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首页 >> 古典白话合集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目录)
大家在看大秦:暴君胡亥,杀出万世帝国带着淘宝去抗日十龙夺嫡第一重装穿越南宋当皇帝九域神皇明末求生记系统:穿越,我用加特林反清复明新特工学生汉室可兴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

儿女英雄传第十八回到第二十回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阅读记录

第十八回假西宾高谈纪府案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着上回,说的是十三妹听到尹先生一口道出自己仇人纪献唐的名字,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我报仇这事,向来无人知晓。就算有人知道,纪献唐那家伙权势滔天,人人避之不及,谁会主动招惹这只老虎,提他名字来问这种不相干的闲事?”

再看尹先生说话,表面上是称赞,话里话外却满是轻视。十三妹越发怀疑,是不是纪献唐不放过她们母女,不知从哪里骗走弹弓,派这人来打探行踪、当说客。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她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紧手中刀,就要取这位假先生的性命。

可她哪里知道,这一切都在安老爷的预料之中!邓九公早和安老爷商量好了应对之策,见姑娘举着倭刀,指着安老爷大喝,急忙跨步上前,双臂一横,挡在两人中间:“姑娘,这是干什么?你刚才怎么劝我的?”这时,褚大娘子也快步赶来,一把拉住姑娘:“怎么还动起刀枪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纪献儿唐’‘灌馅儿糖’,就算有事,也得把话问清楚啊!就算你现在一刀杀了他,事情就能了结吗?别犯糊涂,快坐下!”说着,硬是把姑娘按回座位。

十三妹这才将刀往身后墙边一靠,可右边桌腿碍事,又拿起来换到左边。邓九公赶忙去安抚尹先生,还让褚一官重新沏茶。

此时,十三妹眼神锐利,再次喝问:“说!”尹先生却不着急回答,坐在那里干笑。姑娘怒道:“有话不说,在笑什么?快讲!”尹先生慢悠悠道:“我笑你到底还是个‘寻常女子’。”邓九公一听就急了:“先生,你这话太过了,怎么又提这个?”

尹先生没理会邓九公,盯着十三妹说道:“你说话前也该想想,你那仇人在朝廷手握多大权力?他自己又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十万雄兵,千员甲士,猛将谋士多如繁星。别的不说,单是他帐下那几个参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兵法谋略;就连他手下那些跑腿的兵卒,个个都有飞檐走壁、虎跃龙腾的本事。他真想打探你的行踪,随便派个人不就行了?何苦用我这个油盐不进的尹其明?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胡乱猜疑,岂不可笑?”

十三妹低头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自己刚才的举动怕是有些莽撞了。但她哪肯轻易认输,决定反将一军:“你若不是纪贼的人,怎么知道他是我的仇家?必须说清楚!”尹先生却不接招:“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仇家?”

这问题看似简单,可十三妹要是直接答“是”,岂不是认怂了?她眼珠子一转,反问道:“是又怎样?”尹先生道:“如果我说错了,那也不必再谈;既然是他,这仇你早该去报,拖到现在,可惜报晚了。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你要是不听,只怕到了那里,别说是取他首级,连根头发都碰不到,白白吃苦罢了。”姑娘冷笑道:“纪贼被你说得这么厉害,是觉得我斗不过他的权势地位?”尹先生摇头:“不是。以姑娘的志气,还怕他什么权势?”姑娘又问:“那是因为他手下猛将谋士太多?”

尹先生还是否定:“也不是。凭姑娘的本事,还怕什么猛将谋士?我劝你别去,不是担心你报不了仇,而是这仇根本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替你报了。”姑娘不屑道:“做梦!我这冤仇从未对外人说过,就连师傅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外人怎么可能知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大英雄?”尹先生笑道:“姑娘莫要小瞧天下人,泰山虽高,还有天山;四海之外,更有渤海。要是我说出来这位英雄,只怕你都要吓一跳!”

十三妹心里犯嘀咕:“真有这种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且听他说出是谁,有什么证据,再和他理论。”于是说道:“那我倒要听听,这位大英雄到底是谁。”

尹先生神色郑重:“姑娘坐稳了。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正是当今圣上。”十三妹嗤笑一声:“荒唐!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的冤仇,还替我一个平民女子报仇?”尹先生道:“这里头的缘故,说来就像一段评书。你先别急,等我慢慢道来,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说了。”

此时的十三妹,虽然心里还不服气,可听着尹先生这番话,莫名觉得有几分道理,脸色渐渐缓和,语气也客气起来。她赔着笑说:“先生,那就有劳您仔细讲讲,我们都想听个明白。”

诸位,可别以为安老爷这番话是在骗十三妹。这纪献唐的故事,可不是凭空编造的。只可惜他违背天理人情,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背后,还藏着一段奇人奇事,而且都是有根有据的。要说起来,真能写成一段精彩的评书,只是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些曲折。大家先别着急想知道十三妹的结局,且听我先讲讲纪献唐的故事,到时候,十三妹的身世、经历,自然就清楚了。

话说这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的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是汉军旗人。他的祖父纪延寿,在朝廷任侍郎,外放做过巡抚。后来因为纪献唐屡立战功,朝廷加封他为尚书,追赠太傅,世人称他纪太傅。纪太傅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纪望唐,老二就是纪献唐。纪献唐也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纪成武,一个叫纪多文。

纪望唐从小谨遵父训,安分守己,一心读书。可纪献唐出生那晚就不寻常。当时院子里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树木被连根拔起,门窗都被吹得摇摇晃晃。风过后,纪献唐的母亲正要生产,恍惚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冲进房间,吓得不轻。就在这时,纪献唐呱呱坠地。接生婆抱起来一看,这孩子哭声洪亮,相貌也十分魁梧。

等纪献唐五六岁开始读书识字,聪明劲儿就显露出来了,只是生性顽劣,不服管教。调皮起来,普通人的劝告根本不听,有时候连父兄的教训都不当回事。七岁那年,纪太傅送他去私塾和哥哥一起读书。教书先生是位老学究,见他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十一二岁就把经书读完了,十分聪慧,便让他跟着哥哥一起听讲。

可纪献唐虽然聪明,性子却浮躁。刚懂点知识,就喜欢反驳先生,常常问得先生哑口无言。有一天,先生讲解《中庸》,开篇就是“天命之谓性”这一章。先生对着这没头没脑的十五个字,正发愁从哪里讲起,只好先看了看注解,照着讲了半天,才勉强讲完。纪献唐立刻发问:“先生说‘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个我懂。可后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动物也懂得仁、义、礼、智、信吗?”先生瞪大了眼睛,反驳道:“动物怎么不懂?小羊跪着吃奶、乌鸦反哺,这不是仁吗?獬豸能辨别邪恶、黄莺寻求伴侣,这不是义吗?水獭捕鱼后陈列如祭祀、大雁飞行排成行列,这不是礼吗?狐狸听冰面判断虚实、喜鹊筑巢精巧,这不是智吗?狗能守夜、鸡会报晓,这不是信吗?怎么能说动物不懂五常!”

先生这番讲解其实受朱熹注释的误导,显得牵强附会。纪献唐立刻反驳:“照先生这么说,下文‘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一直说到‘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禽兽也懂得礼乐制度、刑法政令?”这一问,直接把先生问得急红了脸。

先生涨红着脸嚷道:“我是照着注释讲的,你别胡搅蛮缠!人是万物之灵,但人和万物本质相通,哪有什么分别?”纪献唐听罢,放声大笑:“这么说,先生你也是人。我要是不叫你‘人’,喊你‘老物儿’,你答应吗?”

这话彻底激怒了先生,他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呵斥:“岂有此理!把人比作畜生,太放肆了!我要打你!”说着抄起桌上的界尺,就要拉纪献唐的手。没想到纪献唐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界尺扔在地上,嚣张地说:“你敢打二爷?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像你这样的先生,满大街都能雇到。你打不了我,我先教你吃我一脚!”话音未落,他抬腿就朝先生的腿弯踹去,直接把先生踹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纪望唐见状,慌忙跑过去扶起先生,同时喝止弟弟:“不得无礼!”可纪献唐哪里肯听,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又气又恼,喊道:“反了反了!我要辞馆走人!”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动静。送走客人后,他连忙走进书房。问清缘由,纪太傅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狠狠责骂儿子,还央求先生:“还请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教导犬子。”

先生却连连摆手:“大人,我们主宾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也不该恶语相向,我不愿闹得太难看。既然您苦苦挽留,那我就只教大公子,二公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要是再让他待在这儿,我恐怕只能连官服都来不及脱就逃走了!”

纪太傅无奈,只好让纪望唐继续跟着这位先生读书,打算给纪献唐另找老师,让兄弟俩分开学习。但给孩子找老师哪有那么容易,加上纪太傅每天忙着上朝、处理公务,家里的太夫人又不便过问外面的事。这段时间,脱离管束的纪献唐就像脱缰的野马,越发淘气得没边儿。

纪府是大家族,单是家里的仆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纪献唐把这些孩子聚在一起,不是练拳舞棒,就是模拟打仗。那时候,旗人家里大多养着家将,不同于普通雇工,这些家将个个身怀绝技,摔跤、打拳、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翻墙爬绳样样精通。纪府的家将里有个武术教师,见纪献唐对武艺感兴趣,便悉心指点。纪献唐学得越发起劲,还置办了许多刀枪棍棒,带着孩子们每天操练。

他用砖瓦堆成五花阵、八卦阵,教孩子们讲究阵图里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还有五行相生、八卦交错的变化,以及如何明处增兵、暗处减员,怎样利用天时地利攻击敌人弱点。孩子们在阵中来回穿梭演练,倒也像模像样。纪献唐则搬来桌子椅子,坐在高处,腰悬宝剑,手拿令旗指挥调度。谁要是走错了,不是挨棍子打,就是被刀背敲,吓得孩子们对他又怕又服,没一个不听他使唤。

除了喜欢习武,纪献唐还痴迷于马,但他爱马的方式很特别。别人相马看皮毛、骨骼、性情,他只看重马的本事。纪太傅家里养的十来匹好马,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他派人天天去马市挑马。他相马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先不骑不试,只把一个铜钱扔到马肚子底下,自己钻到马肚子下面去捡钱。要是马见了他不惊慌、不躁动,他才开口问价。

一连看了许多名马,这些马不是见到他就又踢又咬、四处躲闪,就是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失禁撒尿。直到有一天,他出门时偶然看到一匹拉盐车的铁青马。这马浑身卷毛,眼圈发白,鼻梁也是白色的,身上被磨得又脏又烂。纪献唐忍不住感叹:“可惜了这么一匹好马,竟埋没在这尘世中!”也不管车夫愿不愿意,直接掏出一百金强行买下。

说来也怪,这匹马任凭纪献唐怎么抚摸摆弄,都一动不动。此后,纪献唐每天亲自照料,刷洗、喂养。短短两三个月,这匹不起眼的马就变得神采骏逸。这匹马后来也确实帮纪献唐立下不少军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话说纪太傅好不容易给纪献唐请来一位先生,还专门收拾出一间书房。可没想到,这位先生不到一个月就辞馆走了。后来接连换了十位先生,竟被纪献唐打跑了九个,剩下那一个跑得快,才侥幸没挨打。从此,前三门外那些找教书差事的人,一听说纪府招人,都躲得远远的。

