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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六回到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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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雷轰电掣弹毙凶僧冷月昏灯刀歼余寇

上回说到,凶僧将安公子绑在厅柱上,扯开他的衣服,握着牛耳尖刀就要刺向心口。只听“噗”的一声,“咕咚”有人倒地。各位看官听到这里,想必已经猜出一二,但也难免有人替书中人担忧,急得抹泪。不过请放心,倒下的绝不是安公子。想想也知道,被绑在柱子上的安公子,又怎么会自己倒地呢?那么到底是谁倒下了?正是那凶僧。这里多费些口舌,不过是说书人的一点讲究罢了。

言归正传。凶僧握着尖刀,正要朝安公子心口刺去,突然一道白光如闪电般从斜刺里破空而来。这和尚本就是从马背上混出来的强盗,干这行的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算是夜间有人从背后偷袭,不等脚步声传来,仅凭一丝气息就能察觉,立刻转身应对。更何况此时月光明亮,院子如同白昼,迎着月光而来的白光,他又怎会注意不到?

凶僧见状,慌忙将尖刀撤回。想要躲闪,却发现右手边是窗户,左手边站着小和尚三儿,正端着铜盆等着接公子的“心肝五脏”,往前迎上去更是不可能,往后退又怕来不及。情急之下,他蹲下身,打算躲过要害,让白光从头顶掠过,再伺机反击。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道白光。“噗”的一声,一颗铁弹子直直命中他的左眼。铁弹子钻进眼睛,一路向后,“咯噔”一声,卡在了后脑的头骨处。凶僧再凶狠,也是血肉之躯,眼珠子被这么一撞,比揉进沙子痛苦百倍。他惨叫一声“哎哟”,直挺挺往后倒去,手中的尖刀也“当啷”掉在地上。

此时,三儿正死死盯着公子的胸口,满心期待着“刀尖出彩”。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师傅倒在地上,吓了一跳,喊道:“您怎么了?莫不是用力过猛岔了气?等我放下盆子来扶您!”他刚一转身,弯腰要把铜盆放地上,“噗”的一声,又一颗弹子飞过来,从他左耳穿进,右耳穿出,最后“吧哒”一声,深深嵌进东边的厅柱里,足足有一寸多深。三儿惨叫一声“我的妈呀!”,铜盆“镗”地摔在地上,人也瘫倒在地。盆里的水泼了满台阶,铜盆“唏啷哗啷”一路滚下台阶。

再说安公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只剩一丝气息在喉间。两个和尚如何瞬间丧命,他全然不知。直到铜盆摔在石头上,发出“镗”的一声巨响,才把他惊醒。有人或许会问,一个铜盆落地,怎么就能让人苏醒?若真如此,苏合丸、通关散这些救急之物岂不是都成了摆设?其实,人活于世,全靠“气血”支撑。五脏各司其职,心主生血,肝主藏血,脾主统血。人一旦受惊,胆先受损,肝胆相连,胆一慌乱,肝就藏不住血,血液便会直冲心脏。心脏本就脆弱,被这浑血一冲,自然会“迷糊”,气血凝滞,人也就昏死过去。安公子正是如此。而那铜盆巨响,惊得他心弦一紧,心脏暂时与血液分离,气血得以重新归位,人也就清醒过来。这可不是说书人胡编乱造,而是实实在在的道理。

安公子醒来,睁眼一看,自己还绑在柱子上,两个和尚却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满脸是血,没了气息。他惊呼:“怪事!我安骥现在是死是活?这里是阳间还是阴间?眼前这一切,是人间还是……”“鬼境”二字还没说出口,只见半空红光一闪,“唰”地如同彩霞般飞到面前。公子心头一紧:“不好!”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彩霞,分明是个人!

来人头上裹着大红绉绸包头,从脑后绕到前面,拧成两股,在额前系了个蝴蝶扣。上身穿着大红绉绸箭袖小袄,腰间系着大红重穗子汗巾;下身是大红绉绸甩裆长裤,脚上蹬着一双大红香羊皮挖云平底小靴,裤脚被靴子遮住。她左肩挂着一张弹弓,背上斜挎着黄布包袱,一头搭在右肩,一头绕过胸前系在左胁下,看不出包袱里装着什么。她面容秀美,却笼罩着一层威严寒霜,纤细的腰间仿佛萦绕着森森杀气。她英姿飒爽,一言不发,大步闯进屋子,四处打量一番后又转身出来,一脚将小和尚的尸体踢到拐角墙边,接着一手揪住大和尚的衣领,一手抓住腰胯,将其提起扔到一旁。清理好脚下,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尖刀,径直朝安公子走来。

安公子吓得眼前发花,大气都不敢出。见女子握刀靠近,心想:“我安骥今日要命丧于此了!”谁知女子走到跟前,伸手用四指勾住他胸前横着的粗绳,往怀里一拉,安公子疼得“哼”了一声,她却不理会,将尖刀插进绳套,“哧溜”一挑,绳子齐刷刷断开。这一股绳子一断,上身的绳索便纷纷松落。安公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来救我的!可我在店里遇见个女子,害得我落到这般田地,怎么这里又冒出个女子?真是奇怪!”

女子看了看安公子腿上的绳子,发现是拧成双股、层层缠绕并打了结的,解起来麻烦。她将刀刃朝下、刀背朝上,对准绳子中间,一刀割到底。原本的一股绳子瞬间变成两股、四股、八股,纷纷散落一地。她随手将刀“喀嚓”一声插在窗边的金柱上,这才看向安公子,冷冷吐出一个字:“走!”

安公子刚松绑,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只觉得浑身酸痛,眉头紧皱,闭着眼睛直摇头,说不出话。女子挺直胸膛,扬了扬眉,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快走!”安公子这才睁开眼,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女子指着屋门:“进屋里去!”安公子慌乱道:“我、我的手还绑着呢,怎么走?”没错,前文交代过,绑手的是单独一根绳子。若不是安公子提醒,恐怕连这女子和说书的都差点忘了这茬!

女子绕到柱子后面一看,果然有根小绳子绑着手,还打了个猪蹄扣。她找到绳头解开,对公子说:“现在总可以走了吧!”安公子慢慢活动着手腕,放到嘴边吹了吹,疼得直喊:“痛死我了!”

安公子说着,顺着柱子慢慢滑坐在地上。女子见状,语气里满是焦急:“让你走,怎么反倒坐下了?”安公子抬起头,满脸泪水,声音哽咽:“我实在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女子原本想伸手搀扶,可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她解下左肩的弹弓,将弓背贴地、弓弦朝上,一手托着弓把,一手按住弓梢,对安公子说:“你双手抓住弓,借力就能站起来。”安公子面露怀疑:“我这么大个子,这小小的弓怎么撑得住?”女子催促道:“别管那么多,先试试。”安公子依言握住弓身,只见女子左手用力托起弓把,右手下压弓梢,就像钓鱼一般,轻轻松松把安公子拉了起来。远远看去,安公子就像刚离巢的小山雀,在树枝上晃晃悠悠站不稳;又像是被拐杖牵引的盲人,两只脚拖沓着,一步一挪。

安公子好不容易站稳,双手扶着弓身,跟在女子身后,一步一步挪进房间。才走了两步,女子打算扶他到靠墙的春凳上休息。还没走到,安公子突然双膝跪地,对着女子激动地说:“敢问姑娘,您是路过的神灵,还是庙里的菩萨?一定是您来救我脱离这场大难!若我安骥能侥幸不死,日后父子重逢,必定重修庙宇,重塑金身!”女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人,怎么越说越离谱!咱们在悦来店对面聊了那么久,也没过多久,怎么就认不出我了?还扯到神灵、菩萨上去了!”

