸喜色地说道:“娘,父亲没生气,全都答应了!”安太太笑着说:“我早就知道啦。虽然让你去了,但我到底不放心,就派人跟着听消息,他回来一讲,我就全清楚了。这可太好了!你快去陪你岳父吃饭吧。”安公子又把父亲让他回去,以及请程相公作陪的事告知母亲,随后匆忙换了身衣服,赶回父亲那里。父子俩终于有机会,诉说久别重逢的思念之情,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暂且放下这父子二人的温情时刻,再来说说客店里的情形。张老有程相公作陪,两人聊天却有些“鸡同鸭讲”。程相公聊的是抄写文书、笔墨之事,张老说的是耕地播种、农事农活,两人说了一整晚,也没说到一处去。张太太一路上紧绷着神经照顾女儿、女婿,到了这里,紧绷的弦一松,再加上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又不习惯熬夜,刚掌灯,就开始犯困,眼皮直打架。她打了两个哈欠,说道:“要不咱们睡觉吧?”张姑娘正想多陪陪婆婆,便说:“我还不困呢,娘您先去睡吧。”张太太也不客气,转身去了西间,脱了衣服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边安太太招呼张姑娘上炕,两人挨着坐下,安太太便细细询问起她家乡的情况,以及路上的所见所闻。说起路上的经历,张姑娘一口一个“十三妹姐姐”,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恩人叫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模样举止,还有定亲前私下问她的那些话,毫无保留地讲给婆婆听。安太太听后,心里满是感激,感慨道:“这位姑娘莫不是菩萨转世吧!你们受了她的恩惠,还能当面道谢,我却连道谢的机会都没有。我刚才心里已经许下愿,等十五那天,在天地牌位前摆上最丰盛的供品,烧上最虔诚的香,一来感谢上天让我们父子婆媳团聚;二来祝愿十三妹姑娘福寿安康,将来也能遇到好婆婆、好丈夫。我还想着单独设个香案,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拜一拜,这样心里才踏实。”张姑娘连忙说道:“婆婆,这可使不得。她和儿媳结拜成姐妹,在您眼里,她也跟孩子一样,这一拜她可承受不起。儿媳倒有个主意,我也早就许下心愿,想给她供个长生牌位,早晚供奉、虔诚祈祷,愿生生世世都能和她有缘分。婆婆您看这样行不行?”安太太听了,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办!咱们娘儿俩都在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已是四更天,这才各自回房休息。

各位看官,读到这里,会不会觉得这一回像是把前面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显得有些啰嗦拖沓?其实并非如此。对我这个说书人来说,不过是依照原本讲述;但对作者而言,这其中另有深意。野史小说虽然不能与正史相提并论,但在情节的前后呼应、虚实结合上,也自有巧妙的构思。要是都像宋子京修史那样,简单一句话概括了事,就算是正史,也会沦为笑柄。而且听书的人,也不可能每个人都从开头听起,只有把前面的情节补充完整,故事才能连贯。这并不是浪费笔墨,实在是为了让故事更完整。况且这第十二回算是一个小团圆,也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个阶段性结局。正所谓: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欲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敦古谊集腋报师门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故事紧接着上回,安公子回到客店,将安老爷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又向岳父、岳母转达。众人听后,无不欢欣雀跃。张姑娘心里更是对十三妹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她料事如神。而张老那边,自有程相公陪着说话解闷。

安公子赶忙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常衣裳,匆匆朝着县衙赶去。那些曾经离开安府、还没找到新主人、四处晃荡谋生计的仆人,听说少爷来了,还带着不少银子要帮老爷补交官银,老爷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纷纷凑了过来,打着道喜的幌子,想重新回到安府讨口饭吃。

安老爷深知这些人毫无情义、忘恩负义,便言辞客气却态度坚决地将他们一一打发走了。其中有个叫叶通的,是从京城就跟着安老爷的。他自幼读了几年书,身上带着些书呆子气。自从跟了安老爷,就常说从未遇见过如此贤明宽厚的主人,还立下誓言不再投靠他人。安老爷曾给他推荐过好几处差事,他都拒绝了,甘愿跟着安老爷过清苦日子。如今见公子身边无人照应,安老爷便让他先伺候公子。正巧,赶露儿也匆匆赶到了。安老爷本要责罚他办事不力,吓得赶露儿连忙跪地不起,急忙解释是因为刘住儿回到家后,因过度悲痛神志不清忘了告知消息,后来想起来才急忙赶来。安老爷见他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便仍让他继续跟随公子。

说话间,饭菜已经摆上桌,还有安太太特意送来的几样可口菜肴,以及寓意吉祥的“下马面”。安老爷酒量很好,但从不贪杯,每餐喝酒,总量控制在三五斤左右。他对公子说:“我喝酒慢,你别等我,先坐下吃饭。”公子便搬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父子俩吃完饭、洗漱完毕后,安老爷让公子坐在一旁,开始询问京城家中的各种情况。问完后,安老爷长叹一声,感慨道:“我读书半辈子,做事兢兢业业,处处谨守规矩,生怕行差踏错。可就因为‘迂拙’这两个毛病,一入官场就栽了跟头,差点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能和你相聚,官事也有了转机,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都是上天庇佑,往后我们只有时刻自省,才能报答这份恩情。至于你,还没踏上仕途就遭遇了这么多磨难,实在让人心疼。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历过这些,对你来说或许也是好事。这些都暂且不说了。我刚才仔细琢磨你在能仁寺的遭遇,那帮和尚伤天害理,被惩治是天理昭彰,没什么可说的;那个女子行侠仗义,做到了仁至义尽,也没什么过错,我们心里也过得去。我唯一担心的是,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要是碰上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追查起来,这事儿恐怕还没完。”

公子连忙说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事儿应该没事。前几天在路上,听各店里的人都在议论,说茌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头陀和一个女人,因为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被当地的胡县官查了出来。当地百姓之前没少受那和尚的欺负,听说这事儿后都拍手称快,还把胡县官称作‘青天太爷’呢。”安老爷听了,笑着摇头道:“这种传言,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这时,正在一旁伺候的叶通插话说:“老爷,我觉得这事儿可能是真的。”安老爷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叶通解释道:“这里的二府大人和茌平县的胡太爷是亲家,我有个舅舅在胡太爷手下做事,昨天他来看望自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还说胡太爷因为这事得到了上司的赏识,说他办事认真,还被保举为卓异呢。”安老爷听后,忍不住大笑起来:“真是无奇不有!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那女子就能躲过灾祸,我们也能放心了。”

公子应了一声“是”,接着说道:“儿子还有件事放心不下。”安老爷赶忙问:“什么事?”公子便把丢失砚台的事情说了出来。安老爷先是惋惜地说了句“可惜”,接着问:“怎么会丢了呢?”公子回答:“当时我只顾着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词,她又一直催着赶路,慌乱中就把砚台落下了。”安老爷又问:“是什么词?”公子从靴筒里掏出自己抄录的词稿,递给父亲。安老爷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叹道:“这个女子不简单!手段厉害!你看她这首《北新水令》,虽然不算文采斐然,但既帮你摆脱了困境,又让自己全身而退,既给恶僧定了罪,又给地方官留了台阶。看她这么机智,那砚台她肯定不会让别人拿走。词里写的什么‘云端’‘云中’,不过是故意迷惑人的,她到底住在哪里,你问清楚了吗?”公子无奈地说:“问过了,可她就是不肯明说,只说住在一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我连她‘十三妹’这个称呼是排行还是名字都问了,她也不肯说。”安老爷严肃地说:“这怎么行!不管怎样,你都该问个明白。人家对我们有这么大的恩情,虽然她不求回报,但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公子不敢解释当时十三妹行事雷厉风行,自己根本不敢多问,只能说道:“等将来归还她弹弓、取回砚台的时候,应该就能打听到她的下落了。”

安老爷听了,只是摇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词里“云中相见”四个字,又用手指在桌子上反复写着“十三妹”这三个字。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一拍桌子,满脸喜色地说:“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接着急切地问公子:“那姑娘左右鬓角上,是不是各有一颗米粒大小、颜色鲜红的朱砂痣?”可惜,公子当时确实没留意,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安老爷又问:“那她的相貌呢?”公子说:“要说相貌,可就奇怪了,她长得和金凤一模一样,不仅像亲姐妹,简直就像双胞胎。”安老爷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又没见过你媳妇,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满脸通红。安老爷见状,催促道:“害羞什么?接着说!”公子只好硬着头皮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父亲出去见了金凤就知道了。金凤温柔娴静,而十三妹英气十足,气质完全不同。”安老爷听了,笑着调侃道:“这会儿文绉绉的话倒会说了。”公子也跟着尴尬地笑了笑。