纪太傅正为此事烦恼,这天退朝回府,轿子刚到门口,就看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这人戴着雨缨凉帽,帽顶的金饰满是泥锈;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袍,套着一件磨破边的天青羽纱马褂;脚上蹬着一双破靴子。他身旁还放着一个竹箱、一卷小铺盖和一个包袱。

这人一见太傅的轿子,立马弯腰行礼。轿夫见有人拜见,赶紧停下轿子。纪太傅当时在工部任侍郎,以为这人是来送工程材料的小官员,便吩咐道:“你要是解送公事的,我家不处理这些,有文书直接投到衙门去。”

那人连忙说道:“晚生是个秀才,不是解差。久仰大人清名,特来拜见。如果大人不嫌弃,愿意给令郎教书,那便是晚生的荣幸。”纪太傅向来敬重读书人,一听是秀才,立刻让人落轿,还吩咐仆人收好对方的行李,亲自把人迎进书房,奉茶招待。

宾主落座后,纪太傅问道:“先生从哪里来?有何见教?”秀才答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会稽人。一直漂泊江湖,无意科举。 recently 到京城,听说大人府上二公子要请老师。我请人推荐,可朋友们都说这差事不好做。所以我斗胆自荐。若大人信得过我,我自当尽心竭力,保证不误人子弟。”

纪太傅正愁找不到老师,又见这人虽然衣着寒酸,但谈吐不凡,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认可,便说:“先生这样毛遂自荐,实在洒脱不凡。只是我这小儿子虽然有些天资,但顽劣得难以形容。先生要是肯教导他,那真是太好了。请问先生住在哪里?我明天一定登门拜访,选个好日子下聘礼相请。”

顾肯堂摆摆手:“天下没有不能教育的人,只怕为师者没有育人的本事,还把教书当成赚钱的营生,那自然教不出好徒弟。既然大人瞧得起我,不出三五年,我一定把公子培养成才。只是以后书房的事,还请大人不要过问。至于聘礼、饮食,都不必讲究。今天就是吉日,您派个小厮把我的行李搬进来,就可以开课了,何必劳您亲自拜访!”

纪太傅大喜过望,一边吩咐仆人打扫书房、安置行李、准备酒菜和拜师礼,一边穿着官服陪顾先生到书房,还立刻叫纪献唐换好衣服出来拜见老师。等酒席摆好,纪太傅先敬了一杯酒,然后让儿子递上拜师礼。顾先生不卑不亢,只受了半礼,便说:“大人请回吧,我好和公子聊聊。”纪太傅又作揖道:“以后的事全仰仗先生,我绝不干涉。”说完便告辞离开。

纪献唐对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先生满心疑惑,又见他一副傲慢寒酸的样子,更是厌恶。刚才在父亲面前,他还勉强守着规矩,等父亲一走,陪着先生吃完饭,就不客气地问:“先生,你知道之前那几个先生是怎么离开的吗?”顾肯堂平静地说:“听说都是被公子打跑的。”纪献唐冷笑:“算你明白!难道你就不怕挨打?”

顾肯堂胸有成竹:“我料定公子不会打我。之前那些先生大概都是书呆子,依我看,他们讨打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功课。以后公子愿意来书房,我就陪你读书写字;不愿意来,我正好睡个好觉,你又何必打我?”纪献唐挑眉:“没想到你还挺识趣!”说完,带着几个小厮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纪献唐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胡闹,但一个月里也就来书房十天八天,而且就算来了,在书房也待不了多久。

这天是月中十五六,天气晴朗,夜晚月色格外明亮。纪献唐带着一群家丁,在箭道的空地上牵来一匹骟马,让手下的小厮们表演马术。有的小厮从远处飞奔而来,纵身一跃就从马背上跳过;有的踩着马镫,像纺车一样转圈跳过;还有的双手扶着马鞍,竖起身子翻身而过。纪献唐看得哈哈大笑,兴致勃勃。

纪献唐正玩得尽兴,一阵风送来悠扬的琵琶声,曲调圆润清脆,弹得极有韵味。他好奇地问:“谁在听曲子?”一个小厮撒腿跑去查看,不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没人听曲,是新来的顾师爷一个人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来了兴致:“没想到他还会弹琵琶?走,去瞧瞧!”话音刚落,他带着众人一窝蜂地朝书房跑去。

顾肯堂见纪献唐进来,赶忙放下琵琶起身让座。纪献唐迫不及待地说:“先生,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别停,接着弹给我听!”顾肯堂重新调弦,指尖拨动,琵琶声时而如金戈铁马,气势磅礴;时而似流水落花,婉转悠扬。纪献唐听得手舞足蹈,兴奋地问:“先生,我能学会吗?”

顾肯堂肯定地说:“只要肯学,没有学不会的!”接着,他详细讲解起来,从如何拨弦、按品,到工、尺、上、乙等九个字如何对应宫、商、角、徵、羽五音,再到五音与六吕、六律的关系;还教他琵琶的指法,像推手为琵、合手为琶,以及挑、弄、勾、拨等技巧。在顾肯堂的指导下,纪献唐眼、耳、手、口全都调动起来,一刻也没闲着。

不到半个月,《出塞》《卸甲》《浔阳夜月》,还有两音板儿、两音串儿等各类曲目,纪献唐都能跟着曲谱演奏,手法娴熟。可刚学会,他就厌倦了,又追问先生还会哪些技艺。顾肯堂便将丝弦、竹管、羯鼓、方响等各种乐器,一样一样教给他。纪献唐天资聪颖,学起来触类旁通,进步神速。从围棋、象棋,到五木、双陆、弹棋,再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连镌印章、调印色,只要他想学,顾肯堂就倾囊相授,而他也一学就会,会了就精,只是精通之后又会很快厌倦。不过,靠着这份热情,他竟然大半年都没踏出书房半步。

一天,师生二人在庭院里闲站着,望着天边一弯新月。纪献唐又觉得无聊了:“这阵子闷坏了,先生快再找点新鲜玩意儿解闷!”顾肯堂笑着说:“我那点解闷的本事都被你学去了,还能上哪找新花样?不如我们‘教学相长’,公子要是有拿手的本领,也指点我一两件,一起玩着解闷。”纪献唐不以为然:“我的本事可不像这些小玩意儿,长枪大戟、驰骋沙场的本领,先生你学不来!”顾肯堂故意激他:“这些事我虽然不会,但也一直想学。公子何不展示一番,说不定我看了也能领会一二。”纪献唐来了精神:“先生想学,那更有意思!不过今天太晚了,枪棒无眼,伤到先生不好,明天再给你看!”顾肯堂笑着反驳:“天色晚算什么?难道以后公子做了大将军,遇到敌人压境,也说‘今天太晚,不方便交战’?”

这番话彻底勾起了纪献唐的好胜心,他拉着先生来到箭道,让家丁搬来兵器。借着月光,他先打了一套拳,又耍了一阵杆子,还和家丁们比试,众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纪献唐得意洋洋地向顾肯堂炫耀自己的本领。

顾肯堂见状,说道:“我也来跟公子过过招,学几招拳法。我是外行,公子可别笑话!”纪献唐看着顾肯堂弓着背、摇摇晃晃的样子,差点笑出声。但对方执意要学,他便站好位置,先摆出架势,随后猛地一脚跺地,转身出拳:“看招!”

可等他转过身,顾先生却不见了踪影。只感觉有个东西贴在辫子顶上,左躲右闪都摆脱不掉;刚一转身,那东西又跟着转过来。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手掌死死贴在他脑后,怎么都甩不开。纪献唐又急又恼,想反手出拳,却根本够不着;抬腿踹去,顾先生轻轻一托他的脚跟,笑道:“公子,我一送,你可要摔倒了!拳法不是这么打的,不如试试比杆子?”

换作别人,此刻早就知难而退了,纪献唐却不肯认输。他抄起惯用的两丈二长白蜡杆,舞得虎虎生风,喊道:“来!来!来!”顾先生也挑了一根短杆,在杆梢点地,说道:“先别急,咱俩单打独斗没意思,不如让你的管家们也一起,热闹些!”

纪献唐听了,挑了四个擅长使杆的家丁,五人齐声呐喊,同时向顾先生攻去。顾先生不慌不忙,手中杆子一抖,划出一个大圆圈,轻松将四个家丁的杆子磕飞,家丁们捂着虎口,疼得直叫。纪献唐见状,后撤一步,拧动杆子朝顾先生肩头挑去。顾先生不硬接,只是身形一闪,纪献唐的杆子便从他背上空划过去。趁着这个空隙,顾先生跨步上前,用杆子一扫,纪献唐立足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顾先生赶忙丢杆,将他扶起:“太莽撞了!太莽撞了!”

纪献唐一个翻身爬起来,满脸佩服:“先生,这才是真本事!我以前简直是瞎闹!您一定要把本事都教给我!”

顾先生拍了拍他:“这里不是细谈的地方,回书房再说。”一进书房,纪献唐就急不可耐地拉着顾先生追问。

顾先生神色严肃起来:“先别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可听过西楚霸王说‘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纪献唐疑惑道:“那‘万人敌’哪有那么容易学?”顾先生认真地说:“想学‘万人敌’,其实并不难,关键只有一条路——读书。”纪献唐皱起眉头:“书我没少读,但那些都是纸上谈兵,怎么能成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之道,怎能说是空谈?脱离了圣贤之道,如何成为伟人?成不了伟人,又怎能成就大业?从古至今,人才难得,公子生在名门望族,天资过人,只要专心读书,我自信能助你一臂之力。将来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何必执着于这些江湖技艺?公子,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纪献唐本就不是普通人,经顾先生这番点拨,第二天便静下心来,埋头苦读。第二年乡试,他一举考中举人;紧接着,在会试中又高中进士,此后一路升迁,做到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精明能干,委以重任,让他出任四川巡抚。纪献唐深知自己能有今天,全靠顾先生教导,便想请他一同赴任。

顾先生对此不置可否。纪献唐向皇帝辞行后,约定第二天中午出发。可第二天早上,他刚起来,家丁就递来一张便条和一本书,说:“顾师爷五更天坐小车走了,说先走一步,在前面等您,还留下这两样东西。”

纪献唐十分诧异,接过便条一看,上面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里犯嘀咕:“顾先生不至于这么糊涂,我刚做巡抚,怎么就叫我大将军了?”再看那本书,封得严严实实,只贴了个空白红签,没写一个字。他赶忙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

我与你相聚十年,自认为能引导你走向成功,如今你已成为一方大员。此去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西南,建功立业、封爵拜相、名垂青史,这些都不必担忧。我所忧虑的,是你天资过高,欲望也重,才华有余但学问却不足以涵养心性。希望你时刻警醒自己,进要做个纯粹的忠臣,退要做个孝顺的儿子。二十年后,你将面临难关,届时一定要及早急流勇退,将对国家的忠诚转化为对父母的孝道。若有危急,我会在天台、雁荡山等地方等你。切记!切记!我本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不想随军赴任。当初潇洒地来,如今也潇洒地走。我们的相遇并非偶然,望你多加留意。另有一本秘籍,需从无字之处领悟其中深意,切莫当作空话。

顾綮拜手

纪献唐看完信,沉默良久,心中满是敬畏,他知道这位顾先生深不可测。料想派人追赶也无济于事,他连那本秘籍都没敢在人前打开,悄悄收了起来。到了出发的吉时,他拜别宗祠和父母,前往四川赴任。此后,靠着顾先生留下的书,纪献唐征战四方,征讨西藏、平定桌子山、安定青海,立下赫赫战功,一路被封为一品公爵。他的祖父也被追赠太傅,两个儿子获封爵位。朝廷还赏赐他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褂等诸多殊荣,特命他经略七省,挂上九头狮子印,人称“秃头无字大将军”。