安公子一愣,仔细端详,这才发现眼前人正是店里遇到的女子,又惊又喜:“原来是姑娘!我不是故意不认,实在是因为这灯前月下,光线昏暗;而且姑娘今日这身装扮,和在店里时大不一样;加上我刚刚被吓得失了神;更没想到姑娘会大老远赶来,在这深夜救我性命。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话说到一半,安公子突然意识到不妥,脸涨得通红。人家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自己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这么说实在不像话,后半句生生卡在喉咙里,急得说不出话来。

可女子压根没在意这些,就连安公子跪地磕头,她也没放在心上。只见她快步走到北墙,把弹弓挂在钉子上,又解下黄布包袱,双手从脖子后绕到身前,用力一甩,“扑通”一声扔在炕上,听声音就知道包袱沉甸甸的。接着,她双手往短袄底下一探,安公子还以为她在整理衣服,却听见“喀吧”一声,从衣襟下“嗖”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雁翎倭刀。这刀背厚刃薄、刀尖细长、刀柄短小,在月色和灯光映照下,刀身泛着冷光,锋芒毕露,看得安公子心头一紧,忍不住轻呼一声。女子见状,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要是真想杀你,刚才你绑在柱子上,用现成的牛耳尖刀不是更省事?”安公子连忙点头:“是是是。可现在和尚都死了,姑娘您还拿刀出来做什么?”女子神色严肃:“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她指着炕上的包袱,叮嘱道:“这个包袱十分重要,现在交给你。你撑着点,上炕守好它。待会儿院子里肯定会有一场大动静。你要是想看热闹,可以在窗户上戳个小洞偷看,但千万别出声!一旦出声惹麻烦,我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你可就危险了!记住,小心!”说完,她“噗”地吹灭油灯,顺手掩上房门。安公子急得直问:“这是要干什么?”女子厉声道:“别说话,上炕守好包袱!”

安公子只能慢慢蹭上炕,想提起包袱,却纹丝不动。他只好双手拽着包袱,费力地拖到炕里,一屁股坐在上面,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子吹灭灯、关好门后,静静地倚在门边,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远处传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哼着小调的声音,由远及近。只听他们唱道:“八月十五月儿照楼,两个鸦虎子去走筹。一根灯草嫌不亮,两根灯草又嫌费油。有心买上一枝羊油蜡,倒没我这脑袋光溜溜!”一个笑着打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这么贫嘴的?”另一个嬉皮笑脸地回应:“这就叫‘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又叫‘和尚跟着月亮走——也借他点光儿’。”女子心想:“这肯定是两个不成器的和尚。”她轻轻咬破窗纸,往外一瞧,果然看见两个和尚醉醺醺地走进院门,一个瘦高,一个秃头。两人刚转过拐角墙,就嘟囔起来:“咦?师傅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熄灯睡觉了?”瘦子猜测:“估计是事儿办完了吧。”秃子疑惑道:“就算完事,也该叫咱们帮忙收拾啊。难不成事情谈妥了,老头子忙着分钱,把咱们忘了?”瘦子摇头:“不像,就算谈妥了,也不至于把投宿的人也……”

两人边走边聊,冷不防“镗”的一声,踢到个东西,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铜盆。秃子骂骂咧咧:“谁把这玩意儿扔这儿了?肯定是三儿干的,咱们拿到厨房去。”他弯腰去捡铜盆,起身时一抬头,月光下,看见拐角墙后躺着个人影,喊道:“你看,那不是帮手吗?看来事儿成了!”瘦子凑近一看,惊叫道:“怎么有两个!”再仔细一瞧,脸色大变:“这、这是师傅!三儿也……这到底怎么回事?”秃子扔下铜盆,跑过去查看,也满脸震惊:“邪门了,那小子难道有神通?可他人又去哪儿了?”秃子急道:“别管了,咱们踹开门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一道人影“嗖”地蹿到院子里。两个和尚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个女子,顿时放松下来。瘦子嘟囔:“奇怪,她怎么出来了?难道真谈妥了?可师傅怎么……”秃子拦住他:“别瞎猜,这不是刚才那女的。得问问清楚。”他走上前,喝问道:“你是谁?”女子不慌不忙:“我是我。”秃子不耐烦:“问的就是你!我们屋里的人呢?”女子反问:“那人是你交给我的?”瘦子急了:“先不说这个,我师傅怎么死的?”女子淡淡道:“大概是死了吧。”瘦子怒吼:“明知死了!谁干的?”女子挑眉:“我。”瘦子怒目圆睁:“凭什么?”女子冷笑:“他能害人,我就不能杀他?就这么个道理。”

瘦子被这话激怒,伸手就朝女子抓去。女子不躲不闪,右手一翻,使出“叶底藏花”的招式,“啪”地一巴掌打在瘦子手腕上,将他的手打开。瘦子恼羞成怒:“好啊,敢还手!今儿咱俩好好较量较量!让你见识见识小爷我的少林拳!别跑!”女子神色自若:“要跑就不来了,放马过来。”瘦子扯下僧衣扔给秃子,叫嚣道:“看好了!我今儿非把你打趴下不可!”女子也不搭话,站在台阶前,静静等着他出招。只见瘦子收紧腰带,转向南边,摆出架势,左手护住右拳,向上一拱,喊了声:“请!”

等等!难道打架前还要这么多讲究?各位看官有所不知,打拳这门武艺,和真刀真枪的厮杀不同,有自己的规矩、套路和架势。论门派,最出名的当属武当拳和少林拳两家……

武当拳相传是明太祖洪武爷所创,属于内家拳法;少林拳则由姚广孝姚少师流传下来,被称作外家拳法。一般来说,和尚们学的大多是少林拳。打拳有打拳的规矩,双方站定位置后,一定会先互相拱手,说一声“请”来打招呼。拱手的时候,如果左手拢住右手,是表示让对方先出招;右手拢住左手,则意味着自己要先发起进攻。至于架势,无论是拳打、脚踢,还是擒拿、破解之法,都各有不同。

眼前这个瘦和尚的少林拳,确实有几把刷子,三五十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只是因为他不守佛门规矩,在各个寺庙都待不下去,才跟着那个胖大的强盗和尚,在这儿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刻,他见女子刚才反手一巴掌颇有些门道,顿时技痒难耐;又仗着对方是女流之辈,便左手拢住右拳,打算让女子先攻,自己再伺机破解。

女子见他拱手,也摆出架势,一个箭步冲到和尚跟前,举起双拳在他面前虚晃,这招叫“开门见山”,其实是个虚招。破解这招,本应用右胳膊横着格挡,封住面门,再顺势用右手往下一抓,握住对方手腕拧转,同时右手从对方脖子右侧反插过去掐住下巴,这叫“黄莺搦膆”。瘦和尚见女子双拳袭来,便按套路格挡,没想到女子只是虚晃一招,转身就跑。瘦和尚哈哈大笑:“原来是个花架子,不怎么样!”说着,快步追上去,一拳朝着女子后心打去,这招叫“黑虎偷心”。拳头刚打出去,他一眼瞥见女子背上明晃晃插着把刀,便临时变招,拳头往上偏左一提,朝女子左肩胛骨打去,看似打中了,可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轻松躲过。瘦和尚收势不及,身子往前一扑,慌忙稳住身形。就在他调整重心的瞬间,女子猛地扭身,甩开左脚,回身一脚,“嘡”的一声,正踢在他右肋上。和尚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还手,女子收回左脚,脚跟在地上一碾,抡起右腿,使出一招“旋风脚”,“啪”的一下,重重踢在和尚左太阳穴上。瘦和尚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向后倒下。这招“连环进步鸳鸯拐”,正是女子的拿手绝技。

一旁的秃和尚见状,破口大骂:“小畜生,反了天了!”他气急败坏地跑到厨房,抄起一把三尺来长的铁火剪,像风车般朝着女子头上乱挥。女子不慌不忙,闪身躲开,拔出腰间宝刀,单臂用力一挥,只听“噌”的一声,铁火剪从中齐刷刷断成两截。秃和尚手里只剩下两根一尺来长、像大镊子似的铁条,哪里还能打斗?他喊了声“不好”,丢开铁条转身就跑。女子紧追一步,大喝:“狗东西,往哪儿跑!”手起刀落,照着秃和尚右肩斜劈下去,“喀嚓”一声,从左肋穿出,把他劈成了两截。女子又回身一刀,砍下瘦和尚的脑袋,指着两具尸体骂道:“贼秃驴!就你们这两下子,还不够本姑娘动手的,刚才满嘴喷的都是什么脏话!”