天下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和人谈心;而谈心之中,又以父子谈心最为难得;要是父子久别重逢,在异乡促膝长谈,那就更珍贵了;要是再赶上诸事已定、苦尽甘来,这样的深夜父子谈心,简直就是人间至乐。此刻的安老爷和安公子,就沉浸在这世间少有的幸福之中,真可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

公子见父亲心情大好,便试探着问:“父亲刚才说‘得之矣,知之矣’,难道您猜到十三妹的来历了?”安老爷自信地说:“何止是猜到!这事儿你不明白,恐怕连你母亲都想不到,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先不说,等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再慢慢跟你解释,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公子见父亲这么说,也不好再追问,心里却满是疑惑。此时,不光安公子一头雾水,恐怕听书的各位也都摸不着头脑。只是作者有意用这种欲擒故纵的笔法,我这说书人也只能顺着情节往下讲,大家先耐着性子,往后听自然就明白了。

闲话不多说。安老爷吃完饭,仆人收拾好碗筷,父子俩又一起商量起如何了结官事,以及如何安置家眷。之后,公子便在父亲屋里的小床上另铺了被褥休息,其他仆人也各自安顿下来。一夜过去,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安太太就派晋升去看望安老爷和安公子,还让他请示:“那银子该怎么处置?早点了结官事,也能早点脱离困境。”安老爷让公子回去告诉母亲:“这事不用急,再等个两三天,乌克斋应该就有回信了,到时候再做打算。你也正好回去陪陪你娘。”

安公子刚准备走,晋升赶忙说道:“大爷先等一会儿再走吧。我来的时候,街上正在清道,说是河台大人要去码头迎接钦差,已经出衙门了。这会儿出去,要是路上撞见,还得避让。”安老爷疑惑地问:“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突然就来了个钦差?”晋升解释道:“我们也是刚听说,好像是兵部的一位吴大人。这位钦差行踪十分隐秘,只带了两个仆人,坐着一艘小船,昨天五更天就到了码头。天还没亮,就把码头的差役传到船上,交下两份文书,一份让山阳县准备轿子和马匹,一份通知河台钦差已经到了辖区。这会儿县太爷早就去码头迎接了。”

安老爷心里暗自琢磨:“这个吴大人,难道是吴侍郎?可他是礼部的官员啊!也没听说这边出了什么大案,怎么会派钦差来?总不至于专门来催我交官项吧?”众人一时都猜不透缘由。安老爷摆摆手说:“管他呢,反正我现在也算是局外人,这事跟我没关系,瞎操心干嘛!”正说着,只听见县衙门前面,道台、知府、同知、知县的队伍一队接一队地过去,最后是河台大人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地经过。等他们都走了,安公子才得以返回客店。

话说回来,这位神秘的钦差究竟是谁呢?原来他就是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爷。他在浙江公干时,接到吏部公文,得知自己从内阁学士升任兵部侍郎。等他把浙江的事务处理完毕,上奏朝廷后,正准备回京复命谢恩,走水路刚出发不久,又接到朝廷密旨,命他前往南河查办事务。而南河正好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上。于是,他没有提前通知地方官府,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和随行的官员一起走,自己则乔装打扮,雇了一艘小船,只带两个仆人,沿路悄悄查访。直到船靠码头,才通知地方官。这可把山阳县的官员急坏了,赶忙派人打扫公馆、准备车马、置办酒席,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安排妥当。

但大家都不知道钦差此行究竟所为何事。对于山阳县这样的首县官员来说,打听清楚钦差的来意是头等大事,因为只有弄明白了,才能更好地向上司交代,所以这也算是个“美差”。山阳县官一到码头,就递上手本,想请安拜见。没想到钦差只是传话让他回去,并未召见。他看了看船上,只有两个仆人,连门包都不收,根本无从打听消息。山阳县官想尽办法,派了个得力的心腹,悄悄把船家叫过来,又是询问又是许诺钱财。船家说:“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道他们三个人,说是到淮安要账的。一路上都跟我们一起坐在船头,问这问那。直到码头,看到大家出来迎接,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员。我哪知道他到底来干嘛呀!”那心腹没办法,只能回去回复县官,急得县官直搓手。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到了,紧接着河台大人也到船上拜访。只见那位钦差穿戴整齐,满面春风地迎出船舱。河台大人下船后,在小船里面向京城方向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皇上身体安好。”

两人行过礼坐下,河台大人脸色青一阵黄一阵,强撑着寒暄了几句,却又不敢问钦差此行目的。还是乌大人先开口:“我这次来没什么要紧事。皇上想着我回京必经此地,就让我顺路看看河工情况。说实话,我对河工一窍不通。之前在浙江,看到那些负责河工的官员都非常辛苦。大人只需把沿路的河工情况整理个概要给我,我照着检查一下回禀皇上,这差事就算完成了。我也急着回京谢恩,耽搁不了太久,地方上就不用大费周章了。这船上实在简陋,等我下船就去拜访您,咱们再慢慢聊。”

河台大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最擅长阿谀奉承,这本领从做小官的时候就练得炉火纯青。又见乌大人如此谦和,心里盘算着最多花个二三千两银子打点,反正这些钱回头都能从河工官员那里捞回来。于是,他对着钦差一顿猛夸,这才打道回府。河台走后,其他官员纷纷递上手本求见。乌大人回复说:“船上太窄,到公馆再见面。”众人只好各自回城。

河台大人马上把自己新得的八人抬大轿,连同全套仪仗执事都送了过来,还派了武巡捕带着众多侍卫来迎接。乌大人留下一个仆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仆人随行。前面仪仗队整齐排列,侍卫们有的列队开道,有的扶着轿子,马头上三声大炮响起,簇拥着钦差的大轿,浩浩荡荡、悄无声息地朝着淮城东门行进。

一进城门,武巡捕在轿旁请示:“大人,先去公馆?还是先去河台衙门?”乌大人只说了一句:“先到山阳县。”巡捕应了一声,赶忙传达下去,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怎么反倒先去县衙呢?”此时,山阳县的县官已经先到公馆等候了。原来在外地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级官员拜访州县官员,通常不会下轿,州县官员反而会躲起来不见,都是管家和文书远远地迎出来,在路边单腿跪地,高举上司的拜帖,大声禀报:“我家主人不敢劳烦大人亲自前来!”

今天山阳县的门房听说钦差要来拜访自家老爷,跪得比平时更快,喊得比平时更响。却听见钦差在轿子里直接吩咐:“我不是来拜访你们主人的。”门房一听,吓得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往回跑,恨不得爹娘多给他生两条腿。等他跑到县衙门口,钦差的轿子也到了。他又连忙和衙役们一起在门前伺候。只听钦差问道:“那位被参奏的安太老爷,是不是关在监狱里?”门房赶忙跪地禀报:“不在县监狱,在县衙头门里典史衙门的土地祠。”钦差当即下令:“去典史衙门。”

这一下,管监狱的典史吓得浑身发抖,嘴里直喊:“老天爷啊!从周公制定《周礼》,设立官职到现在,也没听说过钦差拜访典史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慌乱中抓了顶帽子,拽了件褂子,一边穿一边往外跑,跪在门外高声禀报:“山阳县典史郝凿槷叩接大人!”轿子过去好久,他还跪在那里不敢起身,周围的人都指着他哈哈大笑。他一开始还不知道大家笑什么,等站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的石青色褂子镶着一圈狗牙边,原来是慌乱中穿错了,把自家太太的衣服穿出来了。唉,真是应了那句话:“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

闲话不多说。钦差到了典史衙门,远远望见土地祠,便下令停轿,走下轿子。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皮面的手本,周围的人看了都很诧异:“钦差大人怎么还用这种下属拜见上司的手本,这是要拜谁啊?就算拜土地爷,也该用‘年家眷弟’的名帖,到底要拜谁呢?”正疑惑着,仆人把手本呈给钦差看过,交给巡捕,说:“拜见安太老爷。”巡捕接过手本,偷偷一看,上面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几个字,赶紧飞奔到门口递了进去。

当时正值重阳节前夕,江南地区的乡试放榜。安老爷正拿着一本《江南新科闱墨》,专注地品读着新科举子们的优秀文章。突然,县衙前传来一阵喧哗,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这种嘈杂声安老爷早已听惯,并未在意,继续沉浸在文章之中。

就在这时,戴勤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禀报:“钦差大人前来拜访!”即便安老爷一向沉稳,此时也不禁感到惊讶和疑惑,心里暗自思忖:“难道真的是钦差来催缴官银了?”他伸手接过手本一看,不禁笑道:“原来是他!大家一直说什么‘吴大人’,我怎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安老爷不慌不忙地起身离座,说道:“快请进来吧。”

只见乌大爷一身出行装扮走进来,先是按照旗人的礼仪向安老爷请安,随后又行外官之礼,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安老爷也以半礼回敬。乌大爷起身之后,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着安老爷的面容,关切地说道:“老师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只是怎么会突然遭遇这样的变故呢!”