各位看官,一个臣子能荣耀至此,本应尽心报国、报答皇恩,再不济也该听顾肯堂先生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诫,及时急流勇退。可谁能想到,纪献唐倚仗着自己功高权重,早把顾先生的话当作了耳旁风!随着权力膨胀,他那固执乖戾的性子也愈发放纵,再加上次子纪多文在一旁助纣为虐,父子俩贪污腐败、忌贤妒能、残忍暴虐,干下的坏事数都数不清。被他们屈害死的官民,足有六七千人之多;落入他们私囊的赃款,更是高达三四百万两。此外,他们还私自贩卖盐茶、木材,谋取暴利。

人一旦贪欲滋生,天理便会逐渐消亡。纪献唐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推向了绝路:出入衙门,非要走专供皇家使用的黄土道;查验武官,竟冒用皇帝专用的绿头牌;总督、巡抚见了他,都得跪着迎接、跪着送行;他的家仆下人,也都被滥入举荐文书,一路做到副将、参将、道员、知府等官职。到了后来,他甚至胆大包天,私藏铅弹火药,编造妖言谶语,妄图谋反。

他哪里想得到,大清国运昌盛,当朝皇帝英明神武!朝廷早就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派亲信大臣暗中防范、调查。很快,朝廷内外的官员纷纷上奏,联名参劾他犯下九十二条重罪。皇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革去他的官职,押解进京,交由三法司议罪。三法司提议,按大逆不道之罪将他斩首,并诛灭全族。好在皇帝开恩,念及他曾立下一些战功,法外施仁,赐他自尽。他的父亲纪延寿、兄长纪望唐被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的男性族人,免死充军;女眷们也免去了给功臣为奴的惩罚。唯独那个助纣为虐的次子纪多文,被当场斩首。据说纪献唐被赐死的那个夜晚,狱卒们都看见狱庭中刮起一阵旋风,卷着一团如猛虎般大小的黑气,直冲向天空。这便是纪大将军跌宕起伏、最终覆灭的一生。

话说纪献唐担任七省经略使的时候,十三妹的父亲正是他手下的中军副将。纪献唐听说这位中军副将的女儿武艺高强、才智出众,恰好当时他的次子纪多文正想续娶填房。换作别人,一个小小的中军副将,能有这么位位高权重的上司主动提亲,肯定求之不得。可这位副将出身名门,世代忠良,是个有见识、重气节的汉子。起初,他还客客气气地以官职、门第、年龄不相称为由婉言推辞。后来,纪献唐为了拉拢他,先是保举他升任总兵,又请出当地的总督、巡抚等人出面说媒,强行撮合婚事。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副将,他效仿三国时东吴孙权拒绝联姻的典故,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的女儿是虎女,怎能嫁给犬子?我头可断,这门亲事休要再提!”

这话传到纪献唐耳朵里,他恼羞成怒,借着一桩公事,参奏副将“刚愎自用,贻误军情”。在纪献唐的权势威压下,参奏一个官员就像碾死一只臭虫般容易,根本没人敢站出来为副将辩解。可怜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立刻被革职查办,关进大牢。没过几天,就因心中郁结难平,含冤而死。这一变故,让十三妹家破人亡,还背上了一段难以言说、无法昭雪的奇冤。

十三妹本就孝顺重义、胸怀大志,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只是家中还有老母亲需要赡养,她只能暂时忍耐。这仇恨在心中越积越深,一天比一天更难以消解。如今母亲不幸离世,她寻思着,一个孤身女子住在这荒山野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早去报了这血海深仇,也算了却此生心愿。这就是她心急如焚,顾不上守灵尽孝,执意要去报仇的缘由。

只是她住在这偏僻山村里,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邓九公偶尔听到些传言,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更何况他只听十三妹说报仇,却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更没想到竟是纪献唐。直到安老爷来到褚家庄,通过一番详细交谈,才揭开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各位,看看这桩公案,纪献唐行事完全背离天理人情,最终身败名裂,实在不足为道。倒是十三妹的父亲,在纪献唐权势滔天的时候,就看出纪家不会有好下场,宁可自己身败名裂,也不愿辱没门楣、耽误女儿终身,这份见识与气节,当真是人中豪杰!也正因如此,他才养育出十三妹这样一位巾帼英雄。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当时,尹先生就像讲评书一样,把纪献唐从出生到覆灭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顾及十三妹的面子,关于纪献唐替儿子求婚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提。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前一天大致听过,但直到现在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村里的婆姨姑娘们,只当听了一场热闹的街坊闲话。

一开始,十三妹听尹先生说皇帝已经替她报了仇,还以为他是江湖骗子,在说大话骗人。可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又由不得她不信。只是尹先生没提到纪家求婚的事,她忍不住追问:“话虽如此,可你怎么证明这就是在替我家报仇?”尹先生反问道:“姑娘,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时糊涂了?你家这桩冤案,就在参奏纪献唐的九十二条罪状里,这难道不算报仇了?”十三妹还是将信将疑:“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尹先生郑重其事地说:“圣谕明明白白,岂会有假!”

十三妹又说:“不是我不信,只是这话关系重大,你可不能说一句假话。”尹先生诚恳地说:“且不说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从不说谎;就算我想说谎,姑娘你想想,你报你的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来拦你?再说,这等血海深仇,谁没有父母,这种事怎么能骗人?你要是不信,我身边正好带着一份圣上谕旨的抄本,你不妨看看。只是不知姑娘识不识字?”邓九公在一旁接话:“岂止识字,姑娘学问可深着呢!”尹先生听了,从靴筒里掏出一张抄好的上谕,递给邓九公,再由邓九公转交给十三妹。

十三妹接过上谕,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后把纸撂在桌上。她原本苍白冰冷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双手扶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灵柩,许久许久,一句话也不说。

各位,您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十三妹虽然出身将门,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行事洒脱不羁,但这并非她的本性。只是因为她这一生遭遇坎坷,流离失所,满心的苦楚,才让她变成了如今这副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大仇得报,要说句玩笑话,就像叫花子丢了耍戏的猴子,没了奔头;往正经了说,就应了赵州和尚那句“大事已完,如丧考妣”的禅语。这句话乍一听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您仔细想想,一个人不管是做文官做到入阁拜相,做武官做到凯旋而归,还是才子高中、佳人新婚,这些本都是人生得意之事,可真到了那一步,不知为何,总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慨。又好比饮酒作乐、看戏游玩,本是天下最畅快的事,可等到曲终人散,对着空荡荡的灯火楼台,静下心来一想,就会莫名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伤感。此刻十三妹的心情,正是如此。

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见她这样,还以为她自从母亲去世后,一直强忍着泪水,如今得知大仇得报,肯定会痛哭一场,正准备上前劝慰。却见她闷坐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原来如此!”接着整理好衣襟,朝着天空深深地行了一礼,说道:“谢天谢地!原来那贼父子也有今天!”说完,她又转身向尹先生行礼致谢:“先生,多亏你说明原委,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我倒不怕路途遥远、风餐露宿,只是我满心欢喜地去报仇,要是最后没报成,岂不成了笑话?”随后,她又向邓九公行礼:“师傅,这三年来多亏你帮我操持家事,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

邓九公刚要开口:“姑娘,你这话说的……”却见十三妹根本没听他说话,径直退回到座位上,冷笑一声,望着天空喊道:“父亲!母亲!你们听见了吗?纪贼父子已经被朝廷正法了!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女儿不孝,没能好好侍奉你们一天。自从我懂事起,就遇上这桩倒霉事,害得父亲含冤而死,母亲跟着受苦。我早想一死了之,可家中无兄无弟,没人照顾母亲。如今母亲寿终正寝,父亲大仇得报,我的心事已了。我看着你们在九泉之下,终于能不再受苦,自由自在。二老慢行,等女儿这就来陪你们!”说着,她左手往后一探,握住了那把雁翎刀,便要往脖子上抹去,打算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这段恩怨画上句号。这正是:为保清白之身,不惜以命相搏。欲知十三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且说这回书,咱们先从十三妹讲起。她听闻仇人已死,毕生大事已然了结,眼下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当即伸手去够那把雁翎宝刀,打算横刀自刎,以绝此生,让这副如花似玉的容颜,就此香消玉殒。

慢着!倘若她真的就此殒命,对她而言或许是一了百了,可别忘了,这《儿女英雄传》才讲到第十九回,让说书的往后该如何接着讲?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回手去抓刀时,捞了两下,竟如水中捞月,扑了个空。她赶忙回头查看,那把刀早已不翼而飞,不由惊道:“啊?我的刀哪去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问那刀啊?我方才看你闹得凶,怕伤到尹先生,就给拿开了!”十三妹急道:“嗨!你怎么这么误事,快把刀给我拿来!”褚大娘子道:“我让你姐夫派人送回咱们庄子了,上哪‘快快’给你拿去?你这会儿要刀做什么?”十三妹道:“我要去陪爹娘!”

褚大娘子一听就急了:“说什么胡话!哪有爹娘死了,儿女跟着去的?平白无故的,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姑娘,你这不是犯糊涂吗?”邓九公也在一旁大声劝阻:“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当初急着报仇,是咽不下那口气。如今仇报了,正该好好高兴,等办完老太太的事,就该享享清福了,怎么反倒想不开了?”褚一官也在旁边好言相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十三妹根本听不进去,一门心思逼着褚大娘子还她刀。

褚大娘子坚决不肯:“那你可说错了!今儿你恼我没关系,但哪有我把刀递给你,让你寻死的道理?”十三妹赌气说道:“我要死,也不一定非得用那把刀!”

诸位,圣人说“杀身成仁”,孟子讲“舍生取义”,您瞧这“成”字、“取”字,分量何其重!史书上记载的忠臣烈士,乃至普通百姓,虽然境遇不同,但大多是到了万不得已才选择赴死。而这万不得已之中,又有分别,正所谓“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就说十三妹,倘若她方才一伸手就拿到刀,往脖子上一横,早就“一旦无常万事休”了,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可她鼓足勇气、横下心要寻死,偏生一伸手没拿到刀,这口气一泄,劲头一松,心里便开始动摇。再加上邓、褚翁婿父女三人在旁边七嘴八舌,说的话又没一句说到她心坎上,反而让她越发烦躁。此时她心里直后悔,不该当着众人面做出这举动,徒增许多麻烦,只好一声不吭,呆坐在那里发怔。

这时,邓九公见劝不动十三妹,转头想让尹先生帮忙,却见他又在那拈着胡子笑,便说道:“喂,先生!都是你这番话惹的祸,也帮着劝劝啊!怎么还在一旁袖手旁观,笑眯眯的?难不成又要说人家是‘寻常女子’?”邓九公这话,实则是想引出安老爷的下文。

只听安老爷说道:“九公,我这会儿不单笑这姑娘是寻常女子,更笑你这糊涂老头儿!”邓九公一愣:“我怎么糊涂了?”安老爷道:“你和这姑娘有师徒情分,又年事已高,她但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自然该由你指引。可你看,之前她要去报那本不必报的仇,你不拦;如今她要走这万不得已的绝路,你又不许。你也不替姑娘想想,她虽然大仇得报,但可怜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连个贴心的仆妇丫鬟都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举目无亲,抬头不见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低头寻不到立足的一方土,真正是‘一身伴影,四海无家’。即便她再有本事,说到底也是个姑娘家。虽说眼下有你和大娘子照应,但将来她该何去何从?我倒要问问,你不让她走这条路,那她还能走哪条路?”邓九公急得嚷道:“我的爷!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这话我实在听不懂!”