正说着,一个老和尚用大袖子捂着脖子,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出来,溜出了院子。女子也不追赶,冲他喊道:“别跑,饶你一条狗命!我知道你是出去报信,叫人来的。索性让我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个痛快!”

她踢开地上的尸体,清理好脚下。不一会儿,外面果然吵吵嚷嚷涌进来四五个高矮不一的和尚,手里拿着铁锹、棍棒,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女子见这些人笨手笨脚,都是些没什么真功夫的外行,心想:“跟他们混战太麻烦,先放倒几个再说!”她虚晃刀尖,纵身一跃跳上房顶,揭下两片瓦片,朝着下面砸去。

一片瓦片正中一个手持枣木杠子大汉的额头,“噗”的一声,大汉倒地,杠子也扔在了一边。女子见状,纵身跳下,抢过杠子,把刀插回腰间,双手抡起杠子,左挥右打,眨眼间就把众人打得东倒西歪。这些和尚一个个瘫倒在东墙角,翻白眼直喘气。女子冷笑道:“就这点能耐,也敢来送死!我倒要问问,你们庙里还有多少这种废物?”

话还没说完,只听背后传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不多,还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半空中砸下来。紧接着,一条纯钢龙尾禅杖如繁花盖顶,朝着女子头顶直劈而下。女子眼疾手快,连忙丢下杠子,抽出宝刀往上一架。禅杖沉重,刀刃轻薄,堪堪抵住。她单臂发力,用力挑开禅杖,转身一看,只见来者是个虎面和尚,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头上束着日月渗金箍,身穿元青色缎面排扣短袄,下身是同款兜裆鸡腿裤,腰间系着双股鸾带,脚蹬薄底快靴,活脱脱像蒲东寺里凶神恶煞的惠明和尚,又好似五台山没喝醉的鲁智深!

女子见他来势凶猛,二话不说,举刀直取。和尚也挥舞禅杖迎战。一时间,禅杖落下如泰山压顶,毫不留情;刀光闪过似大海翻涌,触之即伤。禅杖挥舞,刀光闪烁,寒星万点;棍竖刀横,杀气腾腾。一边是凶神恶煞的莽和尚,一边是英姿飒爽的俏佳人;一个穿黑,一个着红。在这冷月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你来我往,喊杀声震天。

打斗正酣,女子心中暗想:“这和尚还真有两下子,这么缠斗下去,何时是个头?”想着,她虚晃一刀,故意露出破绽。和尚见有机可乘,举棍就朝她头顶劈来。女子身子一闪,躲到一旁,禅杖劈了个空。和尚见上盘没打中,迅速收回禅杖,朝女子脚踝扫去。棍到跟前,女子灵巧地蜷起双脚,轻轻一跃,躲过这一击。和尚两招落空,怒吼一声,双手握紧禅杖,对准女子中路,朝着左肋横扫过来。这次女子不躲了,她柳腰轻摆,整个身子向右一倾,禅杖擦着左肋扫过;与此同时,她扬起左臂,从禅杖上方一抓一拉,竟将禅杖夺了过来。和尚见兵器被夺,咬牙切齿,弓着腰拼命往后拽。女子稍一松劲,和尚差点一屁股坐倒,连忙稳住身形,又往前猛挣。女子趁机往回一拉,和尚向前踉跄几步。女子举刀在他眼前一晃,和尚只顾躲刀,冷不防女子抬起右腿,脚跟狠狠蹬在他胸口。“嘡”的一声,和尚站立不稳,“当啷”一声丢开禅杖,仰面摔倒在地。女子笑道:“原来也就这点本事!”和尚倒在地上还想挣扎,女子举起禅杖,喝道:“别动!再动我就用这棍子砸烂你的脑袋!”说完,手起棍落,和尚脑浆迸裂,红白黑相间的血水溅了一地,当场没了气息。

女子回过头,见东墙边五个和尚死了三个,剩下两个挣扎着爬起来,不停地磕头求饶。女子冷冷道:“委屈你们了,只能送你们上路!”随手一棍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片刻之间,女子用弹弓打死当家和尚和小和尚三儿,用刀劈死瘦和尚和秃和尚,棍棒打倒五个杂役僧人,又击杀了虎面行者,一共十人。她抬头望着冰冷的月亮,长啸一声:“杀得痛快!也不知屋里那位公子吓得怎么样了?”她提着禅杖走到窗前,果然看见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凑过去一瞧,只见安公子还坐在炕上,两个大拇指死死堵住耳朵,其余八个指头捂住眼睛,像小孩子玩捉迷藏似的躲在那里。

女子大声喊道:“公子,庙里这些作恶的强盗都被我解决了。你好好守着那包袱,我把门窗关好,再四处查看一遍就回来。”安公子急忙喊道:“姑娘,你别走!”女子没有回应,走到房门前,发现门上没有锁和门闩,只有两个大铁环。她将手中的纯钢禅杖用力弯折成两股,把两端插进铁环,手腕一转,将禅杖拧成麻花状,牢牢锁住了房门。随后,她重新拔出刀,先来到厨房。

厨房是三间正房,其中两间用作烹饪,西北角还有个小门,挨着禅堂的一间堆放着柴炭。厨房里墙上挂着一盏油灯,案板上鸡鸭鱼肉、米面粮油一应俱全。她无心细看,穿过月亮门,出了院子,朝着大殿走去。大殿里没有香火供奉,佛像上布满灰尘。她顺路来到西配殿,里面空无一人。再往南就是马圈的栅栏门,推开门,只见正北有三间正房,西边是一排灰棚,南边是三间马棚。马棚里停着一辆粗席篷子的大车,一头黄牛、一匹葱白叫驴拴在空槽边,院子里四个骡子正围着草帘子啃食。灰棚里漆黑一片,估计是杂役和尚住的地方。南头的一间屋子堆满喂牲口的草,草堆里躺着两个人。借着月光从窗户看去,两人身上只剩裤子,上半身赤裸,胸前有碗口大的伤口,心肝五脏都不见了。仔细辨认,竟是岔道口遇到的那两个骡夫。

女子见状,点头道:“这才有点天理!”说完,她转身朝正房走去。正房里灯烛明亮,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看到之前逃走的老和尚正守着炭火,旁边放着酒壶和酒杯,正在烤骡夫的内脏吃。老和尚一见女子进来,吓得正要喊叫,女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头:“别出声!我问你话,老实交代就饶你一命。”没想到这一按用力过猛,按错了位置,竟把老和尚的脖子按进了胸腔,老和尚“哼”了一声,没了气息。女子苦笑道:“怎么这么不经按!”她拿起桌上的油灯,在屋里屋外照了一圈,只看到些破箱笼和旧衣物。炕上堆着骡夫的行李,行李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褚宅家信”。女子自言自语道:“原来信在这儿。”随手把信揣进怀里,出门后纵身一跃上了房顶,又一纵身跳到了大殿顶上。

她站在殿脊上四下张望,只见前方是高山,背后是旷野,左右没有村落人家,只有天上一轮冷月,眼前寒雾弥漫,一片荒凉寂静。再看向庙里,四周悄无声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来真的都被我杀光了!”查看完毕,她顺着大殿房脊,回到禅堂东院,从房上跳了下来。

正要上台阶时,她突然心里一颤,耳根发热,脸颊泛红,四肢也没了力气,连忙用刀撑住地面,暗叫不妙:“我太大意了!不该这么快杀了老和尚。现在深更半夜,又在这荒郊古庙,我一进屋子,和公子独处,万语千言要说,却没有旁人作证,孤男寡女的,难免惹人非议……”想到这儿,她越发慌乱。但很快,她扬起眉毛,挺直胸膛,举起刀说道:“傻丫头!你看,头顶是苍天,脚下是大地!就算明里没人,难道暗中就没有神明见证?就算没有神明,他是人,我也是人,有什么好怕的!”