两人落座,喝过茶后,乌大爷率先开口:“老师的信,学生已经收到了。原本想着那几两银子转托他人送来不太方便,恰好我就接到了到这里办事的谕令,所以就亲自把银子带来了。”接着,他又询问:“老师这边要缴的官银,如今筹备得怎么样了?”安老爷暂时不想提及公子已经送银前来的事,便含糊答道:“已经有些头绪了。”

乌大爷连忙说道:“学生给老师带来了一万两银子,就在后面的大船上,一到就会送到您住的地方。”安老爷赶忙推辞:“太多了,太多了,绝对用不了这么多。虽说你家境宽裕,而且我们之间情谊深厚,可你正在出差,哪来这么多银子?”

乌大爷解释道:“这也不全是我的心意。在接到老师的信之前,甚至还没看到京中传来的邸报时,我就收到了管子金、何麦舟两位老伯的加急信件,得知老师此番遭遇不顺。我立刻给受过老师恩惠的同门师兄弟们分别写信,让他们根据自身能力,尽力相助。因为我出差时间紧张,他们也没办法各自派人专程送来,我就让他们把银子汇到京城,交到我家里。正发愁远水解不了近渴,刚好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也就是我的大舅子,托我带一万两银子进京。我跟他说明情况后,先用了这笔钱,等回京后再由我家归还。这一万两银子,一半算我的心意,一半是众师兄弟们凑的。将来他们把钱汇到我那里,再从中扣除就是了。现在先解老师的燃眉之急。老师收到他们的信,只要回一封确认收到的信就行。”

安老爷说道:“不是我跟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些银子来,再有个二三千两就足够了。钱财这东西,多了也没用。而且不管是送礼的还是收礼的,都得心里踏实。”乌大爷劝道:“老师的这些门生,如今的立身品德,以及侍奉长辈、养育家人,日常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受老师教导所得?大家都应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我受老师的恩情最深,自然应该带头。就好比您的公子孝敬您一万两银子,难道您也要再三推辞吗?还有,我再冒昧说句玩笑话,以老师您正直的为人,身处这种是非难辨的地方,往后说不定还得准备几千两银子应急呢!”

安老爷听后,哈哈大笑。见乌大爷把事情办得如此周到,言辞又这般恳切,实在不好再推辞,便说道:“说不过你,那就这样吧。我也不说‘却之不恭’这种话了,但确实是‘受之有愧’。”乌大爷又谦虚了几句。随后,他向自己的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立刻退下,还把戴勤等人也招呼到了一边。大家心照不宣,都躲到院门外,坐着喝茶抽烟,闲聊起来。

再说那位典史老爷,看到钦差来拜访安老爷,一心想着要好好讨好,却不知道该如何恭维。他急忙换了件褂子,泡了一壶茶,带着一个衙役,亲自给家丁们送茶,想趁机打探些消息。可到了门口,发现大家都守在那里,根本进不去。他一边递茶,一边找话想要坐下。戴勤率先站起来,客气又坚决地说:“郝老爷,您忙您的去吧。您在这里,我们不好坐;要是和您一起坐,主人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们。茶我们这儿有,就不劳您费心了。”典史一看这情形,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敷衍了几句,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了。

安老爷见乌大爷支开众人,料想他还有话要说。果然,乌大爷压低声音说道:“学生此次前来,不只是为了送银子。我现在奉旨到此,要查办一桩公事。一路上虽然了解了一些情况,但还不敢轻易下结论,所以特来向老师请教。老师对此事一定了解得更清楚。”安老爷赶忙问:“是什么事?”乌大爷说:“本地的河台大人被御史弹劾,奏折上说他把阿谀奉承的下属视为贤能,认为诚实朴素的官员没用;还在寿宴上大摆宴席、收受钱财;侵吞公款、克扣工程材料,导致官场风气败坏,社会风俗颓废,罪状说得十分严重。这件事关系重大,学生第一次奉命办案,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听听老师的教导。”

安老爷听了,沉思片刻后说道:“克斋,既然你把我当作可以指引方向的人,我就说几句心里话,只是怕你不信。我到这里时间不长,只在邳州高堰代理过两次事务,对河台的所作所为了解并不深入。至于我被弹劾,是因为公事公办,其中并没有什么冤屈。你如今奉命查案,我认为国法必须严格执行,国家的尊严也必须维护;调查事情要细致入微,但处理时也要心存宽厚。老贤弟,你觉得如何?”乌大人原以为安老爷受了河台那么多委屈,肯定会倾诉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心中对老师的学识和度量更加敬佩。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乌大爷便起身告辞。安老爷说:“我就不送你了,也不方便派人去你的公馆,改日再好好聊吧。”说着,把乌大爷送到院门,便不再往外送了。

山阳县知县得知消息后,赶紧派人向河台禀报:“钦差大人在县衙和安老爷长谈。”河台听了,心中一惊。正准备询问详情,就听到头门传来三声炮响,原来钦差已经到了门口。河台连忙打开暖阁,出门迎接。只见钦差依旧满面笑容,说道:“刚去看望了我的老师,所以来晚了。”说着,两人一起走进屋内坐下。可无论河台怎么试探,钦差都绝口不提公事,反而问些诸如“淮安哪家的膏药最好”“哪家的竹沥涤痰丸最正宗”之类的闲话。河台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回答。河台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问道:“您刚刚提到的老师,是哪位啊?”乌大人答道:“就是被弹劾的安县令。”河台急忙说:“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官之道和个人操守都很出色,是本地第一贤能的官员。只可惜他官运不佳,偏偏遇到这样的倒霉事。现在我们大家都在想办法帮他,众人拾柴火焰高,已经有了些眉目,不久就能上奏朝廷,请求恢复他的官职。”乌大人说道:“这就不敢劳烦大人费心了。他的公子已经从京城变卖家产赶来,应该能把公事处理好。而且我老师为人正直,就算大人费心帮忙,他也未必会接受。”河台听了,心里大失所望。钦差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前往公馆。

此时,后面的官船也已经抵达,几位随行的官员也赶了过来。钦差把当地的官员都召集到一起,统一接见。一番应酬之后,众人稍作休息,吃了些东西。钦差很快就下发了一份文书,传令提审河台的文武巡捕以及管门、管账的家丁。不一会儿,人就被带到,钦差随即命人封锁了河台的府邸,按照御史弹劾的罪状,连夜进行审讯。俗话说:“人情似铁,官法如炉。”况且随行的官员都是精明能干、经验丰富的办案能手,没过几天,就审问出许多贪污受贿的款项。钦差一边派人传达文书,一边又用名帖去请河台过来谈话。

没过多久,河台谈尔音就应召前来,乌大人依旧以对待客人的礼节接待他。两人落座、奉茶完毕,乌大人便将朝廷密旨、御史弹劾奏章,以及谈尔音手下巡捕、家丁的口供,一并递给他看。谈尔音一看,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奏章上“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字样,让他惊恐万分。

他慌忙看完,摘下帽子,面朝京城方向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口中直呼自己的名字:“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了皇上的天恩!只求朝廷重重治罪,我愿意缴纳罚金,为朝廷效力赎罪。”原来当时有“罚锾助饷助工”的规定,朝廷深知总督、巡抚等官员收入丰厚,而那时风气淳朴,官员们获罪后,也不避讳自己的财富,常常主动请求缴纳大笔银子,用于资助工程或军饷,以此减轻罪名,谈尔音便是打着这样的算盘。说完,他起身重新戴上帽子。

乌大人说道:“请大人写一份亲笔供词。就算是自愿认罚,也得说明具体数目,我好依据供词向朝廷奏报。”谈尔音连忙说:“犯官打算竭尽全力,报效十万两银子入库。”乌大人提醒道:“大人自愿报效,我本不该多嘴。但皇上对此事态度严厉,案情又较为严重,况且近年来类似案件都有先例。大人还是再仔细斟酌,可别耽误了自己。”谈尔音连应两个“是”,退下去写供词了。