暂且按下邓九公这边不表。再说十三妹,本以为邓九公拉尹先生劝她,又要听一堆啰嗦话,正暗自抱怨。可听了尹先生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坎上,还一语双关,直指她内心深处。她忍不住长叹一声:“到底是读书人,话说得明白!你们听听,我说的难道不对?”

邓九公刚要开口,尹先生又道:“虽说有道理,却也差了一步,可惜啊,还是太早了。”十三妹本就生性好强,容不得别人反驳,听了这话,立刻把要刀寻死的事抛到一边,非要和尹先生辩个明白:“方才你说我报仇可惜迟了,是我当时不知情;如今我要为母殉身,你怎么又说可惜早了?那请问,要到什么时候才不算早?”

尹先生道:“哎呀,姑娘!明白人不用多说,这还用问?你如今父仇虽报,母亲也已离世,但你父亲的灵柩,你忍心就丢在那破庙,不入土为安?你母亲的灵柩,你就忍心埋在这荒山,不与父亲合葬?父母生儿育女,都盼着子女有出息、能尽孝。他们二老在天之灵,满心满眼都盼着你。你若真是个寻常女子,我也懒得白费口舌;可你既然是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想当初纪献唐权势滔天,你都有胆量智谋,派人送父亲骸骨回乡,和母亲一起避难求生。如今那恶贼已倒台,你又年长了两岁,反倒不顾眼前大义,学起那些没见识之人,做这等糊涂事,可不是可惜太早了?姑娘,你的智谋、仁义、勇气都哪去了?”

这位安老爷真是会说话,一番话先压下十三妹的盛气,又勾起她的雄心。十三妹听了,不自觉地挺直脖子,眼珠一转,心道:“这话没错,不能让这先生看轻了我。确实该先把母亲送回故乡,再做打算。”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话虽如此,可这次护送灵柩回京,和当初陪母亲逃难完全不同。就算我有一身本领,这一路上日夜兼程、渡河过桥,哪是我一个人能照料周全的?以前有母亲在,天大的事她都说‘交给我’,我也能安心依靠她。可如今我能依靠谁?眼下能求助的,只有邓、褚两家三人。邓九公年近九十,总不能指望他跟着我吃苦受累吧?他不去,他女儿自然要留在身边尽孝,难道我要和褚一官同行?就算他们一家都肯仗义相助,可到了老家,祖坟也没地方下葬了。这找墓地、修坟茔、安葬立碑,哪是容易的事?就算当年护送父亲灵柩的两个家人还在,我一个姑娘家带着他们,又能办成什么?何况如今身无分文,从何着手?”她左思右想,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偏偏好胜心强,不愿在人前示弱,反倒大大咧咧地说道:“先生,这叫‘彼一时,此一时’。你说得倒轻巧,哪有那么容易!”

其实,十三妹内心的纠结与为难,早就被这位假尹先生看透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天下的事,怕就怕没有银钱,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钱,又怕找不到帮手,正所谓‘牡丹花好,终须绿叶扶持’。眼下,且不说邓老爷子和褚大娘子,肯定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就连我的东家安学海父子,也受了你天大的恩情。他们现在辞官不做,就是为了找到你,报答这份恩情。只是因为要护送家眷同行,又不知道你的确切住址,没办法在此久等,这才派我尹其明先来寻访。如今既然见到了你,又碰上老太太的事,我这就去给他们报信,安学海必定亲自前来。到时候,把护送灵柩、安葬双亲的事交给他,不就妥了?”

十三妹听了,赶忙摆手拒绝:“先生,快别说了。我在黑风岗能仁古刹做的那些事,不过是看不惯骡夫、和尚欺负人,一时义愤填膺,想出一口气,和安家父子没什么关系。我向来施恩不图回报,怎么能把这种事托付给别人?况且,料理父母的后事,这种大事,怎么能依赖他人呢?”

十三妹这话,正好被假尹先生抓住了话头。他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看你这辈子的毛病,就出在这句话上。你说施恩不望报,说白了,不过是只许别人求你,你却不愿求别人。而你这毛病的根源,又在于太过聪明好胜。天底下那些聪明好胜的人,大多觉得圣贤之道平淡无奇,非要另辟蹊径,结果变得怪僻;觉得世间常理太过寻常,偏要独树一帜,最后误入歧途。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没有不靠别人就能成就一番事业的,更何况你只是个姑娘家,怎么能把‘不求人’挂在嘴边?你看这世上,除了父子、兄弟、夫妻之间谈不上‘求’,乡里乡亲之间如果不求人,哪来的朋友情谊?朝堂之上如果不求人,又哪来的君臣大义?再说了,就算是天不求人,谁来观测寒暑变化?天地岂不成了混沌一片?地不求人,谁来勘察山川地理?大地岂不成了洪荒世界?施恩不图回报,固然是高尚的品德,但你只能约束自己不图回报,总不能不让别人感恩吧。这世间因果循环,本就是上天给众生搭建的修行道场。姑娘,你要是非得把自己困在‘不求人’的路上,不许别人靠近,这英雄的名号,岂不是理解错了?你仔细想想。”

可怜这十三妹,虽说长到十九岁,但从懂事起就遭遇横祸,家破人亡,逃到这偏僻的山村里,哪里听过这样一番深刻的道理?好在她天资聪慧,一点就通。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暗对这位先生生出敬佩之情,之前的倔强和傲气也消散了大半,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先生,我拒绝,不只是因为这个。我和你家东主安官长素不相识,哪里知道他的为人和见识?人家好好地带着家眷赶路,我怎么能拉着人家和我这个不祥之人同行?就算他念着我之前救他的情分,不好推辞,但一路上路途遥远,万一相处得不融洽,他是官长,我孤苦无依,带着母亲的灵柩,进退两难,那可怎么办?先生,你又怎么能保证,你家东主父子也能像你一样,真心实意地帮我?”话说到这份上,十三妹心底的担忧和顾虑,算是全倒了出来。

邓九公在一旁听得满心欢喜,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像今天这样,听人把道理讲得如此透彻。他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恨不得跳起来告诉十三妹:“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根本就没有尹其明这个人!”安老爷生怕他说漏了嘴,连忙对十三妹说道:“姑娘,你可别把我这尹其明看得太高,把安学海看得太低。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尹七明、尹八明,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下的小夫妻安骥的父亲、张金凤的公公,那个被参的南河知县安学海。我这次来,就是为了送这张弹弓,顺便寻访你的下落,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十三妹听了大吃一惊,重新打量着安老爷,又看了看邓九公和褚大娘子,这才站起身来,向安老爷行了个礼,说道:“原来是安官长!方才民女不知实情,多有冒犯,还望官长恕罪!”安老爷也连忙回礼,请她坐下。十三妹盯着安老爷看了一会儿,又说道:“怪不得言谈举止不像个落魄的师爷。只是安官长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现身?九师傅、褚家姐姐,你们也该说清楚啊,为什么要搞这么多花样?”

邓九公再也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涨红着脸,手舞足蹈地说道:“姑娘,我实话告诉你!安老爷昨天就到了。他一直记着你的好,连七品知县的官位都不要了,辞官专程来找你。没来找你之前,先去西庄找我,没找着,又去了东庄。昨天一直等到我从山里回来,我们才见上面。姑娘,咱爷俩没什么可隐瞒的,人家既然诚心诚意地来,我能不说实话吗?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本来报仇的事我也不清楚,没说全乎,没想到人家比咱们知道得还详细。他说这事一定要亲口告诉你。就这样,我们结拜成了兄弟。为了这事,我还给人家磕了个头,今天才一起来的。你怎么能说人家来得不光明正大呢?”邓九公说了半天,也没把安老爷为什么要扮成尹先生的原因讲清楚,反倒把十三妹听得一头雾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都不知道该问什么好了。

褚大娘子见状,说道:“老爷子,你这话说得不对,我来跟妹子说。”她搬了个凳子,在十三妹身边坐下,说道:“好妹子,你想啊,咱们在一起生活了两三年,我可从来没瞒过你什么事。今天这事,实在是没办法。现在二叔已经说出真名实姓了,我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二叔这次来,可不单单是为了送弹弓,他也不知道老太太去世了,更不知道你要去给老爷子报仇。人家是真心实意地想接你们娘儿俩回老家。要说你报仇的事,你瞒得我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算老爷子知道点,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没想到昨天一提,人家知道得比咱们都多。就因为这个,我们才商量着,得先把这事告诉你,二叔还有好多重要的话要说。

“好妹子,你想想,就凭你的性子,是三言两语能说服的人吗?所以昨天我们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你刚才还怪人家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我们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我问你,要是昨天没商量,人家直接到门口说‘安某人送弹弓来了’,你觉得你会见他吗?不用想,你心里肯定先犯嘀咕,想着施恩图报之类的。你肯定觉得,他是为了报答你在庙里救他儿子的恩情才来的。再加上你因为老太太的事心烦,又怕报仇的事泄露,肯定连门都不让他进,让他把弹弓留下,去找邓九太爷。我为什么这么说?你当初和他家公子约定送弹弓取砚台的时候,就说让他找老爷子,这不就摆明了不想让人知道你的住处吗?你想想,人家连门都进不来,就算有一肚子话,跟谁说去?所以我们才商量出这个计策,我们三个先来,把人引进门。没想到,你还真让我们把安老爷带进来了。

“人是进来了,但就凭你的脾气,要是不设计点由头,直接请你出去在前厅见面,你肯吗?你要是不肯见面,这话说都没地方说。所以我们又编了个借口,我故意撺掇你到窗根下听,那边装作一个非要留下弹弓,一个坚决不要,这才把你引出来,大家见上面。

“见了面还不算完。我们还怕你三言两语拿了弹弓,扭头就走。男女有别,人家总不能跟着你进内室吧?那时候见了面,话还是说不成。所以二叔一开口就问老太太的事,这样借着拜灵的由头,才能进到里面,把这些话讲清楚。没想到,老爷子在旁边一帮忙,你还真把安老爷让到里屋来了。”

“人是请到里屋了。可拜完灵、交还弹弓后,大家人生面不熟的,人家总不能硬赖着不走吧?话到这儿又卡住了。所以我们才商量,我拉着你出来谢客,你姐夫帮你递茶,就是想把人留下来,好坐下说说话。没想到姑娘你还真留安老爷坐下了。

“坐下之后,也不能没头没脑地开口就问:‘你不穿孝服,是不是要去报仇啊?’这像什么话?我们几个外人,也不好贸然开口问。所以又得想办法。我们就借着问你为什么不穿孝服,用话激你,引你自己说出报仇的事儿。又怕一下子把你惹恼了,打断话头,所以商量好了,不等你发火,先由老爷子假装生气,压一压你的火气,好引出你的话。没想到姑娘你真就自己忍不住,把报仇的事儿说了出来。

“话说出来了,可想要你说出仇人的名字,只怕问到明年开春都问不出来。所以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我们几个都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可安老爷早就料到了。他提前安排老爷子紧紧盯着你,就怕你冲动行事。结果你还真就闹得不可开交,又是要刀又是要拼命的!