她先到厨房,在灶边找了一根高粱秸秆,蘸了些灯油点燃,来到禅堂门口。用力扭开锁住门的禅杖,进屋后重新点上油灯。安公子见她回来,长舒一口气:“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走之后,我差点没被吓死!”女子急忙问:“又有什么动静?”公子说:“何止动静,都进屋里来了!”女子不信:“门关得这么严实,怎么可能?”公子说:“它可不是从门进来的,是从窗户!”女子追问:“进来之后呢?”公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它跳上桌子,把菜全舔干净了。我拍着窗户吆喝了几声,它才夹着尾巴跑了。”

女子疑惑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公子答:“一只大狸花猫!”女子有些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没用的!大事已经解决,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现在才是该好好谈谈的时候。”她在桌旁坐下,手按着倭刀,刚准备开口,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皇天菩萨!救命呀!”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钱塘江上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欲知这哭声从何而来,女子听后又会作何反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探地穴辛勤怜弱女摘鬼脸谈笑馘娃

上回说到,那位红衣女子在能仁寺除掉一众凶僧,救下安公子。正准备讲述自己在悦来店的经历,以及此番来到庙里的缘由时,突然传来一阵哭喊,有人高呼“皇天救命”。女子十分诧异:“奇怪!庙里的和尚都被我杀光了,庙外前是高山,后是旷野,四周没有村落人家,更何况现在是深更半夜,这哭声从哪儿来的?”安公子说:“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刚才还像是有人在争吵,我还以为是附近邻居呢。”

女子摇头道:“不可能!这地方哪来的邻居?事情不对劲。”正说着,哭声又响了起来。她走到院子里,循着声音仔细听,感觉像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女子赶紧把刀掖好,穿过月亮门,越靠近哭声越清晰,确定是在堆放柴炭的房间里。她走到破旧的窗户前张望,屋里只有柴炭,不见人影,房门还上着锁。女子用力扭断锁头,推门进去,发现靠北墙西边有个小门紧闭,东边柴垛后面放着一个装煤的大荆条筐,筐上倒扣着一口水缸大小的破钟。她心里犯嘀咕:“这钟放得太奇怪了!”于是掀开破钟,再揭开筐子,果然看到一个人蜷缩在里面,正喘着粗气。

各位,这人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座庙里的和尚作恶多端,平日里干的坏事远不止算计安公子这一桩。筐里这位,也是当天中午来庙里歇脚打尖的。和尚把他关在屋里,用大筐扣住,还威胁他不许出声,否则性命难保,安排秃和尚和瘦和尚轮流看守。这人在筐里闷了大半天,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之后又没了动静,连看守的和尚也不见了踪影。他又急又饿,实在忍不住,哭喊出声,正巧被这位爱管闲事的红衣女子听到,循声找了过来。这人还以为是和尚来了,吓得不敢吱声。女子轻声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出来,到亮堂的地方,我问你详细情况。”说完,女子自己先走进厨房。那人听是个女子的声音,才慢慢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女子正在拨弄油灯,回头一看,见来人五十多岁,一身乡下打扮。刚要开口询问,那人突然扑过来喊道:“我的孩儿!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原来你好好的在这儿!可你妈妈去哪儿了?”女子一愣,惊讶道:“这从何说起?”赶忙说:“你怕是闷糊涂了,认错人了!”那人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认错了,慌忙跪下:“姑娘,是我老眼昏花。不知姑娘是何人,为何来救我?”女子说:“先别问我,你先说说自己是谁,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说来话长。姑娘既然救了我,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的女儿和老伴儿?”女子急忙问:“她们在哪儿?”那人无奈道:“和尚把我推出来,锁在这里,我哪知道她们被弄到哪儿去了?”女子说:“奇怪,我刚才把庙里都搜遍了,没见到其他人啊。”那人一听,又哭了起来:“老天爷啊!她们肯定是没命了!”女子安慰道:“先别哭,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我一定帮你找到她们。”那人听了,又连连磕头。等他起身时,女子已经提着刀,快步去寻人了。

安公子正盼着女子回来,见她终于进来,隔着隔断说道:“姑娘,隔壁又吵起来了。”女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声音是从里间屋子传来的。她走进里间,仔细查看了桌子底下和床底,却一无所获,不禁摇头纳闷。

各位可能要问,她为什么要在桌子和床底寻找?原来在一些穷乡僻壤,有些黑店和不守规矩的庙宇,常在卧床后面或供桌底下设有地窖或地道。遇到孤身的客人,半夜就出来抢劫财物,甚至还会关押妇女。这些地方的地板大多是木板铺成,盖得严丝合缝,很难发现。而这些勾当,多半瞒不过这位女子。她本就知道能仁寺的和尚不是善茬,只是之前与自己无关,不想多管闲事。刚才和瘦和尚、秃和尚交手时,听他们言语不三不四,就猜到庙里除了谋财害命,肯定还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当时急着救安公子,无暇顾及其他。现在听了老头儿这番话,她的侠义心肠又被触动,下定决心要找到那母女二人,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女子在屋里找了一圈,没发现线索,急得怒火中烧,说道:“今天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把人找到!”她冷静下来,重新打量屋子,发现北面的隔断装得有些蹊跷。打开小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条黑暗的夹道,从柴炭房北墙后面,直通到厨房西北角的门。透过门缝能看到厨房的灯光,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她转身回来继续找,看到屋里的两个平顶柜,北边那个上着锁,南边的柜门虚掩着。她顺手打开南边柜门,里面放着一顶旧僧帽和一些日常用的茶碗、茶盘,落满灰尘,像是很久没开过。看完南边,她又走到北边柜子前,打开锁头,往里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在这儿!”

这北边柜子中间没有抽屉,底下也没底板,后面的背板是一整块,打磨得油光水滑,明显经常有人进出。柜门刚一打开,就听到隔着背板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说:“我劝你的不是好话?一张嘴就骂人,一动手就打人。等大师傅回来,你看我告不告你!告了,非取你小命不可!”另一个声音怒道:“就算你这禽兽去告状又怎样!我现在视死如归,还怕丢了这条命?”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劝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好好求求他们,别再骂人了。”女子听了,哪里还忍得住?她把刀掖在背后,伸手用力拍打柜子背板,“砰砰”的响声在屋里回荡。这一拍,里面传来“哗啷哗啷”的铃铛声,有人应声喊道:“来了!”接着又嘟囔道:“告诉你,大师傅可回来了。我看你还敢不敢骂!”女子又连拍两下,里面那人说:“来了来了,您别着急!这夹道黑灯瞎火的,得慢慢走啊。”

不一会儿,声音到了跟前,紧接着传来拉扯锁链的声音和一阵铃声,那块背板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女子定睛一看,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只见她鬓角像半截黑炭,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猪血盆,长着一双肿泡眼、两道扫帚眉,鼻孔朝天,龅牙外露;头上戴着俗气的黄簪子,身穿元青色的衣裳,卷起宽大的桃红色袖子,怪声怪气地问:“我还以为是大师傅呢!你是谁?”说完,就要关门。

女子探身用手指轻轻抵住门。妇人不耐烦道:“你不让关门,总得说清楚你是谁吧?”女子笑道:“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就是我啊!”妇人一头雾水:“你是你?这说的什么话?”女子调侃道:“你不叫我是我,难道叫我是你不成?”妇人皱眉道:“我听不懂你绕圈子!你直说,来这儿干什么?谁叫你来的?怎么知道有这个门?”女子灵机一动,顺着她的话说道:“是你们大师傅请我来的。你不让我进去,我走就是了。”妇人追问:“大师傅请你来做什么?”女子随口应道:“请我来帮着劝人啊。”妇人听了,咧嘴笑道:“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那快请进。”说着,她打开门。女子示意:“你先走。”妇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道:“看看,大师傅又找了个人来劝你!人家可比我会说话,我看你还不听劝!”