很快,首府中军就将河台官印送来,乌大人当日便举行仪式,接过官印,暂代南河河道总督之职。他随即下发公文,委派山阳县官员负责监视前任河台谈尔音,防止其逃脱或销毁证据。这个消息传开后,当地的乡绅百姓、商户们听闻,无不拍手称快。

谈尔音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一些尖酸刻薄之人,根据新旧两任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上联暗指乌明阿(“明”与“日月”呼应)查办贪官,是上天有眼;下联则讽刺谈尔音(“钰”含“玉”“金”)贪财无度,搜刮民脂民膏。

暂且放下这闲话不提。谈尔音回去写供词时,越琢磨乌大人的话,越觉得朝廷必有严旨。他心中纠结:报少了,怕罪名减不下来;报多了,又实在舍不得。思来想去,他横下心来,决定把家中奇珍异宝都变卖了,凑出二十万两银子,作为报效朝廷的罚金。乌大人整理好案卷,如实上奏朝廷。皇帝虽痛恨贪官污吏,但念及旧情,最终只是将谈尔音革职,发配到军台效力。不久,朝廷批文下达,谈尔音赶忙缴纳官银,安排家眷回乡,自己则孤身一人前往军台。那些他费尽心思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转眼间就化为乌有,曾经嫌少的财富,如今失去了才倍感痛心。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此前为了讨好乌大人,不等安老爷缴清官银,就提前伪造文书,奏请朝廷恢复安老爷官职,想在钦差面前卖个大人情,虽说是出于良心,但为时已晚,反倒成了笑柄。

再说安太太这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两人情同母女。安太太仿佛多了个贴心小棉袄,张金凤也庆幸遇到如此慈爱的婆婆,二人相处比寻常婆媳还要亲密。张老夫妻虽带着些乡下人的质朴,初来时大家难免觉得好笑,但相处久了,发现他们为人实在,干活不嫌累,待人不傲慢,没半点心眼和脾气,反倒赢得了众人的喜爱与敬重。两家人合为一家,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这一天,安老爷收到乌大人送来的资助银,立刻准备好文书,将官银如数缴清,按照惯例,他的官职得以恢复。考虑到当地官场正处于多事之秋,自己贸然露面不便,安老爷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两个月病假。安公子带着家人备好轿马,前来迎接父亲。安老爷离开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出门相迎。老两口向来感情深厚,又在异乡共患难,再想起公子此前的惊险遭遇,见面时不禁感慨落泪。好在安公子在一旁极力劝慰,两人才止住悲伤。

安太太招呼媳妇出来拜见公公,安老爷仔细打量张金凤,又让她走近些端详,随后对安太太说:“我之前跟玉格说的话,想必都传到了,就不再多说。这孩子天生就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事情安顿下来,就给他们操办婚事。”安老爷不抽烟,张金凤便恭敬地奉上一碗茶。

这时,张太太也来相见,她如今已换上正式的裙子,在女儿的劝说下,还摘下了夸张的头饰。见到安老爷,她拜了两拜,说道:“亲家好哇!我们在这儿可没少添麻烦!”安老爷客气地回应了几句。有人禀报:“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上前去,与张老见礼后一同落座,诚恳地感谢他一路上对公子的照顾。张老憨厚地说:“亲家,快别这么说!我嘴笨,也不会说话。咱都是一家人,往后少不了要沾你们的光。我在老家干惯了粗活,这几天吃饱了闲坐着就犯困。你回来了正好,有啥体力活尽管吩咐,我肯定能干!总不能白吃这大米饭不是?”

安老爷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照顾好你女婿。他虽说长大了,也得有人照应着。这几天内宅有媳妇操持,但外间的事,还得麻烦亲家多费心。”张老连忙点头答应。安太太也说:“这几天多亏亲家老爷疼爱他。”话没说完,张太太就接过话茬:“说啥呢!疼闺女哪有不疼女婿的!”

众人正聊得热闹,有人禀报:“河台乌大人前来拜访。”张老夫妻一听,慌慌张张地想找地方躲藏。

片刻间,锣声开道、吆喝声传来,乌大人已到店门口。安老爷吩咐:“快请进来坐!”说着迎上前去。乌大人先是向师母请安,又与安公子叙旧。谈到前任河台谈尔音的事,安老爷不禁感叹世事无常。乌大人问道:“门生看老师身体并无大碍,为何要告病假?”安老爷含糊地说是“有些琐事”,简单提及公子途中结亲之事,但隐去了惊险的细节。乌大人连忙道贺,又说:“此地总河的职位,已调北河的同峻峰前来接任,他也是门生的旧相识。老师处理完私事,不如尽早出来走动。一来门生能多聆听您的教诲,二来等同峻峰到任,也可当面托付一二。”安老爷点头称是:“你说得有理,等事情一了,我就出来。”乌大人与众人长谈许久,才告辞离去。

当地的实任官员、候补官员听说河台大人亲自到店里拜访安老爷,还相谈甚久,又得知安老爷是乌大人的老师,纷纷前来攀交情。有人送来酒席,有人送上旅途用品,到后来越发夸张,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鱼翅,甚至绸缎、古玩等贵重礼品都送了过来。安老爷一概拒绝,坚决不肯收受任何财物。

那天,安老爷忙着迎接宾客、答谢往来,大半天都没歇脚,直到下午才稍稍清闲下来。张姑娘适时递上干净的帽子,伺候安老爷更换,那体贴入微的模样,既像侍奉多年的儿媳妇,又似贴心的亲生女儿。安老爷看在眼里,满心欢喜,便对安太太说道:“眼下事情繁多,有两件事得赶紧办。一是咱家险些遭遇大祸,却能平安无事,全靠上天庇佑,全家都该点上炷香,好好感谢上苍;二是这客店终究不是长久居住的地方,得找所合适的公馆安顿下来。”

安太太回应道:“这两件事都不用老爷操心,公馆我已经让晋升去找好了。”安老爷却说:“一处恐怕不够。”安太太解释:“找的这处地方很宽敞,亲家一家也能住下。”安老爷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日后自然要住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但眼下办喜事,得两处分开,才符合一娶一嫁的礼数。”安太太听后,也觉得有理。正巧晋升进来汇报事情,听到这番对话,连忙说道:“既然老爷这么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馆本就是大小两栋相连,里面相通,外面各有大门。”安老爷点头:“这样更好。”房子的事情敲定后,说到谢天,安太太便把自己和媳妇约定十五日还愿,以及媳妇要为十三妹供奉长生禄位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安老爷一听,觉得正合心意,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日咱们全家就去叩谢,不用再特意选日子了。”一家人聊到吃完饭、掌灯时分,安老爷让人在外层收拾出三间干净屋子休息,又去和张老寒暄一番,这才上床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便是十五日,安太太早早在院子里摆上香案,备齐香烛、供品。先是安老爷带着安公子,接着安太太带着张姑娘,每个人都怀着无比虔诚的心,焚香跪拜,感谢上天的护佑之恩。拜完后,安老爷对两位亲家说:“你们二位也该拜谢一下才是。”张老笑道:“我们正想着借花献佛,磕个头呢!”仆妇随即递上两束香,张老点香、磕头。张太太也把香点燃,高高举过头顶,虔诚地拜倒在地,嘴里还喃喃自语,也不知念叨着什么祷词。磕完头起身时,她把手伸进袖口,摸索半天,掏出两串香钱,递给安太太。安太太笑着推辞:“亲家,这是做什么?你我还用分彼此吗?”张太太认真地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往后我们老两口吃喝穿戴,都要仰仗你们和姑爷,这没二话。但烧香是敬神佛的事,自己修行自己受益,各人顾好各人,你可一定得收下!”安太太还是笑着不肯接。安老爷见状说道:“太太,亲家这么诚心,就收下,回头再请两束香供上便是。”安太太这才接过香钱,递给丫鬟,触手温热,显然是张太太贴身带着的。

张姑娘跟着婆婆谢完天,赶忙回房,摆上一张小桌子,供上十三妹的长生牌位,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对安老爷说:“也该叫玉格来磕个头。”安老爷却道:“先不急。他的事可不是磕个头就能了结的,我另有打算。”安太太便和张太太各自拈了一撮香,看着张姑娘如插蜡烛般庄重地拜了四拜,又把那副弹弓供奉在牌位前。