“闹到这个地步,你那性子,肯定得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才行。安老爷把事情前前后后讲那么详细,像讲评书似的絮叨半天,是为什么?就怕你一时想不通,不信这位‘假尹先生’说的话。你要是心里存疑,嘴上随便应付着,半夜里一声不吭,骑着你那日行五百里的驴子跑了怎么办?到时候谁能追上你?

“就算把话说清楚了,还是怕出意外。所以安老爷耐着性子,从最开始的细节讲起,把纪家的来龙去脉都抖搂出来,就是想让你出出这口怨气,好静下心来商量正事。我们都以为,你听了要么痛快地高兴一场,要么想起父母痛哭一场,怎么也不会再生出别的事端。可安老爷又早有预料,提前嘱咐我多加小心。所以趁你跟他争执的时候,我就把你的刀拿走了。结果你还是要死要活地闹起来了。

“闹到这一步,只能靠我们几个劝你。老爷子虽是你师傅,可他那脾气,说不了三句话就先急眼了;你姐夫更说不进话去;我嘴笨,就算把嘴说破,你也未必听得进去——我之前劝你,你听过一个字吗?只有安老爷方才那番话,把你心里的难处全说透了,把事情该怎么办也讲得明明白白,这才把你的真心话‘逼’出来!好不容易等你说实话了,他才敢亮明身份,跟你坦诚相告!

“说了这么多,你肯定想问,安老爷为什么要扮成尹先生?我们几个又为什么跟着装神弄鬼?还不都是被你那‘施恩不望报’的脾气闹的。你看,刚才说到最后,你还是那套想法。说白了,只有说是尹先生,才能进你这门,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要是一开始就说是安老爷,只怕到现在,他连门都进不来,更别说讲这些话了!而且这些话,只有从你嘴里说出来,才能顺势引出下文;要是从别人嘴里说,保准你眼皮一耷拉、腮帮子一鼓,再也不搭理人了,那事情可就全砸了!

“昨天安老爷和老爷子商量了一整天,还特意写了笔记,除了我们四个人,没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妹子你仔细想想,安老爷为了帮你,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诚意?他是打心眼里看重你、疼惜你!这是安老爷和老爷子的一片苦心,你可别误会,以为他们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七擒孟获、《水浒传》里吴用智取生辰纲那样,设下圈套哄你,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再说,安老爷这么大年纪,又和老爷子结拜了兄弟,就跟咱们长辈一样。依我看,这会儿先别管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咱们做晚辈的,就该听长辈的话,人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别再闹了!接着听,安老爷还有好多重要的话要说呢!”

十三妹听了褚大娘子这番话,这才恍然大悟,心里暗自感慨:“这位安官长,既有英雄的见识,又有长辈疼惜晚辈的心意!”她那股倔强的劲儿顿时消散,满心的侠义之气也化作了温和柔顺。此刻,她对安老爷只有深深的感激与敬佩。

诸位,人活在世上,谁都有一副替人排忧解难的热心肠,也都有行侠仗义的豪情,愿意帮助朋友、体恤亲人。可当自己陷入困境、迷失方向时,能像安老爷这样,不顾一切、真心实意报恩的人实在太少了。要是换作我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听完这番话,只怕当场就会给他磕头,二话不说跟着他走。

可这十三妹,不仅武艺高强,心思更是细腻。她静下心来,把前前后后的话细细琢磨了一遍,马上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安老爷刚才提到,我当年派人送父亲灵柩的事。这事儿我只跟安公子和张家妹子在能仁寺大略提过,就算他们父子、翁媳之间聊起过,可我老家在北京、父亲灵柩寄放在庙里这些事,我从没跟邓、褚两家说过,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实在奇怪!我得问个明白,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于是,她向安老爷说道:“官长这番情义,不管我有没有缘分跟着您走,单凭这几句话,我一辈子都不敢忘。只是民女家中这些事,官长为何了解得如此详细?还请您说个明白。”

安老爷听了,哈哈大笑道:“姑娘,你问到点子上了。我要说起来,只怕你会发现,我不是什么‘尹其明’,你也不该叫我‘官长’;你虽自称‘民女’,我倒觉得,你未必是真正的‘十三妹’!”

此时的十三妹,没了先前的强硬,心情也平复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柔和起来。她赔着笑脸问道:“官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信我是十三妹,那我又是谁?”安老爷正色道:“话到这份上,我也不绕圈子了。但你听了可别害羞,更别生气。你既不姓石,也不是排行十三。你本姓何,和我一样,都是正黄旗汉军旗人。你家三代单传,你曾祖父名叫何登瀛,是翰林出身,官至詹事府正詹,最后在江西任学政;你祖父名何焯,只考中了举人;你父亲名何杞,官居二品,正是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你母亲尚氏,出自三藩之一的尚家远亲。早年在北京时,我们两家常有往来,算是世交。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只是如今,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了。

“我虽没赶上与你曾祖父相识,但你祖父是我的恩师。那时他一心备考进士,没想到家族中有个骑都尉的世袭职位出缺,按例该由他承袭。去朝廷引见后,他被任命为本旗章京。你祖父出身书香门第,不愿弃文从武,便辞官归隐,还把这个职位让给了你父亲。你父亲自幼学习官学,后来被授予三等侍卫。自那以后,你祖父不再追求仕途,而是收了许多八旗子弟,每天讲学论文。我算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我们虽有师生名分,感情却如同至亲。我如今能有这点学问见识,全靠恩师教导栽培,至今无以为报。

“你祖父早年丧妻,常年住在书房。后来他病重,我和你父亲一直在床前照料,日夜不离。有一天,他把我们叫到床前,拉着你父亲的手说:‘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我倒不怎么在意。只是这辈子有两件憾事:一是没能考中进士。虽说我自己没中,但教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学生,将来大多会飞黄腾达。其中论人品学问,安学生是最出众的。只可惜他为人清廉,仕途不顺;不过老天有眼,他的后代一定会兴旺发达。至于你,虽说做了武官,但看面相,恐怕难封侯爵。巧的是,我弟弟和儿子都没有兄弟,这兄弟情义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你俩今天就在我面前结拜为兄弟,日后也好相互照应。’就这样,我和你父亲又多了一层兄弟情义,情同手足。他又说:‘另一件憾事,就是没盼到孙子出生。我儿媳虽有身孕,但不知是男是女。要是生了男孩,长大后就拜安学生为师,让他好好读书,争取科举入仕,千万别承袭世职再当武官;要是生了女孩,也要嫁给读书人家,延续我们何家的书香门第。你们俩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这些话,我都一一铭记在心。姑娘,你我两家有这样的渊源,你怎么还跟我客气,称什么‘民女’‘官长’呢!”

十三妹这会儿总算听进去了,不再反驳,只是目光直直地盯着安老爷的脸,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安老爷见状,接着讲道:“你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三月初三辰时,你呱呱坠地。那年是龙年,你的生辰八字正好是辰年、辰月、辰日、辰时。从你还裹着尿布的时候起,我就抱过你不止一回。你满周岁那天,我去给你父母道贺。当时,他们在炕上摆满了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砚书籍、秤杆算盘,还有金银钱财,又从庙会上买了许多小玩具,邀请我进去一起看你抓周。谁能想到,你在炕上爬来爬去,对身边的女红脂粉瞧都不瞧一眼,唯独抓起庙会上买的刀枪弓箭这些玩具,攥在手里,开心得不得了。我就跟你父亲打趣说:‘这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学花木兰,替父从军呢!’哪知道你听了这话,抬起头笑嘻嘻地朝我扑过来,非要我抱。等我把你抱在怀里,你张着小手,就像见到多年未见的熟人一样,又说又笑,又钻又跳,特别亲热。不管谁来伸手要抱你,你都不肯去。最后还是你祖母吩咐奶娘:‘快接过去吧,小心尿了二大爷一身……’话还没说完,好在你没尿出来,倒是拉了我一袖子!当时你祖母急忙让人帮我收拾,我却说:‘不用,擦干就行,留着这点印记,等姑娘长大了不认识我,就拿给她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姑娘,没想到这话今天应验了。

“当时我们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奶娘很快给你换好衣服抱了过来。你祖母接过你说:‘快给大爷赔个不是,说等凤儿长大了好好孝顺大爷。’我就问:‘咱们旗人家的姑娘,怎么取这么个名字?’你父亲说:‘说来也巧,她母亲生她前一晚,梦见云端里有两只凤凰,一只纯白如玉,一只金光闪耀,在空中飞来飞去,一会儿这只引着那只,一会儿那只又引着这只,相互飞舞一阵后,双双飞入云端不见了。虽然不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但想来总归是个好兆头,所以就给她取名玉凤。’姑娘,从你抓周那天起,我就听这个名字听到耳朵都起茧了,现在你还跟我提什么‘十三姐’‘十三妹’!

“那你为什么偏偏自称‘十三妹’呢?我琢磨着,这三个字大概是从你名字里的‘玉’字变来的。你用了拆字的法子,把‘玉’字中间的‘十’字和旁边的一点拆开,不就成了‘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上面,一点变成一横,补在‘二’字中间,可不就是‘十三’两个字?然后又用读音相同的‘石’字代替‘十’字,故意隐姓埋名,打个哑谜,就是为了躲避仇家,保全自己。贤侄女,你说伯父我猜得对不对?”

安老爷这番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琐琐碎碎,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可越是这样朴实的话语,越能打动人心;越是这些细碎的回忆,越让人觉得合情合理。十三妹本就是个性情中人,怎么可能不被感化?更何况,自己家里的底细,安老爷比她还清楚,连小时候的糗事都被翻了出来,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见她平日里冷若冰霜、充满煞气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晕,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她连忙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原来您是我们何家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伯父!侄女儿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就要行大礼。

安老爷赶忙起身拦住:“姑娘,先别着急行礼。你且坐下,听我把话说完。”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后来,你父亲守孝期满,升任二等侍卫,接着又外调做了参将,还把你带在身边。算到今天,整整十七年了。这些年,我们一直书信往来,每次我都打听你的消息。你父亲回信说,因为膝下没有儿子,就把你当男孩养。好在你渐渐长大,虽然不擅长女红,但喜欢读书,尤其爱好骑马射箭,练得一身好武艺。我还想起你抓周时我说的那句话。谁能料到,前年收到你父亲的信,说他升了副将,做了纪大将军的中军,还被保举可以胜任总兵。正看着信一路顺畅,突然他说想要告老还乡,我正纳闷,看到后面才知道,纪大将军听说你武艺高强,想和你父亲结亲。你父亲嫌弃他家不是书香门第,一边推辞,一边就想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我还盼着他回来相聚,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他的噩耗。我立刻派了两个家丁,连夜赶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等他们回来,我才知道,你为了躲避仇人,让奶娘和丫鬟扮成你们母女的样子,扶柩回京,而你和母亲不知去了哪里。

“这两三年来,我逢人就打听你的下落,处处留心,可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我儿子安骥和你义妹张金凤到了淮安,说起你在路上救他们的事,提到‘十三妹’这个名字,还有你的长相和经历,我就断定,除了何家不会有第二家,除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所以,即便我官复原职,也不再贪图荣华富贵。我脱下官服,一路寻你到这里,就是想接你们母女回京,给大家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也好不辜负你祖父的嘱托,不只是为了报答你在能仁寺赠金救命的恩情。姑娘你想想,就算有你母亲在,我都要接你们回去,现在只剩你一个人,就算有邓九公和褚大娘子照应,我又怎么忍心把你丢下?现在,你的伯母、义妹张金凤,还有她的父母,都在半路上等着你。至于你父亲的灵柩,我早就知道你家祖坟没地方安葬,要是真按你吩咐奶公的,停在破庙里,我怎么能放心?我已经把灵柩暂时安置在我家坟园,就等找到你们母女,再选个好地方下葬。就连你家的奶公戴勤、宋官儿,还有奶娘丫鬟,现在都在我家。这一路上,男丁虽然不多,除了我父子和张亲家,还有十几名家丁;女眷也不算少,除了我的内人、儿媳和张亲家母,还有八九个女仆。这么多人,还照料不好你母亲的灵柩吗?