女子示意中年妇人先行,自己随即跨过门槛,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夹墙地窨子。门内是一条约两尺宽的夹道,北侧砌着层层台阶,宛如楼梯般蜿蜒向下。西侧是一堵砖墙,东侧立着隔断木板,中间嵌着方形小窗。夹道尽头的南头有扇小门,透出明亮的灯光。女子先取下背板门,靠墙立好,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往下走。

走到台阶底部,推开小门,屋内景象映入眼帘。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坐其中,模样竟与自己如出一辙,恍若照镜,女子心中暗自惊叹:“常说人心各异,相貌也各不相同,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地窨子的地面铺着整齐的方砖,头顶横架着尺许见方的粗大木料,木料之上又覆盖着一块块石板,想来石板上方就是那间堆放柴炭的屋子。四面看去,西侧是板壁门窗,南北东三面皆是砖墙,西北角留着通风的气眼。

屋内正北摆着一张大床,床东头整齐码放着三四个箱子,床尾垂着一道帘子。西墙边是一张单人床,东墙南侧立着一个衣架,北侧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个凳子,南墙下摆着一张春凳。穿月白衣裳的少女坐在春凳上,身旁坐着一位老妇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少女的母亲。老妇人一身农家装束,少女穿着旧月白色的宫绸夹袄,系着青串绸夹裙,头上戴着些简单的钗环,裙摆下看不清脚的大小。虽衣着朴素,但少女面容秀丽,青丝如瀑,眼神灵动,周身散发着温婉脱俗的气质。只是此刻她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脂粉斑驳,鬓发散乱,低着头默默垂泪,模样令人心疼不已。

红衣女子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轻声说道:“姑娘,事已至此,咱们得商量个妥善的办法。做事讲究循序渐进,你先别再哭了,也别再骂了。”

话还没说完,穿月白的少女突然站起身,狠狠啐了红衣女子一口,怒斥道:“呸!胡说八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干的什么腌臜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凭什么叫我不哭不骂?你也是女子,难道就能甘心受这等屈辱?赶紧闭上你的嘴,再多说一句,可别怪我不客气!”老妇人急忙拉住女儿:“孩子,别这样,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却不依不饶:“什么好意?她肯定和那些强盗和尚是一伙的!长得这么好看,却干这种下贱勾当,简直糟蹋了‘女孩儿’这三个字!”

各位,这《儿女英雄传》讲到第七回,红衣姑娘的口才、本领和性格,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她自小就没受过这般委屈,可此时面对穿月白少女的辱骂,竟没有翻脸。反而见少女如此刚烈,心中更生敬意,暗自想道:“不愧是和我长得这么像的人!”她往后退了一步,擦掉脸上的唾沫,笑着叹了口气:“姑娘,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着急生气也是难免,我不怪你。但我想问你,光哭骂就能解决问题吗?你再好好想想。”穿月白少女咬牙道:“我还能想什么?大不了一死!”红衣女子劝道:“蝼蚁尚且贪生,怎么能轻易说死呢?”少女冷笑道:“我可不像你贪生怕死,甘愿给恶僧当走狗。亏你还有脸来劝我!”

一旁那个多嘴的中年妇人看不下去了,拿着烟袋指着穿月白少女说:“格格儿,别使性子!你看看人家背上还插着大刀呢!”少女毫不畏惧:“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刀?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红衣女子正想耐心劝慰,却被妇人打断,她转头呵斥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妇人嘟囔道:“人人都有嘴,凭什么不让我说?”红衣女子厉声道:“我就不让你说!”说着便要摸背后的刀。妇人见状,心里发怵,扭头道:“不说就不说,谁爱说似的!”

红衣女子不再理会妇人,转而对老妇人说:“老人家,您女儿性子烈,现在气头上,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您问问她,咱们先离开这儿,出去透透气,您看行吗?”老妇人劝女儿:“孩子,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倔强道:“有什么不敢去的?走就走,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样!”她刚要起身,妇人一把拦住:“站住!大师傅让我在这儿劝你,没说让你出去!你哪儿也别想去!”

红衣女子见状,拔出刀来,用刀背拨开妇人的手,对母女俩说:“您二位先走。”母女俩有些害怕,但还是起身往外走。红衣女子又冲妇人喝道:“你也出来!”妇人一边嘟囔着“又要我干嘛”,一边抓起烟袋、烟丝和火纸,跟在后面。红衣女子拿起油灯,紧随其后出了地窨子。她担心妇人看到安公子又要节外生枝,便站在门口,让母女俩在木床上坐下,说道:“姑娘先坐会儿,我去请个人来见你。”说完,拽着妇人快步走进北边的隔断门,不知去了何处。

穿月白少女满心疑惑:“这人真是奇怪!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和尚找来的说客,可我那么骂她,她不但不恼,还耐心相劝,看起来一片好心。怎么这会儿又把那讨厌的女人拉走了?难不成是去叫和尚?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老妇人也坐在一旁,满脸困惑。

正想着,只见红衣女子和妇人举着火把,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红衣女子说道:“你们先见见这个人。”穿月白少女抬头一看,哪里是和尚,竟是自己的父亲!父女、夫妻三人相见,顿时抱头痛哭起来。

老头儿哽咽着说:“女儿啊,多亏这位姑娘救了我,不然我早就闷死在那儿了!”少女这才明白红衣女子是真心救人,正要下拜,红衣女子连忙拦住:“先别行礼,大家坐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我自有主意。”于是,父女、夫妻在木床上坐好,红衣女子在窗边的凳子上落座。妇人想挨着她坐,却被一声喝止:“去别处坐!”妇人嘟囔着:“真是反了,客人赶主人!”一边从柜子底下掏出个小板凳,一屁股坐下,不再言语,只是闷头抽着潮烟。

等这阵慌乱过去,老头儿看向红衣女子,开口说道:“姑娘,我姓张,名乐世,乡亲们叫顺口了,都喊我张老实,是河南彰德府人,住在东关外的乡下。原本兄弟两个,弟弟张乐天是个秀才,可惜去年过世了,就剩我和老伴儿,带着女儿一起过日子。我女儿叫张金凤,今年十八岁,从小跟着她叔叔念书识字,各种书都读过,字也认得全,不但能写会算,针线活也做得极好。我老伴儿是京东人,她有个哥哥在京东帮人做生意。原本我家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河南连续三年不是旱灾就是涝灾,收成全无,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乡亲们不是来借一斗高粱,就是要几升豆子,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只要说没有,他们就想强拿硬要。我和老伴儿一商量,觉得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就把几间房、几亩地典给村里的大户,又变卖了家里的物件,凑了百十两银子,套上大车,带着娘儿俩,打算去京东投奔亲戚,做点小买卖谋生。

没想到今天早上走错了路,来到这条偏僻的小道上。走了大半天,肚子饿了,又找不到吃饭的地方,看见这庙门上挂着饭幌子,就进来歇脚。庙里的和尚把我们让进禅堂,给我们吃了顿素饭。临走时,我拿出两串东钱和六百六十六个京钱付饭钱,当家的大和尚摆摆手说:‘一顿饭还用收钱?我跟你化个善缘吧。’我问:‘我一个乡下老头儿,你能化我什么呢?’他竟指着我女儿说:‘不化别的,就化你家这大姑娘。’我还以为他说要我买木鱼,就回他哪里去买。结果他说我女儿就是现成的。我女儿听了,站起来就要走,我们老两口也说了他几句。可等我们要出门时,那和尚堵着门不让走,这个大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拉住了我老伴儿和女儿。和尚就把我推搡着关进了柴炭房,还用大筐扣住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他转头对老伴儿说:“后来咋样,你跟这位姑娘说说。”