长话短说。从这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人就忙着搬公馆、筹备婚礼。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送的一百金子交给安老爷、安太太,用来置办嫁妆。两家一起操持婚事,忙忙碌碌好些日子,才把一切准备妥当。下茶行聘、送嫁妆、迎亲过门等诸多事宜,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到了吉日,鼓乐开道,花烛明亮,张金凤坐着彩轿被迎娶进门。按照习俗,新人参拜天地、遥拜祖先、叩见公婆,完成了婚礼仪式。这天,安老爷虽然没特意通知外面的宾客,但知道消息的人也纷纷前来送礼祝贺。虽说称不上宾客盈门,但婚礼的各项礼数也算齐全了。

转眼安老爷的病假就要到期,新的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也返回了京城。安太太带着儿子、媳妇,忙着整理安老爷的官服等物,询问:“哪天去销假?”安老爷却反问:“你们真忍心让我再做官?我生性淡泊,本就无意追逐功名富贵,经历了这场官场风波,更是心灰意冷。只是身为旗人,不做官又能做什么?不过,我眼下有件比做官更重要的事,必须先去办。”

安太太和安公子见老爷说得郑重,连忙追问是什么事。安老爷说:“难道救了我们全家性命的十三妹,这份大恩大德,我们就不想着去报答吗?”安太太叹道:“怎么不想报答?可她没个固定住处,也不知道真名实姓,上哪儿找去?”安老爷胸有成竹:“你们都别管,我自有办法。实话说,从乌大人诚恳请我出去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要辞官了。只是怕他极力挽留,才拖到现在。如今他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经递交了辞官文书。卸下这副担子,我正好去办这件大事。能找到十三妹,我才算心愿得偿;要是找不到,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正所谓: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欲知安老爷究竟如何寻找十三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红柳树空访褚壮士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上回书已经将安、张两家的事情交代清楚,从这回书起,故事将进入十三妹的主线情节。

安老爷秉持着天理人情,毅然舍弃了功名富贵,心中涌起一股坚定的念头,决心要去天涯海角寻找十三妹,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其实,从安太太到安公子夫妇,再到张老夫妇,每个人心里都想着要报答十三妹,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头绪。如今听安老爷这么一说,正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当下,大家便开始商量起来,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派人渡过黄河去准备车辆。这时,梁材也从京城回来了,加上原本的几个仆人,还有张老和程相公在一旁帮忙,人手足够。而且大家目标一致,齐心协力,这次辞官出行,比起之前上任时,反而显得更加热闹、更有劲头。

长话短说,没几天的工夫,各项事宜就都准备妥当。安老爷因为之前一直称病,这段时间都不曾出门,也没有特意去拜访客人、告辞。他选了个适合远行的日子,便带着家眷渡过黄河,向北出发。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就这样,走了一段时间,他们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的地方,便停下在一家店里休息、吃饭。巧的是,这家店正是安公子和张姑娘之前来的时候住过的那一家。安老爷吃完饭,便在店外等着家人们用餐,顺便看那些车夫吃饭。只见车夫们一个个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得又快又多,风卷残云一般。

安老爷便和他们闲聊起来,问道:“我们今天要去茌平,从哪里岔道能到一个叫二十八棵红柳树的地方?那里离茌平有多远?”有两个车夫知道路线,回答道:“要是去二十八棵红柳树,何必从茌平岔道走呢,那样不是绕远了再往回走吗?要去那里,从这里直接岔道下去就行,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桐口进去,斜着走就能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到了那里,从邓家庄前面过去,就是青云堡。从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就到茌平的大路了。从这里走更近,就是这一段没有车道,得骑牲口,不然坐二把手车子也能走。”

安老爷把这些话记在心里,看了看这家店,虽然地方不大,但也还干净、安全,便决定在这里住下。他回到店里,和安太太商量说:“太太,我看这家店还算干净、严实,咱们今天就在这儿住下吧。”安太太有些疑惑:“再走半站路,今天就能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还有事情要办吗?为什么还要耽搁半天的路程呢?”

安老爷解释道:“我正是为了不耽搁路程。我刚才在外面问清楚了,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起来更近。我们今天休息半天,明天你们继续走大路,在茌平住下等我,我就从这条小路走,去办我的事。”安太太担心地说:“老爷,可别冒险!听着那小路就不太平,不是闹着玩的。”

安老爷耐心地说:“太太,你大概是被玉格之前的事吓怕了。但人活在世上,除了自己内心这片方寸之地是安稳的,其他地方哪有绝对平稳的路?只要认准了方向,就只管往前走。至于祸福,都是天意,注定的灾祸躲也躲不掉,不属于自己的福气求也求不来。那些一味想避祸的人,就算想尽办法躲开了,也不代表他们真的聪明,说到底还是根基不稳;那些拼命追求财富的人,就算千辛万苦得到了,也别以为是侥幸,要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太太,你看看我和玉格,一个险些骨肉分离,一个险些丢了性命,可现在不也都平安了吗?这哪里是人力能控制的?”

安太太觉得老爷说得在理,便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多带几个人一起去。”张老在一旁听了,连忙说:“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亲家一起去,保证没事。”安老爷笑着推辞:“怎么敢劳烦亲家呢!这次去,我也不确定要耽搁多久,家眷自然要在茌平住下等消息。亲家,你还是留下来照应家眷更合适。我带着玉格,再叫上戴勤、随缘儿,带上十三妹的那张弹弓,这不就是最好的护身符吗!”说完,他就吩咐家人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又对戴勤说:“明天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给我坐,再雇三头驴,你和随缘儿跟着大爷,咱们都换上便衣,乔装出行。我自有安排。”戴勤有些疑惑,笑着说:“短盘驴垫上马褥子还能骑,可那二把手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惯吧?”安老爷说:“你别管,照我说的去办就行。”戴勤只好去雇车和驴,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老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过了一会儿,安老爷又叫来戴勤的妻子和随缘儿的媳妇,问道:“你们之前跟着的那位姑娘,你还记得她的生辰八字吗?她几岁开始裹脚,几岁开始留头发?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淘气的事情,能想起一两件来吗?”

戴勤的妻子被这么一问,一时愣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家那位姑娘,算起来今年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出生,具体时辰我记不清了。”她女儿在一旁接着说:“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算命的说她生辰八字里有四个‘辰’字,很有讲究,是什么什么地、一气之类的,说她是个有财运的命,还说将来找个属马的女婿,又有什么说法,说她还能做一品夫人呢!”她母亲也说:“对,是有这么回事。”接着又说:“那姑娘七岁就开始裹脚了,所以才有那么一双漂亮的小脚。九岁开始留头发。”

随缘儿的媳妇也说道:“小时候我们跟着她玩,姑娘可淘气了,最喜欢扮成男孩子,舞刀弄枪的,谁能想到后来她真的学会了呢!就是不爱做针线活。我们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嫁到婆家可怎么办!’姑娘还说得特别有意思,她说:‘难道婆家是雇人做活不成?’我们背地里还笑她不害羞,姑娘却说:‘我不明白,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有什么好害羞的?公婆不就跟父母一样吗,谁见人提起自己爸妈还害羞了?’”

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都笑着点头。安太太忍不住问道:“老爷,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闲话来了?”张金凤也好奇地问:“难道这位姑娘就是我的十三妹姐姐?”安老爷捻着胡须,笑着说:“你们娘儿们先别着急问,不出三天,一定让你们见到十三妹,怎么样?”张金凤听了,满心欢喜。

当天晚上,大家早早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张老、程相公依旧带着一众家人,护送着家眷继续向北出发,前往茌平的悦来老店住下。而安老爷则带着安公子,还有戴勤、随缘儿,朝着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方向出发了。

安老爷坐上二把手小车,伸着腿坐在一边,另一边放着行李。前面一个人拉,后面一个人推。安老爷从来没坐过这种车子,果然很不习惯,刚走了几步,两条腿就滑了下去。戴勤笑着说:“我昨天就跟老爷说您坐不惯吧。”安老爷也忍不住笑了。可等他坐好没走多远,腿又滑了下去,差点摔下来。推车的人连忙说:“这样不行!我给您‘萨杭’一下吧。”安老爷听不懂,问:“什么叫‘萨杭’?”戴勤解释说:“就是把您固定住,他们管这叫‘煞上’。”安老爷说:“好,那你就给我‘萨杭’试试。”只见推车的人放下车子,解下车底下拴着的弯柳杆子,往安老爷身旁一搭,把中间弯曲的部分套在车梁上。安老爷往后一靠,果然坐得稳当了许多。安公子背着弹弓,骑着驴,和两个家丁跟在安老爷的车子前后,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寻找十三妹的路途。