“姑娘,带你回京这件事,就算费点周折,不过是多办一份公文的事儿;就算花点钱,用的也还是当年你赠予的银两。等回到京城,我家还有几亩薄田,平常人我都愿意送一块地做义冢,更何况是这么要紧的事。到时候,我帮你给两位老人家修一座坟,种上些树木,让他们合葬在一起。你在坟前烧纸敬酒,说一声:‘父母!孩儿今天把你们送回故土了!’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孝子贤孙。姑娘,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

何玉凤还没来得及回应,邓九公早已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喊道:“老弟啊!听得我太痛快了!这才是掏心窝子的话,这才是真情实意,这才是过命的好朋友!”褚大娘子赶忙劝道:“您老先别打岔,让安老爷把话说完。”邓九公咧着嘴笑道:“还不让我插嘴?你瞧瞧,今儿这事儿,可把我这老头子折腾坏了!”说罢,他爽朗地大笑起来。

暂且随他乐去,且说何玉凤听了安老爷这番话,心中满是感动,连忙说道:“伯父,您这番话掏心掏肺,说得透彻极了,就像把泥土吹上青云,让死人复生、白骨长肉。侄女儿要是还心生别的念头,那就是既不孝,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又不仁,辜负了伯父的教诲。既然伯父这么疼惜我,那我就厚着脸皮提个要求,要是伯父答应,我何玉凤一定死心塌地跟着您走。”这姑娘确实想得周全,毕竟一个千金小姐,哪能轻易说跟人走就走?自然得先把条件说清楚,给自己留个退路。

安老爷听了,便问:“姑娘,你还有什么要求?”何玉凤郑重地说:“第一,上路之后,我一心守着母亲的灵柩,除了女眷,不见任何外人。”安老爷点头:“这是其一,那第二呢?”她接着说:“第二,到了京城,让父母入土为安,找三五亩地合葬就行,伯父千万别铺张浪费,我家活着的人、故去的人,都能安心。”安老爷又问:“第三呢?”何玉凤语气坚定:“第三,想请伯父在父母坟旁找座小庙,不用多大,能放下一个蒲团就行。我既不削发为尼,也不修仙求道,只想一辈子守在父母坟前,这就是我想要的归宿。”瞧瞧,这姑娘心思缜密,立场坚定。要是换作昨天褚大娘子委婉相劝,或者邓九公直来直去地说,只怕磨破嘴皮子,她也未必肯轻易答应回京。好在一切都在安老爷的预料之中。

安老爷果然有办法!他听了这话,脸色一沉,严肃地说:“姑娘,咱们空口无凭。”说着,他要了一杯清茶,走到何夫人的灵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半盏茶洒在地上,说道:“老弟、弟妹!你们的在天之灵不远,方才我说的话、侄女儿提的要求,你们都听好了。我安某要是有一句做不到,就如同这茶水!”说完,他把剩下的半盏茶泼在地上,算是立下了誓言。何玉凤见安老爷如此真诚,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走上前说道:“承蒙伯父体谅、成全,伯父请上,受孩儿一拜!”安老爷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邓九公、褚大娘子一家,还有旁边帮忙的村妇们,看到这一幕,也都被这份情义打动,忍不住跟着伤心落泪。

众人正准备招呼着让大家坐下喝茶,就见何玉凤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母亲的灵柩前,哭喊着:“母亲!您看见了吗?这下好了!原来他不是什么尹先生,也不能叫他安官长,竟是我们何家三代交情、有恩有义的伯父!他要带着女儿扶着您的灵柩回京,还要把您和父亲合葬在一起,多好啊!您听见了高兴吗?您心里欢喜吗?娘啊!爹啊!你们怎么就不答应女儿一声啊!”说完,她一边拍打着棺材,一边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这哭声悲切至极,仿佛能让铁铸的佛像为之伤感,石头雕刻的人像也会落泪;天地间顿时风云变色,连飞禽走兽都发出悲鸣。树上的鸟儿吓得展翅高飞,路上的行人也匆匆躲开。这大概是何玉凤自父亲去世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流泪!正所谓:不到真正伤心时,眼泪不会轻易流。

欲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何玉凤毁妆全孝道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上回说到何玉凤姑娘自父母相继离世后,积压多年的伤心与怨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抱着母亲的棺材痛哭不止。邓九公见她哭得如此悲痛,连忙让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慰。褚大娘子却拦住道:“先别忙,她肚子里这么多委屈,就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要是憋着,万一憋出病来,反倒更麻烦。”

说着,她吩咐人端来热水,又让人拧了热毛巾,这才缓步上前,轻声细语地劝慰。过了许久,何玉凤才渐渐止住哭声。众人围拢过来,纷纷劝她先坐下休息。

何玉凤却没有急着落座,而是转头问褚大娘子:“姐姐,前些日子你给我做的孝衣,还在吗?”褚大娘子答道:“那天你执意不肯穿,非要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今天我把孝衣、你的素色衣裳,还有铺盖、鞋子都带来了。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带那么大一个包袱?”说完,她拉着何玉凤进了里屋。何玉凤卸去妆容,换上孝服。汉军人家的丧服规制讲究,与汉族礼仪多有相似,从衣裙到鞋袜,全是素白之色。她身着一袭素缟走出来,更显得清冷出尘,宛如闲云野鹤,带着几分超然于世的气质。褚大娘子又让人在地上铺了草席,垫上孝褥,何玉凤这才在灵柩右侧守起孝来。

邓九公这会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心里没了顾虑,却突然感觉饥肠辘辘。他对女儿说道:“姑奶奶,咱得弄点吃的了。你看你二叔和妹妹从进门就开始说,一直说到现在,眼瞅着都快过晌午了,大家肯定都饿了。”

褚大娘子胸有成竹地说:“这些事儿哪用您操心?吃的喝的,连您的酒,我来之前都准备好了,让人随后挑过来的,估计早送到了,正在外头收拾呢。什么时候想吃,立马就能端上桌。”邓九公一听,赶忙让人先给何玉凤拿些吃的。

可何玉凤平日里虽说对饮食也颇为在意,但今日不同。在安老爷的一番开导下,她心中的郁结尽散,许多心事也随之涌上心头,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只是静静地坐着,将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梳理。她首先就想起了义妹张金凤,又急切地想见见安太太,好奇这位伯母是怎样的性情,平日里又是如何为人处世。于是,她向安老爷问道:“伯父,您刚才说伯母和张家妹子都在半路上等着,不知她们现在何处?我要是能见见就好了。”安老爷笑道:“何止你想见她们,她们也盼着见你呢。除了张亲家老两口要照看行李走不开,其他人都在庄子上。”说着,便招呼褚一官派人去送信,把人请来。

正巧褚一官出门去了,不在跟前。等人找来,安老爷说明了缘由。褚一官一拍大腿道:“还等啥呀?大晌午头她们就到了!这边话没说完,我也不敢贸然让进来,没办法,先把安太太和少奶奶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了。刚才都派人来问过两三回了,我这就去叫她们。”说完,急匆匆地去了。

没过一会儿,安太太就到了。褚大娘子赶忙迎出去,将她搀扶进来。安太太一进门,一眼就看到何玉凤满脸哀伤地跪在灵前,一时顾不上参拜灵柩,径直快步上前,也不顾忌讳,蹲下身半跪半坐,一把将何玉凤搂进怀里,嘴里“儿呀”“肉呀”地哭喊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的孩子!你可把大娘心疼死了!这么好的孩子,老天爷怎么就不可怜可怜你,让你受这么多苦啊!”何玉凤听了这话,心中酸楚更甚,哭得愈发悲切。褚大娘子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两人劝住。

众人请安太太上炕坐下,安太太却不肯:“姑奶奶,我好不容易见着孩子了,你就让我多亲近亲近!”说着,又掏出手帕擦眼泪。褚大娘子便从炕上拿了个坐褥铺好,又装了一袋烟递过去。

安太太挨着何玉凤对面坐下,手里握着烟袋,却没心思抽,拉着何玉凤的手,一个劲儿地道谢:“大姑娘,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都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何玉凤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说道:“当时大家互不相识,如今听伯父说起来,才知道咱们两家原来是世交,我出些力也是应该的。往后还得多多仰仗伯父、伯母呢。方才我跟伯父提了些要求……”

安太太赶忙接话:“大姑娘,不管有啥难处,都交给我和你大爷。你可别委屈了自己,也别着急,把身子气坏了,我可心疼。”说着,拉着何玉凤的手,嘘寒问暖。这时,一个婆子端来茶水,安太太接过茶盘,亲自端起茶碗,送到何玉凤嘴边,让她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一会儿又伸手帮她理顺头发,一会儿用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一会儿又念叨:“这个褥子太薄,再垫个厚的,别让凉气伤了身子。”一会儿又说:“这里没外人,把腿盘起来坐,别麻了脚。”满心满眼都是对何玉凤的疼惜。

何玉凤自幼丧父,正该是母亲悉心照料的时候,母亲却也离她而去;即便母亲健在,也是个老实人,后来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自己的衣食都要靠女儿照顾。她何曾被人如此珍视疼爱过?如今见了安太太,听着这些暖心的话语,感受着这份关怀,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做女孩还能有这样被人呵护的光景,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对安太太也愈发亲近起来。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安太太。只见安太太内穿一件绣着百蝶的鱼白色衬衣,外搭一件绛紫色氅衣,上面绣着五只蝙蝠围绕寿字的图案,配着精致的山水景致。衣服袖子窄窄的,衬得她身形纤细苗条。衣服边缘没有那些宽大花哨的织绣镶边,也不见常见的猪牙绦、狗牙绦装饰,而是镶着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还坠着一道十三股金线交织的绦子,袖口整齐地卷着两折。她头上梳着简洁的两把头,扎着鲜艳的猩红头绳,别着一支大如意形状的扁方,插着两根三道线纹的玉簪,还有一支小巧的一丈青耳挖子,没有插在头顶,而是斜别在头绳后面。左边的翠花上缀着三根镶嵌大宝石的抱针钉儿,还戴着一支方天戟造型的头饰,下面垂着八颗大东珠串成的坠角;右边插着三枝栩栩如生的刮绫刷蜡兰枝花儿。安太太年近五旬,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乌发如墨,眉黛如画,脂粉轻敷,气质优雅。待人接物时,一团和气中透着端庄,言辞谦逊里带着尊贵,整个人既高雅华贵,又慈爱温和。何玉凤心中暗自感慨:“当初误打误撞,给张家妹妹说了这么好的人家,有这样一对公婆,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她正想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么没一起来?”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声势浩大,从门外一路哭着进来。何玉凤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也吓了一跳,心中暗自疑惑:“我在这里,除了邓、褚两家,再没什么亲近的人,他们两家都在眼前,这些人是谁?为何哭得如此伤心?真是奇怪。”碍于礼数,她不好探头张望,只能低着头,在灵前陪着落泪。