老伴儿抹着眼泪说:“阿弥陀佛!说起来真是造孽,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们拽进了地窨子。后来那和尚也来了,非要把我们留下。磨了半天嘴皮子,我女儿宁死不从,一直寻死觅活的。还是这位大嫂说情,让和尚先出去,由她来慢慢劝我女儿。姑娘你说说,这种事儿,我们怎么能答应呢?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姑娘你就来了。”

红衣女子忙问:“等等,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和尚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女儿有没有被他们欺负?”旁边那多嘴的妇人抢着说:“哪有的事儿!和尚好声好气地哄她,话还没说上三句,她就把人抓得够呛,还能被欺负?说得和尚好像多柔弱似的!”红衣女子没理她,只听张老实的老伴儿连连摆手:“要说欺负,倒还真没有。”红衣女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既然这样,等会儿我去求求那和尚,让他放你们一家走,怎么样?”张金凤只是低头默默流泪,老两口儿听了,赶忙作揖下拜:“姑娘要是能救我们,我们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要不我们吃一辈子长斋也行!”红衣女子忙说:“快别这么说,言重了。”她刚要问那妇人话,就听对方嘟囔道:“放?留着还有用呢!”

红衣女子本就被这妇人的言行惹得窝火,可又得问清情况,只好冷笑一声,说:“那你也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妇人撇撇嘴:“我还能说上话?还以为你们要把我当哑巴呢!”说完,伸长脖子猛抽了两口潮烟,磕了磕烟袋,熄灭了火纸,这才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当着他们老两口儿我也不怕说,姑娘你也不是外人,我托个大,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上了,就是有缘。”

红衣女子打断她:“你打住!别跟我称姐道妹,我是我,你是你!”妇人嘟囔道:“亲近点儿不好吗?怎么今儿碰上的姑娘们,个个都这么倔!”红衣女子不耐烦地催促:“少啰嗦,快说!”妇人这才接着说:“我姓王,唉,我那死鬼丈夫,兄弟八个,他最小。别人家男人都知道挣钱养家,就他好吃懒做,整天喝酒赌钱,从来不管我。全靠庙里大师傅,每个月接济我三吊五吊钱。等他死了,我寻思守着也没盼头,就跟着庙里的大师傅来了。要说这大师傅,那可真是没话说!对我好着呢!你瞧瞧,我头上戴的是镀金首饰,身上这衣裳是整匹花洋绉现裁的,裤子汗衫都是绸子的,总之就是拿我当宝贝疼。吃的就更不用说了,顿顿肥鸡大鸭子。你说,我哪儿配得上这好日子?”红衣女子冷声道:“别‘咱们’,说你自己!”妇人忙改口:“哦,我我我。我到庙里还不到半年,大师傅在我身上花的钱,都能打一个银人出来了!就是有一样,活儿有点重。”

红衣女子问:“你吃得好、穿得好,还能有什么重活?”妇人滔滔不绝:“你不知道,庙里好几个人呢。大师傅是当家的,二师傅带发修行,本事可大了。还有小大师傅、小二师傅,小大师傅拳脚功夫厉害,小二师傅也不差。还有个三儿。等会儿大师傅来了,你都能见着。他们几个人的衣裳洗洗补补、缝缝连连,全是我的活儿,我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这不,今儿早上他们娘儿几个来了,大师傅就想把人留下,我还挺高兴。谁知道大师傅好声好气地哄,那丫头就是不答应。拿出大红绸子,不要;五两的大银锭,也不要。最后大师傅翻箱倒柜找出一支小指粗的真金镯子,想给她戴上,她伸手就把大师傅脖子抓得鲜血直流!你说这丫头歹毒不歹毒?”

红衣女子追问:“然后呢?”妇人绘声绘色地说:“然后?大师傅拔出刀就要动手!要不是我拼命拦住,那丫头哪还有命在?我说先让我劝劝,谁知道越劝她越来劲,张口闭口就是脏话!”

妇人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穿月白衣服的张金凤,得意洋洋地问:“你看看,娼妇能戴这么好的首饰、穿这么好的衣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红衣女子冷冷地问她:“这么说,你还没把人劝住。等会儿你们大师傅回来,你打算怎么交代?”妇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凑上前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大师傅不是把你请来了嘛!我瞧你这口才,只要你去劝,她肯定答应。你想想,庙里算上大师傅他们爷儿五个,二师傅常年在外跑江湖,三儿年纪小,正好剩下他们爷三个、咱们姐儿三个,咱们一人‘照顾’一个,这主意多妙!”

红衣女子本就强压着怒火,听这妇人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再也忍无可忍。她二话不说,反手抽出腰间长刀,刀背贴地、刀刃朝上,从妇人下巴底下猛地向上一挑。只听“唰”的一声,妇人瞬间满脸是血,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随着妇人倒地,一个物件被挑到半空,在空中翻滚一圈后,“啪”地掉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妇人的脸皮,落在地上还能看到五官在微微颤动。红衣女子持刀大笑:“怪不得这东西如此厚颜无耻,原来戴着张假脸皮!”

张老实老两口吓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姑娘,你怎么把人杀了?这可吓死我们了!”一旁的张金凤却满脸痛快,大声说道:“杀得好!这种禽兽不如的人,留着也是祸害!”老两口着急地说:“女儿啊,你不知道,她可是大师傅的心上人。等大师傅回来,见她被杀,咱们都活不成了,这下可糟了!”红衣女子笑着安慰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怕那个大师傅。走,我带你们去会会他。”

张金凤一听要去见和尚,有些犹豫。红衣女子打趣道:“刚才听你又是刀山、又是剑树,把生死说得那么洒脱,怎么这会儿没了胆子?别怕,跟我来!”说着,拉起张金凤的手就往外走,老两口无奈,也只能跟在后面。众人一踏出房门,月光下,院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和尚的尸体。张老实的老伴儿吓得腿一软,差点摔倒,还好被窗户挡住;老头儿则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张金凤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英雄,能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红衣女子听了,嘴角的酒窝轻轻一动,挑眉用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笑着说:“不瞒你说,就是我!”此刻她脸上的得意劲儿,就算拿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来换,甚至让她即刻登基称帝、成佛成仙,她也不会心动分毫。

暂且按下这些不表。红衣女子说完,便将张金凤一家让进房里。她自己返回屋内,用刀挑起妇人的脸皮,扔到院子里,又提起尸体,甩到西墙角,冷冷说道:“去陪你的大师傅吧!”张金凤见状,这才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我明白了!姐姐哪里是来劝我,分明是来救我们全家性命的大恩人!姐姐请受我全家一拜!”说着,她和父母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致谢。红衣女子慌乱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两位老人家快请起,别折煞我了!”老两口起身之后,她又去拉张金凤。张金凤却执意跪着,恳切地说:“请问姐姐尊姓大名?家在何处?又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受难,前来相救的?还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今生来世,必当全力报答!”红衣女子叹了口气:“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她先将张老实让到堂屋西边的春凳上坐下,又安排张金凤母女坐在东边春凳,自己则在北面靠墙的桌子旁坐下,把刀放在桌子内侧。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听她讲述身世。红衣女子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先侧身朝西间的南炕喊了一声:“安公子!”正所谓“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接下来又会有怎样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十三妹故露尾藏头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在这一回书里,我得先给各位读者交代清楚。诸位想想,书中这位不知姓名、身穿红衣的女子,本不过是个过路之人,碰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只因听了骡夫一句话,就救下了安公子;又听到张老头儿一声哭喊,便去搭救张金凤——就这样救了两家人的性命。她整夜厮杀,说了无数言语,说得口干舌燥,杀得浑身是汗。被张金凤辱骂时,只能把委屈咽进肚里;被那不知廉耻的妇人激怒,肝火直往头顶上冲。直到现在,她才缓过气来,也终于让张金凤明白她一片侠骨柔肠。可排插后面还坐着个安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还全然不知,又得费许多口舌向他解释。

若单从一个闺阁女子的角度来看,她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不安本分、无故多事”。但细细思量她的胸襟与举动,莫说是寻常女子,就算是血性男儿也未必能做到。再琢磨她的动机,既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也不是贪图钱财利益,更没人求她、派她去做这些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有一颗“不忍人之心”,才能生出这般儿女柔情与英雄气概。只可惜天地虽大,受苦的人太多,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像她这样的红衣女子呢?