此时正值秋末初冬,小阳春的天气里,白霜点缀在树梢,朝阳映照出晴空万里,云雾消散后群山清朗,草木枯黄却让人精神抖擞。安老爷卸下官职,一身轻松,此刻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

一路上,只听推车的说道:“好了,快到了。”安老爷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几丛杂乱的树木簇拥着几间草房,心中暗想:“邓家庄难道就这般荒凉?”正想着,车子已到跟前。推车的停下车子,安老爷问:“到了?”对方答道:“哪儿到呢,才走了一半,这儿叫二十里铺。”

安老爷疑惑道:“既然没到,为何停下?”只听对方诉苦:“我的老爷!这两条腿的‘牲口’,可比不上四条腿的。四条腿的饿了不会说话,我这两条腿的,肚子饿了可就不答应了。得吃点东西再走。”随缘儿本想阻拦,安老爷却道:“让他们吃吧,吃完好赶路。”安老爷和公子也下了车。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做的薄饼,有的抹上生酱,卷上大葱;有的就着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蒜,吃得津津有味,还热情地招呼安老爷:“您也来一张?这白面可新鲜了。”

不一会儿,众人吃饱,车夫说道:“这下能走快了!”说着,推着车子继续前行。没走多久,远远就望见一片柳树。柳叶还未完全落尽,远远看去,仿佛半片枫林般火红。公子骑着驴凑近一看,原来这树是绿叶子、红叶脉,便让赶驴的在地上捡了两片,拿给老爷看。安老爷端详后解释道:“这树名叫‘柽柳’,也叫‘河柳’,别名叫‘雨师’。《春秋》僖公元年记载的‘会于柽’,说的就是这种树。”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邓家庄门口。安老爷下车一看,好大一座庄院!四周是城砖砌成的围墙,四角建有四座更楼,中间是宽敞的大门,左右两边整齐排列着二十八棵红柳树。庄院内房屋高大,瓦片层层叠叠,只是庄门紧闭。戴勤正要上前叫门,安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轻轻敲了两下。门里立刻传来看家狗如恶豹般低沉的咆哮声,锁链被拽得哗啦作响。紧接着,有人一边呵斥着狗,一边隔着门问道:“找谁?”安老爷喊道:“请问,这里是邓府吗?开开门,我有话要说。”对方回应:“开门得我去通报一声。”

不多时,只听见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庄门打开,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窄沿秋帽,身穿元青色绉绸棉袄,外罩青毡马褂,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壮汉。那人见到安老爷,双手抱拳拱了拱手,问道:“贵客从何处来?”

安老爷心想:“这人多半就是褚一官了。”于是问道:“您贵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回答:“在下姓李。邓九太爷是我家主人,他不在家,估计得三五天后才回来。贵客若有书信或东西,交给我保管,保证万无一失,五日后可来取回信。要是有要紧话必须当面说,我给您开个凭证,您先到前街客栈住下。那里的饭食、油烛、草料和店钱,若是看在您和我家主人的交情,等他回来自然会尽地主之谊;若没有交情,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会欺客。”正说着,庄门里有人高声喊道:“李二爷,拿钥匙开仓!”那人一边应声,一边等着安老爷回话。

安老爷见没见到邓九公,便又问道:“既然如此,我想见见一位姓褚的。”那人问:“我们这儿有三四个姓褚的,不知您找哪位?”安老爷说:“人称褚一官的那位。”

那人答道:“您找褚一爷啊,他如今不住这儿了,搬到东庄去了,您去东庄就能找到。”话刚说完,里面又在催促:“李二爷,就等你开仓了!”那人朝安老爷一拱手:“您请便吧。”安老爷还想再问,那人已转身进了庄院。那两三个壮汉也跟着进去,随后关上了庄门。安老爷隔着门又问:“东庄怎么走?”里面回应:“一直往东!”说完,便没了声响。

安老爷此次来找十三妹,本想着褚一官是华忠的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与十三妹有师兄弟情谊,想着通过褚一官见到邓九公,再经邓九公找到十三妹,万没想到两人都见不着。他无奈地对公子说:“怎么这般不巧!也不知这东庄在哪儿。”此时的安公子,早已不是两个月前的模样,经历了诸多磨难,他在行路找路上也有了经验,便说道:“一直往东走,逢人就问,还怕找不到东庄?”安老爷笑道:“话虽如此,难道问不到就一直走到东海之滨去找周文王?”公子也笑道:“肯定能问到。”说着,跨上驴,跑在前头。

过了邓家庄,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正值秋收时节,放眼望去,满是荒草烟雾,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走了一里多,好不容易看见路南远处有个小村落,村外是个大场院,堆着高高的粮食,一群人似乎在扬场。公子心中一喜,催着驴跑过去,大声问道:“东庄怎么走?”场院边坐着三五个正在休息的农民,其中一个年轻人反问:“你是问路的?”

公子答:“正是。”年轻人说:“问路就下驴来问!”公子这才下了驴。年轻人又说:“你要找东庄,一直往西走就能到。”公子纳闷:“东庄怎么往西走?”旁边一位老头儿看不下去,数落年轻人:“你何苦捉弄人!”随后告诉公子:“这儿没有东庄,你径直往东走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儿再问。”

公子得了指引,骑上驴跑回来。这时,安老爷的小车也赶到了,问道:“问到路了吗?”公子把险些被误导的事说了一遍,安老爷笑道:“这还算好,至少给了个方向。你没听过孔子向长沮、桀溺问路,被敷衍的故事吗?”说着,一行人继续前行。又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前方有座热闹的大集镇。

还没到街口,就见一个人扛着被套,腰间别着根棍子迎面走来。这次,公子有了经验,先下了驴,上前拉住那人袖子:“劳驾,东庄怎么走?”那人低头赶路,肩上行李沉重,走得满头大汗,冷不防被人拉住,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问路的,他一边掏出手巾擦汗,一边赔笑道:“老乡亲,我也是过路的。”说完,大步离开了。公子心中暗想:“出了家门,连问个路都这么麻烦。”安老爷安慰道:“别怪他,你这样随便拉住路人问,就像‘问道于盲’。找个店铺人家问问。”说着,众人走进了青云堡的街道。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旗杆,庙门上挂着“三圣祠”的匾额,却上着锁。一进街道,南北两边全是客栈、烧锅、当铺和杂货店,热闹非凡。

不再赘述一路上的反复询问,安老爷一行人接连找了好几处地方,却始终没人知道“东庄儿”的下落。一直走到五里长街的尽头,才看见路南有一家简陋的野茶馆,外面坐着几个正在喝茶聊天的庄稼汉。安老爷说:“下来休息会儿吧。”说着便下了车,走到茶馆外的灰台边坐下。随缘儿从腰间取下装茶叶的口袋,让跑堂的泡了一壶茶。

安老爷向跑堂的打听:“你们这儿有个东庄儿吗?”跑堂的听到询问,一手将开水壶放在灰台上扶稳,另一只胳膊弯过来勾住壶梁,歪着头回答:“咱们这儿可没听说过东庄儿。”安老爷又问:“说不定不在附近,也有可能吧?”跑堂的立刻指手画脚地解释起来:“不是的,客人!您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西边那个大村子叫金家村,东边的是青村,正北方那片树林子,是黑家窝铺。往近处说,那条小河北边的一大片瓦房,叫小邓家庄,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那儿邓老爷子的房子,现在给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所以也叫褚家庄。”

听到这儿,安老爷急忙追问:“这个姓褚的,是不是大家都叫他褚一官?”跑堂的一拍大腿:“对啦!就是他!他在镖行做事。”安老爷转头对公子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目的地就在眼前。刚才在邓家庄那边,相对而言,这里自然就叫东庄儿了。”

公子一听,急忙放下茶碗,说道:“我先去看看他在不在家,省得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完,也没骑驴,带着随缘儿就匆匆出发了。

过了北道,远远就能望见褚家庄。虽说比不上邓家庄气派,但也是一片清水环绕的瓦房,虎皮石墙基搭配白灰砌成的墙体,中间是一座高高的门楼,装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还种着几棵槐树。两座用砖石砌成的马台石平放在门口,西边的马台石上坐着一位干瘦的老者,面朝西边,看不清面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旁边还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上逗孩子玩耍。离大门一箭远的地方,横着一条溪河,河上架着一座板桥。

公子刚走过桥,就看见桥边有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嘴里叼着短烟袋,正蹲在河边洗菜。公子等不及走到门口,便上前询问:“这里是褚家庄吗?你们当家的在家吗?”连问了好几遍,老头子既不回应,也不抬头,一门心思地洗菜。随缘儿看不下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喂,问你话呢!”老头子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公子又问了一遍,他只是指了指耳朵,没说一句话。公子无奈道:“偏偏是个聋子!”于是大声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不在家?”只见老头子拿下烟袋,张了张嘴“啊啊”叫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他又聋又哑,果然应了“十哑九聋”这句老话!