且慢!这男女老少哭成一片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原来安太太过来时,安公子夫妇和仆妇丫鬟们都一同跟来了。因屋里地方狭小,大家商量着等安太太先见过何玉凤,其他人再进来,便趁着这会儿在前厅换好了衣裳。何玉凤守在灵前,一门心思应酬安太太,压根没留意外面的动静。等她俯身陪哭时,安太太站起身来。她泪眼朦胧中抬眼一看,只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另有两个年长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子跪在门外,众人皆身着重孝,伏在地上痛哭不止。何玉凤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碍于情面又不好开口询问,心里更是纳闷,正不知所措时,却见褚大娘子扶起灵前跪着的年轻女子,那边穿孝的年轻男子也站起身来,还捂着脸不停地擦眼泪。那年轻女子拉着褚大娘子,哭着朝何玉凤扑过来,在安太太刚才坐过的坐褥上跪下,声音娇柔又悲切地唤道:“姐姐,我可想死你了!”说完,便抱着何玉凤痛哭起来。

何玉凤凑近一看,再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认出眼前人正是自己救下的结义妹妹张金凤,旁边站着的少年,便是安公子。

霎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她刚要开口,后面跪着的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也急忙抢上前来,对着她不住磕头,还扶着她的腿痛哭失声。门外的男子同样磕了一阵头,随后站起身来。何玉凤顾不上看门外那人,急忙一手拉住张金凤,一手去扶那两个妇人,说道:“你们先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是谁!”等两人抬起头,四目相对,何玉凤这才认出,一个是自己的奶母,另一个是丫鬟,而门外站着的,则是奶公戴勤。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会突然在此相聚重逢,更何况大家都穿着孝服,一时之间竟没辨认出来。尤其是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不仅长高了,还梳妆成了小媳妇的模样,更是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满心诧异。这突如其来的见面场景,倒把她的眼泪都“惊”了回去,她呆呆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张金凤:“妹子,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们?”张姑娘轻声安慰道:“姐姐,先别难过,定定心咱们再慢慢说。”何玉凤强忍悲痛,可回想起过往种种,许久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安太太见状,赶忙对张金凤说:“快好好劝劝你姐姐,别让她再伤心哭坏了身子。”褚大娘子和奶娘也纷纷上前劝慰。何玉凤这才渐渐止住哭声,拉着张金凤的手,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看了看众人,又看向安公子夫妻,突然惊叫道:“这怎么行!我奶公、奶母和丫鬟穿孝还说得过去,可你们二位,如今伯父、伯母都健在,穿这身孝服多不吉利,快快脱下来!”安公子跪在地上答道:“我们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如今得知婶母离世,理当如此。况且这也是父母吩咐的,我们怎敢违背?”何玉凤连连摆手,坚决不同意:“这绝对不行!”张姑娘也劝道:“姐姐,你我情同亲姐妹,何必在意这些?就别再说了。”两人好说歹说,何玉凤却依旧不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求助:“伯父、伯母,这样做于礼不合,我看着心里不安,便是我母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不会安心。求二老吩咐他们,一定要把孝服脱了!”

安老爷耐心解释道:“姑娘,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你觉得这‘礼过于情’,但按古礼,古人朋友之间就有‘袒免之服’。所谓‘袒免’,就好比现在男子去掉冠缨,女子取下首饰,再系上孝带、戴上孝髻。按如今的礼仪,内三旗人家遇到父母丧事,在亲戚朋友面前,都有递孝接孝的规矩。再说情谊,我们两家的关系,绝非普通朋友可比,比起那些远亲,情义更重。当初你父亲的灵柩到京,在我家坟园停放的那几日,我就让我这孩儿去掉冠缨,穿上孝服,早晚祭奠。这些事,你奶公、奶母都看在眼里,那时你也没觉得不妥吧?更何况你救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就如同救了他们的父母。如今他们不过是为你母亲穿孝,论起回报,这又算得了什么?这几身孝服,是我昨日得知你母亲的事情后,特意和你伯母商量赶制的。咱们亲如骨肉,还谈什么忌讳?就算说忌讳,当日他们在能仁寺落难,若不是你出手相救,只怕连穿孝服的机会都没有,我和你伯母想求这样的‘忌讳’都求不来。我再引一句文,这就叫‘亡于礼者’之礼,合乎情理。”安太太也在一旁附和,既不让姑娘再推辞,又担心她着急,还亲自上前好生安抚了一番。

这边的事儿暂且不说。邓九公方才见安公子和张金凤穿着孝服进来,也是满心诧异,等听完安老爷一番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到一旁说的悄悄话,还有今早安老爷和安太太说话时打的哑谜,他在旁边听得干着急又不好问,说的就是这件事。他便对何玉凤说:“姑娘,师傅肯定向着你,可你伯伯说得在理,咱们就别再争了。”何玉凤还想再说,褚大娘子也劝道:“我不懂那些古今道理、文绉绉的话,可长辈说的话总归不会错,咱们照做就是了,你说是不是?”

何玉凤见自己势单力薄,争不过众人,心里暗想:“我向来瞧不上那些施恩图报的人,觉得他们做善事就像春种秋收,不过是为了博取名声。所以我做事向来只求痛快,做完便抛诸脑后,就像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为他们牵线联姻,还赠金借弓,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出口恶气。何曾想过让他们报答?可如今他们竟如此认真。看来因果循环,即便有人为因素,也是上天早已注定。”想到这儿,她便不再言语,跪起身来,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两人见状,慌忙回礼。虽说她勉强应下了此事,但心里仍有不情愿的地方。不过这份不情愿,想来不是因为刚才给二人磕头,至于究竟为何,她心思太过复杂,连说书的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只能等后续故事展开,大家自然就明白了。

闲话不多说,言归正传。安老爷自来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辗转寻访到青云堡,先后见到了褚一官、褚大娘子,最后才见到邓九公。见了邓九公后,他费尽心思周旋、耐心劝说,才得以登上青云峰,见到了这位隐姓埋名、身份今非昔比的十三妹。见到何玉凤后,他又耗费无数口舌、倾注诸多心血,才终于让她真心悔悟、全心接受安排。直到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及她的奶公、奶母、丫鬟等人在此相聚,这场“大戏”才算圆满落幕,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安老爷对邓九公说:“九兄,如今事情大局已定,咱们去外面歇会儿,也好让她们娘儿们说说话,自在些。”邓九公本就忙活了半天,早就盼着休息,一听这话,连忙应道:“好啊,咱们也该去喝两杯了。”他又叮嘱褚大娘子:“记得让姑娘吃些东西,哭归哭,可别饿着。”唠叨了几句后,便陪着安老爷、安公子往外走。外面,褚一官早已带人准备好饭菜;屋内,褚大娘子指挥着仆妇们摆放桌椅、端菜送饭。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也过来帮忙,很快,大家便各自就座,开始用餐。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还惦记着事情,虽不像昨日那般畅饮,但也喝得尽兴,饭菜虽不算珍馐美味,倒也吃得饱足。众人吃完,又添了些食物,等内外下人都用过餐,才算结束。

闲聊时,邓九公对安老爷说:“老弟,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被你‘带走’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可一来她要回老家,二来要料理父母后事,三来还关乎终身大事,我实在留不住。我受了她不少恩情,却一直没机会报答,心里过意不去。我想着,既然她不着急走了,我就想把她母亲的丧事重新风风光光办一场,也算不枉师徒一场。不过得麻烦老弟你多留几日,再出些车钱路费,不知你能不能等?”

安老爷答道:“我倒不着急,盘缠更是小事。其实就算你不办,我们也不能走。因为我已经计划好了,这次要带灵柩,走旱路多有不便,我想改走水路。明天就得派人去临清闸雇船,来回怎么也得十天八天。不过你说的重新办丧事,我觉得大可不必。办丧事本就该根据自家情况量力而行,她自己没办法尽心操办,若让你破费,她心里肯定不安。况且这些不过是表面形式,对逝者和生者都没实际意义。依我看,还是照旧,明天守灵,后天封棺,把她接到庄子上,你们师徒姐妹好好聚聚,叙叙旧。有这些钱,不如给她做几件路上穿的素色衣裳,实实在在的,她也不好推辞。”

邓九公大大咧咧地说:“那几件衣裳能值几个钱!”说着,他捋着长长的胡须,翻起眼睛思索片刻,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衣裳行李要置办,临走时,我非得把之前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肯收的那一万两银子送给她当路费。这回她总不能再推辞了吧?”安老爷却摇了摇头:“依我看,她铁定还是不会收。老兄,常言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别以为她现在就好说话了。她向来最怕欠人情,这脾气你还没领教够?万一你执意要送,她坚决不收,到时候大家都下不来台。依我说,倒不如……”说到这儿,安老爷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邓九公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番。

邓九公越听越乐,兴奋得直拍桌子:“妙!太有道理了!就这么办!”安老爷赶紧示意他小声点儿:“九兄,千万别声张!这屋子就隔层窗纸,要是被她听见,别说你这人情送不成,咱们今天费的这些心思可就全白费了!”邓九公吐了吐舌头,赶忙捂住嘴,不再言语。

两人正准备往屋里走,随缘儿媳妇恰巧出来传话:“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过去说话。”安老爷便和邓九公一起进了屋。安太太迎上来说:“大姑娘刚才念叨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孝的事儿不乐意。她想着,过了明后两天,大后天就动身启程。我跟她说,这事儿得和老爷商量,还得盘算盘算时间上赶不赶得及。”何玉凤紧接着说道:“我也不是故意挑剔。只是觉得,他们二位穿孝拜灵,已经尽到情分了。毕竟伯父、伯母都健在,况且还要赶路,这样上路实在不妥。不光他们,我奶公、奶母和丫鬟,既然现在跟着伯父,也都该脱了孝服再走。至于我自己的孝服,虽说不能脱,但这样跟着伯父、伯母同行,到底不方便。就算二老不介意,我心里也不安生。再说,我父亲去世时,我忙着护着母亲逃难,没能好好守孝。这次回北京,我想补上这份孝心。到时候时间充裕,伯父帮我找的庙也该准备好了,等守孝期满,我的大事也就了了,这样不是更妥当?咱们说定了,过两天就走,也省得伯父这边这么多人一直耗在这里。伯父,您肯定会答应我的,对吧?”