闲话不多说。且说这位红衣姑娘见张金凤询问自己的姓名来历,心想若不说,既解不开张金凤的疑惑,安公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此。可要是先给张金凤讲一遍,回头又向安公子重复,又怕听书的人觉得啰嗦。于是她没急着开口,先朝西间排插后面喊了声“安公子”。这时,张老实老两口刚从生死边缘捡回性命,骨肉团圆,惊喜交加,慌乱中没留意姑娘叫“安公子”这三个字。张金凤却听得清楚,心里犯起了嘀咕:“这里怎么会有个‘安公子’?况且看这姑娘也是未出阁的女子,哪有深更半夜和公子同行的道理?就算是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么直呼‘公子’,还带上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暂且不说张金凤在一旁纳闷。再说安公子,他在排插后面的炕头守着黄包袱,东间里一会儿传来杀人的动静,一会儿又有人获救,哭哭闹闹、骂骂拜拜,听得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姑娘喊他,他压根没听见。姑娘见没回应,又连喊:“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回过神,连忙应道:“嗻!没睡呢。”姑娘说:“没睡就下炕来,有话和你说。”只听见他应了声,却不见人影。姑娘等得着急,又催问,只听他为难地说:“这可怎么下炕啊?”姑娘奇怪:“怎么下不来了?”安公子解释道:“衣裳的纽扣都被和尚撕烂了,敞着胸口,赤身露体的,出去成什么样子!”姑娘忍不住说:“这就奇怪了,方才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见我的,难道我就不是人?”安公子慢悠悠地回:“此一时彼一时!方才是性命攸关,哪顾得上这些?现在危险过去了,我怎能失了礼数。”姑娘哭笑不得:“我的少爷,你可真是迂腐!这样吧,你把衣带解开,把衣裳一件件整理好,系上带子,再套上那件马褂,总不至于露着身子了吧?”

安公子连说“有理”,随后就听见他窸窸窣窣整理衣裳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他出来,却听他叹了口气:“这下更下不去了!”姑娘问缘故,他又支支吾吾不答。姑娘急得直嚷:“到底怎么下不来?快说!不管什么难事,说出来我想办法。”安公子磨磨蹭蹭半天,才低声说:“我……我失禁了。”姑娘心里直犯嘀咕:“这叫什么事!又没冲锋打仗、放炮开山,不过是杀了几个不成器的和尚,怎么就把他吓成这样?”可事已至此,再大的本事也没法解决,只好硬着头皮说:“就算这样,也得下炕来!”没想到这一逼,倒让安公子急中生智。他蹲在排插角落,拧干裤子,又用衬袄擦了擦手,这才跳下炕,一落地就又朝着姑娘跪下了。姑娘大大咧咧坐在那儿,皱着眉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俗,快起来!”

诸位,先暂且放下姑娘的话,我得先把安公子和张金凤这边的情形说清楚。安公子本就是个老实稳重的少年,此刻一心盼着姑娘说明来历,商量如何早日上路去见父母,压根没往张金凤身上看。张金凤刚保住自己和父母的性命,满心都是对红衣姑娘的感激,心思也没放在安公子身上。可安公子这么大个人从炕上跳下来,哪能看不见?虽说张金凤是乡村女子,但生得容貌秀丽、心思聪慧,平日里见的都是些粗人,突然见到安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少年,目光还是忍不住被吸引。又见安公子跪在地上,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就想往屋里躲。

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不许跑,就坐在姐姐身边。”说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坐下,这才转头问安公子:“我们刚才做的事、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安公子点头:“听明白了。”姑娘说:“明白就好,省得我再重复。”她指着张老实夫妇对安公子说:“你看,这二位老人家是平民百姓,你是贵家公子,按常理不该同坐,更别说行礼。但圣人说‘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就别讲究门第了,过去见个礼吧。”此时的安公子对姑娘感激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算姑娘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他都深信不疑,哪有不照做的道理?连忙答应一声,慌得连作揖都忘了,左右开弓地请了两个安。张老实吓得赶忙跪下:“公子,使不得,折煞我了!”张老婆儿也拉着袖子拜个不停:“阿弥陀佛,可不敢当,公子快别这样!”姑娘又指着张金凤说:“这里还有一位,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别请安了,作揖吧。”安公子恭恭敬敬作揖,张金凤则羞答答地回了个万福。

姑娘转头对张老实说:“老人家,麻烦你先把桌上的酒菜收拾了,擦干净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实应声动手,把东西一件件搬到廊下。安公子经过姑娘这番“历练”,脸皮也厚了,胆子也大了,也上前帮忙。他一眼瞧见酒壶,顿时火冒三丈:“哼,这就是刚才那贼和尚灌我的毒酒!看我收拾你!”说着提起酒壶,站在屋檐下,朝着和尚的尸体扔过去:“来,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见状:“至于嘛,别瞎闹!”

等张老实擦净桌子,姑娘把张老实和安公子让到西边春凳,张老婆儿让到东边春凳坐下。这才对张金凤说:“妹子,你刚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问我怎么知道你有难来搭救,是吧?我本就是个不问世事、隐姓埋名的人,咱们不过是偶然相遇,很快就要各奔东西,我的名字不说也罢。至于家乡,离这儿太远,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在哪儿,也不必提。要说住处,倒是离这儿不远,也就四五十里,不过是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安公子好奇:“难道姑娘住在云端?”姑娘答:“差不多。”公子不信:“哪有住在云端的道理?”姑娘也不解释,接着对张金凤说:“妹子你想,你我相隔五十里,我原本根本不知道这地方、这座庙,更不知道有你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你今天遭难,还特意来救你呢?”张金凤追问:“那姐姐为何来这儿?”姑娘正色道:“我这人虽然爱管闲事,但那些投机取巧、博取名声的事,我可不干。我今天来,确实是为了救人,但救的不是你。”说着,脸色一沉,手指向安公子,“我是专程来救安公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公子听罢,急忙站起身说道:“姑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才都怪我安骥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他人言语,才自投罗网,被那些和尚绑住,险些丢了性命。那时我命悬一线,若不是姑娘赶来搭救,就算有十条命,只怕此刻也已不在人世了。这份救命之恩,我终身难忘,怎会不知感激?只是我虽知道姑娘救了我,却不明白姑娘为何会来救我,更不清楚姑娘为何一路追到这里?还请姑娘细细说明。另外,也恳请姑娘留下姓名,等我回去禀明父母,先给你立个长生禄位牌,每日焚香供奉。至于这救命大恩,来日定当报答。”

十三妹回应道:“幸好你知道是我救了你,不然,恐怕你有三条命都不够丢的!至于报答不报答的话,就别说了。我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你若非要问,我随便编个假名告诉你又何妨?”一旁的张金凤连忙说道:“姐姐,不是这样的。妹子我也一定要知道姐姐的姓名。就算姐姐做好事不图回报,也得给我们这些受恩之人留个念想。姐姐要是不说,妹妹我只好又跪下求你了。”