没想到公子这一喊,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着的人。那人听到喊声,回头望了望,急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村童抱进屋里,又抬手遮住阳光朝这边张望,随后匆匆跑了过来。等那人走近,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一拍手,激动地喊道:“这不是我家小爷吗!”公子正纳闷这人是谁,一听声音,才认出来,来人正是自己的嬷嬷爹华忠!

华忠原本是个胖子,可自从年过半百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变得面容消瘦,头发斑白。别说公子一时没认出来,就连随缘儿也没认出自己的父亲。突如其来的相遇让大家又惊又喜,公子一把拉住华忠,华忠这才想起来要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则哭着围上来,不停地询问父亲的近况。华忠着急地说:“唉!这会儿没功夫跟你拉家常!”

他转头问公子:“我的爷!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这儿转悠?我跟你分开快两个月了,没一天不惦记你。好不容易撑着病体赶到这儿,打听之前寄给褚一官的信,结果他根本没收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要是误了老爷的大事,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华忠急得直搓手、跺脚,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公子一时也来不及详细解释,指了指茶馆那边说:“您看,那边茶馆外坐着的不就是老爷吗?”华忠惊讶道:“老爷怎么也到这儿了?难道是进京去接受皇帝召见?”公子说:“先别说这些了,我问您,褚一官在家吗?”华忠回答:“他不在,这两天正忙着呢。”他看了看太阳,估算着时间,“估计这会儿也快回来了。大爷,您找他有什么事?”

公子说:“这事儿说来话长,您先去见见老爷就知道了。”于是,华忠跟着公子快步往回走。

路上顾不上多说,等走到跟前,安老爷才认出是华忠,便问:“你从哪儿来?”华忠连忙摘下帽子,跪地磕头:“奴才该死!我把少爷一个人丢下,误了老爷的事,求老爷责罚!”安老爷赶忙说:“别这样,生病又不是你愿意的,快起来。”华忠这才戴上帽子站起身。

茶馆里喝茶的其他人,哪儿见过这样“老爷”“奴才”磕头请安的阵仗,还以为是知县微服私访来了,吓得纷纷起身溜走。跑堂的怕影响生意,便对安老爷说:“我觉着这儿太简陋,也不方便您说话。我们后院后头有个松棚儿,您挪到那儿去好不好?”安老爷正嫌这儿嘈杂,公子一听有松棚儿,觉得挺雅致,连忙说:“好!”于是留下戴勤看守行李,一行人跟着跑堂的往后院走去。

到了地方,公子一看,哪是什么正经松棚儿!不过是用四根破旧的柳竿子支起来,上面横搭了几根竹竿,砍来当柴火的带叶松枝随意搭在上面遮阳,这就叫“松棚儿”。公子忍不住笑了,让人拿来马褥子铺在地上,和老爷一起坐下。安老爷简单给华忠讲了讲公子途中遭遇劫难的事,听得华忠又是哭,又是喊,还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自责。安老爷安慰道:“现在平安无事了,你这样也没用。”接着又说起公子成亲的事。华忠这才擦了擦眼泪,向老爷和公子道喜,又好奇地问:“是哪家的姑娘?姑娘多大了?”安老爷说:“这事儿先不跟你说。你先讲讲,怎么会在这儿耽搁下来?”

华忠回答:“自从送少爷出发,我原本以为十天八天就能好,没想到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才勉强能起身。少爷留给我的二十两银子花光了,几件衣裳也都当掉了。好容易能下床,凑了两吊钱,雇了头短途的驴子,一路赶到这儿。他们看我这副模样,说要给我做两件衣裳再上路,打算后天一早出发。没想到今天在这儿遇见老爷,真是老天照应,不然肯定就错过了!”

安老爷问道:“这里应该就是你妹夫褚一官的家吧?他在家吗?”华忠回答:“他去县城办事了,说是很快就回来。”安老爷说:“他不在家也没关系,我们先到他家等他,我找他有要紧事要说。”华忠嘴上虽然应着,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安老爷疑惑道:“他既然是你的亲戚,借个地方坐坐都不行?你在顾虑什么?”

华忠连忙解释:“不是我为难,有些情况得先向老爷说明白。他虽然住在这里,但房子是他岳父的。”安老爷更糊涂了:“褚一官是你妹夫,他的岳父不就是你的岳父吗?怎么又冒出个岳父?”华忠自己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奇怪,苦笑着解释:“这里面有个缘由。我妹妹两个月前就过世了,去世的日子,正好是我和少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我也是到这里才知道这个消息。”

安公子听了,对安老爷说:“怪不得那天十三妹说他们夫妻来不了。”安老爷点点头,示意华忠继续说。

华忠接着讲:“我妹妹去世后,留下个孩子没人照顾,褚一官就开始筹划续弦。他有个师傅叫邓振彪,人称邓九公,是位很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直跟着他走镖,也住在他家。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了,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看褚一官为人可靠,又有一身好本领,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做继室,还招他当了上门女婿。邓九公住在西庄,因为疼爱女儿,就把东庄的房子给了褚一官,还帮他置办了产业,这才有了现在这个家。邓九公一个月里有二十天会带着身边的一个人住在女儿家。这个人年纪大了,脾气又倔又横,不讲道理,还听不进别人说话,褚一官见了他就像见了鬼神一样害怕,只有邓九公的女儿能降得住他。这几天他正好在这里住着,每天都去离这儿不远的青云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依我看,好像有什么机密大事。邓九公每天从山里回来,不是抹眼泪,就是唉声叹气,一概访客都不见,还吩咐家里的人,没有要紧事不许放外人进门。现在老爷要去他家,差不多也是邓九公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怕应付不来,所以才犯难。”

安老爷听了,也有些犯愁:“我找褚一官,正是为了找这个姓邓的。这可怎么办?”华忠问:“老爷找他有什么事?”安老爷指了指公子背上的弹弓:“我要还他这件东西,顺便打听一个人。”华忠劝道:“依我看,老爷不如别理那个倔老头了。这里也不适合久留,街上有几家客栈,我找个干净的地方,老爷先去歇息。等褚一官回来,我偷偷把他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问清楚情况,您看这样行吗?”

安老爷说:“褚一官自然是要见的。那就先在这里等他,也方便些。你去弄点吃的,再找碗干净茶来。”华忠连忙说:“这好办!我这个续妹妹对我特别亲热,就像亲哥哥一样,也因为这层关系,她父亲才留我住下。我这就去找她准备些点心茶水。”说完,就匆匆去了。

华忠走后,安老爷在心里琢磨他刚才说的话:“照他这么说,邓九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家又藏着什么机密事?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正想着,只见华忠空着手回来了。安老爷有些纳闷:“难道他家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华忠赶忙解释:“不是的!我跟续妹妹说了老爷的来意,她马上说,既然是老爷来了,又是我的主人,跟寻常人不一样,哪有让客人在外面坐着的道理?等我提到弹弓的事,她更说‘这就更不用说了’,让我赶紧请老爷和少爷到家里喝茶。她还说,就算她父亲有什么话,也由她来承担。既然这样,就请老爷和少爷赏个脸,去家里坐坐吧。”

安老爷听了很高兴,便和公子一起步行前往。两个仆人付了茶钱,赶着牲口、拉着车子跟在后面。

到了庄门口,早有两个衣着体面的庄客迎了出来,见到安老爷,纷纷拱手行礼,说道:“二位当家的辛苦了。”原来在外地乡下,没有“老爷”“少爷”这样的称呼,都把客人称作“当家的”,就像把主人叫做“东人”一样,这也是表示尊重客人的意思。安老爷一一回礼。

进了门,只见院子十分宽敞,有一间门房,西边是一道粉墙,墙上开着四扇屏门。穿过屏门,是一个四合院,三间正厅,三间倒厅,东西两侧是厢房,东北角有个角门,连着两间耳房,看样子是通往后院的。庄客把安老爷让到西北角角门里的两间耳房坐下,便各自去忙了。不一会儿,两个小厮端来一盆洗脸水,还有手巾、肥皂,以及两碗漱口水;接着又托着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放着两盖碗泡好的茶、两个小茶盅,还提着一壶开水。