安老爷一听,心里明白:“这姑娘又开始犯倔了,先顺着她,我自有办法。”于是笑着说道:“姑娘说得在理。其实让你大兄弟、大妹妹穿孝,也没打算让他们穿太久。等你补孝的时候,按规矩来就行。只是两天后就出发,时间太紧了。为什么呢?我们刚才商量好了,你这次扶灵柩回京,走旱路太不方便,你也没法随时照看。我明天就派人去雇船,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耽搁几天。咱们还是按原计划,明天守灵,后天把灵柩暂时安置好,然后都搬到你师傅的庄子上住。船一雇到,马上就走。这样,你想路上不见外人的想法,也能实现了。姑娘,你看这么安排如何?”何玉凤想想也是,自己一个人留在山里不安全,大家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便点头同意了。

邓九公见事情敲定,便说:“这下没啥事儿了,太阳都快落山了。二妹子和大奶奶这儿也住不下这么多人,不如趁早回庄子,明天再来。再晚些,山里的路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没来得及回应,何玉凤却急了:“怎么,今天都要走吗?”自从听了安老爷的话,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知不觉软和了许多。这会儿听说大家要走,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眼圈儿瞬间红了,那委屈的模样,像极了当初安公子在悦来老店舍不得离开时的样子。

褚大娘子见状,打趣道:“哎哟!瞧瞧!咱们的大姑娘舍不得大娘啦!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儿呢!”安太太赶忙搂住她:“好孩子,别难过,我留下来陪你。”她转头又对褚大娘子说:“要不你和大妹妹先回去?我住下。”其实何玉凤和张金凤虽然在能仁寺有过一面之缘,也聊过几句,但那时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儿,没来得及说些知心话。如今再次重逢,更是难舍难分。

褚大娘子是个直爽人,见状立马有了主意。她对父亲说:“爹,要不您带着女婿,陪二叔和大爷先回去?我们娘儿三个留下来,这儿住得下。”接着又叮嘱丈夫褚一官:“你回去后,把二婶和大妹妹的铺盖、包袱送来,别交给外人,就让孟妈和芮嫂送过来。我带的人手不够,村里那几个帮忙的晚上也要回家。我自己带了条被子,不用额外铺盖了。要是晚上老爷子想和二叔喝酒,我已经跟姨奶奶说好了。明早的早饭,老范和小蔡也都知道该准备啥,你问他们就行。对了,记得给我们送吃的来。”褚一官在一旁老老实实,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补了一句:“还有,把我的梳头匣子也捎来。”张姑娘赶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们的铺盖里都带着洗漱用品,路上一直这么用,大姐姐也能用。”褚大娘子拍手笑道:“这样更好,省事!”褚一官还不放心地问:“再想想,还有啥落下的没?”褚大娘子摆摆手:“没了。对了,我不在家,你多照顾照顾孩子,别全指望奶妈。”褚一官又连连点头。最后,褚大娘子催促道:“二叔,那你们早点儿回吧。”

邓九公又想起一事:“明天来的人肯定多,我已经让人宰了两只羊、两口猪,管够吃,姑奶奶放心。不过这灵柩的杠子,要不要卸下来?”安老爷连忙说:“不用卸,留着到时候下船还省事。”邓九公嘿嘿一笑:“老弟,你有所不知。我知道不用卸,可我要不提这一嘴,这故事里就像漏了个缝儿!”说完,众人笑着告别。安老爷临走前,特意留下戴勤帮忙照料,便和大家一起回青云堡褚家庄去了。

这边何玉凤看着身边突然多了知冷知热的安太太,情投意合的褚大娘子,还有亲密无间的义妹张金凤,再加上奶公奶母等人,心里满是温暖。她本就是个豪爽洒脱的性子,此刻一扫阴霾,兴致勃勃地和大家聊起天来。

虽然才十月,但山里的风已经带着寒意,屋里早早生起了火。不一会儿,油灯点亮,铺盖行李也都送了过来。姨奶奶还贴心地送来了些点心小吃,褚大娘子让人先收着,等晚上饿了再吃。她把安太太请到炕上,又拉着何玉凤、张金凤一起坐下,笑着说:“我在太太左边摆只‘凤凰’,右边再摆只‘凤凰’。”自己则挨着炕沿坐下。除了何玉凤不抽烟,其他三人各自点上一袋烟。安太太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脸上笑开了花。

众人围坐在炕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安太太先开了口:“说真的,你家姨奶奶虽说模样普通,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有啥说啥。依我看,就凭你父亲的为人,说不定姨奶奶还能给他添个儿子呢!”褚大娘子听了,苦笑道:“那敢情好,我也盼着呢。可我爹都八十七了,哪儿还敢抱太大希望?”张金凤忍不住插话:“不会的。姨奶奶跟我说,她找刘铁嘴算过命,说老爷命中有儿子,她还能生俩呢!”安太太摇摇头:“这生儿生女,哪是能算得准的?”张金凤笑着说:“我当时也这么问她,她非说是刘铁嘴算的。我也不知道这刘铁嘴是谁,没敢多问。”这话一出,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褚大娘子向安太太解释道:“这是姨奶奶刚来那年,我找了个盲人算命先生,想算算她命里有没有儿子。那算命的叫刘铁嘴,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她这人,只要记住点儿啥,藏都藏不住,就是这么实心眼儿!”何玉凤笑着说:“我就喜欢她这实心眼儿。不过就怕她开口,她一说话,我不笑憋得慌,笑了又怕她不高兴。”褚大娘子摆摆手:“她才不知道啥叫生气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又笑作一团。

正说笑间,戴勤在窗外回话:“太太、大奶奶,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吗?外头送铺盖的车还等着呢。”安太太回说:“不用了。你怎么没跟着老爷一起走?”戴勤道:“老爷特意留我在这里伺候。”何玉凤听到,赶忙隔着窗户唤他:“嬷嬷爹,你先去把话传完,完了进来让我好好瞧瞧你。”戴勤去办完事儿,又回来给姑娘请安,两人寒暄了几句。

何玉凤突然想起护送父亲灵柩回京的事儿,便细细询问起来:“你们走到哪儿遇见安老爷派来的人?”戴勤回答:“德州。”她又疑惑:“他们走陆路,你们行水路,怎么知道那是来接咱们的船?”戴勤神情郑重起来:“姑娘问起这事儿,实在蹊跷,简直是老爷显灵!头一天晚上,大伙儿就隐隐觉得会有人来接。那天夜里,船靠德州码头,点灯后,内眷在后舱休息,我和宋官儿在老爷灵柩旁打地铺。睡到三更天,迷迷糊糊听见老爷喊我。当时一着急,竟忘了老爷已经离世,赶忙要去见他。睁眼一看,老爷就站在跟前!”何玉凤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认不出老爷?”

戴勤接着说:“只见老爷穿戴的不是本朝服饰,头戴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腰间系着玉带。他吩咐我:‘安二老爷派人来接我了,你们仔细着,别错过了,叫人家白跑一趟。我上任去了。’我急得问:‘老爷要上哪儿任?怎么不接太太和姑娘一起走?’老爷说:‘太太随后就到。姑娘还早,我不等她了。’说完就要走。我追着问:‘老爷怎么不等姑娘?她这会儿到底在哪儿?’老爷甩了甩袖子,说:‘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倒先见着了。这会儿问我作甚!’我一害怕,就惊醒了,才发现是场梦。我赶紧叫醒宋官儿,他正说梦话:‘老爷子!你是谁呀?’等他醒来,他说梦见个打扮得像戏台上赐福天官的人,踢了他一脚,骂他睡得太死。我俩正说着这梦,就听见外面好像有人马走动、鼓乐齐鸣的声音。可惜当时胆小,没敢出去查看。我就跟宋官儿说,宁可信其有,等天亮先别开船,到船头看看。结果,安老爷派的梁材他们真就来了。姑娘,这不是老爷显灵还能是啥?”

何玉凤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撇嘴道:“老爷要是成神,怎么不给我托梦,倒找你去了?莫不是你那天吃撑了,胡思乱想?”安太太连忙劝道:“大姑娘,这话可不能不信。他们一到京城就说起这事儿,你大爷还跟我说:‘何老大那么聪明正直的人,死后成神也不奇怪,只可惜不知成了哪路神仙。’神佛的事儿,有时候还真由不得人不信。”何玉凤虽听了这话,心里仍是半信半疑。

戴嬷嬷笑着对安太太说:“姑娘从小就不信这些。可您想啊,要不是有神佛保佑,咱们今儿怎么能在这儿团聚?太太还记得老爷来之前,特意把我娘儿俩叫去,细细打听姑娘小时候的事儿吗?当时我还纳闷,现在才知道,老爷早就在找姑娘,我们也跟着沾光,才能见到姑娘,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何玉凤好奇:“老爷怎么问的?你们又怎么答的?”随缘儿媳妇便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何玉凤不解:“你们平白无故,提我小时候的事儿干啥?”褚大娘子打趣道:“得了吧!连你小时候的糗事都被抖搂出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这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何玉凤也忍不住伏在安太太怀里,笑得直不起腰。

都说“欢乐时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寂寞时又觉黑夜格外漫长”。众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天。褚大娘子提醒:“不早了,老太太今儿起了个大早,忙乎了一整天。咱们吃点儿粥,洗漱完就歇着吧。明儿还得早起,保不准远村近邻的都要来吊唁呢。”于是,大家随意吃了些东西,洗漱完毕。安太太和何玉凤睡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则在西间南炕休息。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仆妇,在后屋两个隔间住下。村里帮忙的村姑村婆也各自散去歇息。即便上了炕,这几位娘子、姑娘依旧有说不完的话,你一言我一语,聊个不停。

诸位,世事变幻无常,就像白云瞬间化作苍狗,沧海也能变成桑田。原本清冷孤寂的青云山茅屋,转眼间竟充满融融暖意,仿若春日画卷。旁人只道这里是一片欢腾热闹,却不知这只是故事的又一个篇章。正所谓:只要真心相待、以情暖人,无论生活是苦是甜,都能彼此慰藉,相处融洽。

至于何玉凤如何与安老爷一同启程,又怎样与邓九公、褚大娘子等人道别,且听下回分解。

喜欢古典白话合集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古典白话合集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存书签
站内强推绝世邪王废土回响者绝世剑神内重生八零年:兵王的异能媳妇命运之轮逆转未来末世大佬穿成炮灰女知青同妻夫人楚剑秋柳天瑶无删减完整版逆鳞九龙拉棺星铁:杨先生,我想其中有些误会校花曝光我在殡仪馆抓鬼现场重生之改写宿命逆天狂妃:禁欲王爷,好闷骚穿越后,我带兵在古代嘎嘎乱杀天之湮天下王者豪门通灵萌妻:宫总,有鬼!极品修真邪少万古神尊
经典收藏超次元战争游戏中国历史长河小说煌煌帝国之大秦大唐极品闲人我只想安静地当赘婿武英殿闯旗祖龙偷听我心声后封我为大秦国师我在秦朝当神棍神医娘亲:团宠萌娃太抢手沙雕网友援北伐枭起传我爷是刘邦嗜宠悍妃汉末之益州崛起录曹操:逆子,你怎么浑身都是反骨三国之帝国文明武林帝国天灾年,我囤养了古代女将军我是关陇老秦人
最近更新三国:这个刘备不对劲谁懂,我一现代人在原始社会称帝大魏第一武卒农家子弟科举路:逆袭命运翰林郎全家殉国,我屠尽天下又何妨开局穿越大夏,我在战场杀敌成神抗战:调任团长,手下李云龙!汉末燎原充军之奴,砍到一字并肩王靠给古代大佬剧透,我逆袭了!生存技能点满,边境打猎养全家大国军工:重生1978,手搓歼10!探唐:书荒自己写,与众共赏之清妖入关?莫怕,有我上帝之子我和赵匡胤称兄道弟那些年从农民起义到权倾天下纨绔帝业云梦朝华三国张飞:俺颇有佳姿了解历史之大汉王朝
古典白话合集 清风随竹影 - 古典白话合集txt下载 - 古典白话合集最新章节 - 古典白话合集全文阅读 -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