华忠正忙着倒茶,一个小厮喊道:“大舅,我大婶叫你倒完茶进去一趟。”说完,便把洗脸水等物拿走了。华忠进去后,安老爷打量着这两间屋子:苇席铺的棚顶,白灰粉刷的墙壁,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桌上摆着几件摆设,风格不土气也不奢华,收拾得十分整洁。安老爷对公子说:“你看,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快活。”

正说着,华忠出来禀报:“老爷,我续妹妹想来拜见您。”安老爷连忙推辞:“她父亲和丈夫都不在家,我怎么好见她?”说话间,褚家娘子已经走了进来。安老爷见状,赶紧起身。只见她穿着家常衣服,一条藏青色裙子,外面罩着月白色上衣,头上戴着些朴素的簪环花朵。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虽然已不算年轻,但作为新媳妇,脸上依然脂粉均匀。

褚家娘子说道:“老爷请坐,我是乡下女子,不懂京城的规矩,就行个土气的礼吧。”说完,福了两福,便要行拜礼。安老爷急忙阻拦:“不用行礼!”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揖。她又转身见过公子。安老爷说:“我们是特意来找褚一爷说点事,没想到还惊动你了,快进去歇着吧。”

褚家娘子却说:“我丈夫不在家,不过很快就会回来。老爷既是我大哥的主人,对我们来说就像衣食父母,我理应好好招待。而且我还有件事想向老爷请教。”安老爷说:“既然这样,坐下慢慢说。”褚家娘子哪里肯坐,安老爷再三劝说:“大娘子,你不坐,我也只能站着陪你说话了。”最后还是华忠在一旁劝道:“姑奶奶,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坐下好好说话吧。”她这才搬来一个小凳子,侧身坐下。

褚家娘子开口问道:“我刚才听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来,还要找一个人。我冒昧问一句,这弹弓是从哪儿来的?要找的又是个什么人?”安老爷见她问得认真,便如实回答:“这弹弓是本地十三妹的东西。之前我儿子在路上遇到坏人,多亏十三妹救了他的性命,不仅给了盘缠,还把这张弹弓借给他防身赶路。我们父子受了她这么大的恩情,所以特地来还弹弓。听说她和你父亲邓九公有师徒关系,因此想通过褚一爷见见邓九公,问清楚十三妹的来历,好当面感谢她。”

褚家娘子听完安老爷的话,说道:“幸好我先见到老爷,要是老爷这么问我家一官,他肯定摸不着头脑!我也没想到这张弹弓会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晚了一步,恐怕见不着十三妹了。”安老爷赶忙询问原因,只见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说起这十三妹,那真是世间少有的奇人!两年前,她带着母亲来到这里,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人清楚她的身世,她只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她和我父亲结为师徒。我父亲见她们母子无依无靠,想留她们在家同住,可她坚决不肯,只在东南面的青云山岗上搭了几间茅屋,和母亲一起居住。”

安老爷听了,转头对公子说:“原来‘云中相见’这句词是这么来的。”公子连忙起身应了一声。

褚家娘子继续说道:“我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就和她往来密切。虽然关系亲近,但她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前几天,她母亲去世了。我和父亲商量,等她料理完后事,就请她到家里来,我们做长久的好姐妹,将来在本地给她寻一门好亲事,这样既能当亲戚走动,多好啊!谁能料到,她竟做出这般惊人的举动:既不举办丧事,也不守灵,更不穿孝服,打算停灵七天后,就在山中埋葬母亲,葬完就要远走高飞。”

安老爷惊讶地问:“她打算远走高飞到哪里去?”褚家娘子说:“老爷您说呢!她离开的原因,恐怕只有我父亲知道,也是她母亲去世后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守得严严实实,不肯对外人说,连我问起来,他也是含含糊糊。这两天,我从他的话里话外、神情态度判断,这事恐怕不简单,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我觉得,她终究是个女孩儿,不管有多大的本领、多高的智谋,这一路上千山万水,日夜奔波,一个人该有多少艰难啊!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劝她,让她别急着走,等事情安顿好,再慢慢商量个周全的计划。可我说破了嘴,她还是执意要走。刚才听说老爷来了,还带着弹弓,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为什么呢?因为前几天她母亲去世后,她突然对我父亲说,她的弹弓借给别人了,早晚有人会送回来,但她等不及了;还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要是她走后有人送弹弓来,就把砚台交给那人,把弹弓留在我家当作纪念。她既没提过老爷和少爷,更没说过途中救人的事。这块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背后的缘由竟然和老爷有关。如今老爷、少爷正好都来了,还受过她的恩惠,正想找她。老爷是读书做官的人,比我们有见识,能不能请老爷想个办法见见她,把她留下来,这也是件好事。不然,这么好的一个人,此番一走,还不知道会去哪里,想起来就让人揪心啊!”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自己心意,心中暗想:“别看这乡间女子,竟如此能说会道、通情达理!之前我家得了个儿媳张金凤,深明大义;如今又遇见这褚家娘子,同样善解人意。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里没有有才之人!看来不能只从出身富贵与否来评判人的品德和才能。”他仔细琢磨褚家娘子的话,对十三妹要离开的原因,心里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只是现在不便说破。于是对褚家娘子说:“大娘子怎么说到‘求’字,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现在就麻烦你待会儿带我见见令尊,我们商量个好办法,一定要把这事解决了。”

褚家娘子连忙摆手,说:“老爷,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父亲虽然和十三妹有师徒名分,但他上了年纪,又爱喝点酒,脾气火爆,特别不好相处。再加上这两年他越发像老小孩,时不时就闹点小脾气。就说十三妹这事,我好不容易劝得她有些动摇,我父亲在旁边又是‘英雄’‘好汉’‘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一场’地说个不停,把十三妹说得更坚定了,再也不肯改变主意。老爷要是和我父亲说这事,他肯定还是那一套,说不定还会装糊涂,说不认识十三妹呢。”

安老爷说:“如果不通过令尊牵线搭桥,我就算有千言万语,也没法传到十三妹耳朵里啊?”

褚家娘子低头想了想,笑着说:“这样吧,老爷要是想和我父亲说到一块儿,倒也有个办法,只是得委屈老爷了。”安老爷急忙问:“什么办法?”褚家娘子解释道:“我父亲虽然脾气倔,但吃软不吃硬,还喜欢听人奉承。第一,他最爱听人夸他是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别人称赞他这么大年纪还精神矍铄、考虑周全;第三最难办,他酒量极大,别说在家里,就是在外面结交的朋友里,也没遇到过对手。他常常嫌弃不会喝酒的人,说人家没出息、没本事。只要遇到个能喝的,和他坐下来聊得投机,就算那人说西山的煤是白的,他也不会反驳说是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也不会说是从西南角出来。可上哪儿找这么大酒量的人呢!老爷您想想,这难不难?”

安老爷听罢,哈哈大笑,说:“这三件事包在我身上。第一,以他的本事,本来就是英雄,赞扬几句也不算假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大将近一倍,我把他当作前辈敬重,理所当然;第三就更容易了,虽然我没和他一起喝过酒,但估计勉强能陪他喝几杯。”褚家娘子听了十分高兴,说:“要是这样,这事或许还有希望!”她又叮嘱安老爷:“不过等会儿我父亲见到老爷,可能礼数不周,还请老爷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多多包涵;千万不要提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安老爷说:“放心,既然商量好了,不仅不提刚才的话,连弹弓的事也暂时不说。我自有分寸。”说着,便吩咐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回来了。他常年闯荡江湖,人情世故十分精通,见到安老爷,恭恭敬敬地请安行礼。他娘子把安老爷的来意和刚才的一番话告诉了他。只见褚一官嘴上应着,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娘子安慰道:“你别着急,有我呢。”褚一官说:“我倒不怕别的,只是我父亲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讲究孝顺顺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要是他发起脾气来,抡起拳头,我可真招架不住!”他娘子说:“不至于到那地步。你在这儿陪着老爷,我去准备点心。”说完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端出点心和粥汤。安老爷满心牵挂着十三妹的事,只和公子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接着,安老爷询问褚一官去过哪些省份,和他聊起各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正聊得兴起,只听见前面庄客大声喊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一听,撒腿就往外跑,连华忠也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伺候的小厮更是吓得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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