十三妹赶忙一把拉住她:“快别这样!我就算不说姓名,也得把来历讲清楚,不然你们看着我这样,还以为我是《平妖传》里的胡永儿,或是《锁云囊》里的梅花娘?再不然,真像那个秃和尚说的,把我当成会翻跟头的‘女筋斗’?我的姓名虽然不必深究,但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十三妹’。你们也这么叫我就行。”众人听了,纷纷唤道:“十三妹姑娘”。这时安公子脑子一转,问道:“姑娘,你这称呼里的‘十’,是数字九十的‘十’,还是金石的‘石’?”十三妹随意地说:“哪个都行,随你怎么理解。”

接着,十三妹长叹一口气,眼圈泛红,缓缓说道:“你们想知道我的来历,实不相瞒,我也出身于好人家,父亲曾是朝廷二品大员。”张金凤一听,急忙起身行了个礼:“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有得罪!”十三妹笑着摆摆手:“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不幸生为女儿身,虽不能在世间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但也得活出个人样来。有做人的骨气,就算是乞丐,也值得尊重;没做人的底线,就算出身再高贵,也和禽兽无异。‘小姐’‘大姐’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说句玩笑话,你可见过千金小姐和强盗动手的?”张老实插话说:“这有啥稀奇!说书讲古里,菩萨降妖除魔的故事多着呢!”

安公子紧接着问:“姑娘既是大家闺秀,怎么会来到这里?”十三妹神色一黯,说道:“听我慢慢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正是他的上司。”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脸色微红,继续道:“这事又和我有关。那家伙找了个由头参了我父亲一本,父亲被革职入狱,含恨而终。那时凭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取他性命并非难事,但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呢?一来,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要用他办事,不能因我一己私仇坏了大局;二来,我父亲的冤屈和我的本事,全省官员都知道,一旦我动手,大家难免怀疑到我,就算拿我没办法,也会让父亲在九泉之下蒙羞;三来,我上有老母,下无兄弟,父亲去世后,只能靠我一人奉养母亲。万一行动不慎出了事,母亲就无人照料了。所以我只能忍下这口气。为防那家伙对我们母女下手,我让乳母和丫鬟穿上孝服,扮成我和母亲的样子扶柩还乡,自己则带着母亲,来到这五十里开外的地方,投奔一位英雄。这位老英雄八十多岁了,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圣贤般的品德;不惧权势,堪称豪杰!没想到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他遇上麻烦,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一旦。我出手相助,不仅保住了他的名声,还帮他出了口恶气。他感激之下,情愿倾家荡产请我们母女去他家生活。但我这人性格和别人不一样,和曹操正好相反。曹操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帮助别人,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惠。当时我只收下他一匹驴,其他东西一概没要,只让他在这荒郊野外盖了几间茅屋,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多亏他照应,加上村里人的仗义,每天都有三五个妇女轮流来照顾母亲,老人家倒也不寂寞。我这才有空出去想办法挣些钱,供养母亲。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做针线,哪有别的生财之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长到十九岁,连针都不会拿,钉个纽扣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没办法,只能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去弄些‘没主儿的银钱’来用。”

安公子听得疑惑,问道:“姑娘,世上哪有什么‘没主儿的银钱’?”十三妹解释道:“你出身富贵,不了解这些也正常。听我给你说:像你囊中的银钱,是变卖家产救父亲、交官银用的,这就是‘有主儿的钱’。还有清官靠节俭攒下的俸禄,商人辛苦赚来的积蓄,农民劳作剩下的衣食,这些也都有主。但有些贪官污吏,不顾百姓死活,贪得盆满钵满;还有些恶仆帮主子捞钱,主子倒台就卷款逃跑;更有恶霸勾结官府,欺压乡里,横行霸道。他们的钱,就叫‘没主儿钱’。碰上这些,我就会取来用,他们不仅不敢说什么,还得乖乖奉上。说白了,这听着就像‘女强盗’。”安公子连忙说:“姑娘言重了!照这么说,古代的昆仑、古押衙、公孙大娘、线娘这些侠客,都比不上你!这怎么能叫‘强盗’呢!”十三妹赶忙拦住他:“得了,别酸了!”

张金凤好奇地问:“姐姐看着这么纤弱娇柔,又是官宦千金,怎么会有这么高强的本领?还请姐姐赐教。”十三妹笑着说:“这是有缘由的。我家世代书香,我自幼读书识字。从祖父那辈开始做武官,就钻研兵法,练习武艺,父亲也学到了真传。我从小在一旁看着,对这些东西特别感兴趣。父亲没有儿子,就把我当男孩培养,见我喜欢,闲暇时就教我刀法、枪法,时间久了,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后来读了各种兵书,才知道武艺和力气都能通过练习精进。要说十八般兵器,我都能拿起来,但刀法、枪法、弹弓、袖箭和拳脚功夫,都是父亲亲自传授的。再加上那位老英雄送我的神驴,它日行五百里,遇到坏人或是危险,就会大声嘶叫,有它在身边,我才能放心行事,好好照顾母亲。我这也算把大家闺秀的日子,过成了江湖儿女的生活。我可不是像传说里那样,跟着黎山老母学的艺。”张金凤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张老实夫妻在一旁听得入神,不时点头感叹。安公子赞叹道:“方才看那些和尚都不好对付,尤其是那个陀头,凶狠异常,没想到姑娘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他!如今听了姑娘的来历,才知道原来是家学渊源,真是‘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十三妹打断他:“先别忙着说这些。我的来历讲完了,现在我要问问你。咱们在悦来店怎么相遇的,其中有什么缘由,他们三位不清楚,也和他们无关,暂时先不说。但我临走时再三嘱咐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你不仅不等,连第二天都不愿多等,匆忙就出发了,这是为什么?而且,你怎么会走到这座庙里来?倒要你给我讲讲清楚。”

安公子闻言,满脸羞愧,神色惶然道:“姑娘,您这么一问,我实在是诚惶诚恐,悔恨得无地自容!在您面前,我不敢有半句假话。在店里听了您的话,我心里始终半信半疑,本想等褚一官来了,见了面再做打算。谁知道去请褚一官的骡夫还没回来,店主人就在一旁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越听我心里越害怕。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了,说褚一官来不了,还请我今晚去他家借住。骡夫和店主人一唱一和地撺掇,我一时慌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没想到刚要爬上那座高岭,又出了事,连那不会说话的骡子都跟我作对,突然受惊狂奔,一直跑到了这里。要不是两个骡夫一路上护着,还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偏偏又投宿到了这恶和尚的庙里,真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我死不足惜,只是读了这么多年书,没能报答父母的恩情,还耽误了他们的大事,就算死十次也弥补不了过错!如今侥幸活了下来,却又害得姑娘您的一片侠义心肠被误解,我安龙媒真是惭愧到了极点!”

十三妹冷声道:“你现在知道后悔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悔得更彻底。你不仅没明白我的好意,连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告诉你,你刚才一直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满心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反而是害你的人!”安公子大惊失色:“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张老实夫妇和张金凤也听得一头雾水。

十三妹环视众人,缓缓说道:“今天这事儿,也是命中注定。我因为母亲的柴米不够了,就出门想办法。走到岔道口的山前,听见两个人在说话。我骑着驴从旁边经过,只听一个人说:‘咱们有本事把他包袱里那二三千银子弄过来,他还得谢咱们!’我一听,这现成的‘生意’送上门了?与其让他们动手,不如我来。于是我牵着驴绕到山后,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公子忙问:“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十三妹冷笑:“说出来让你知道,就是你感激得不行的那两个骡夫!”接着,她把骡夫如何抱怨、如何密谋,说不去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又如何哄骗安公子出店,打算在黑风岗把他推下悬崖、卷款逃走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讲自己如何借着搬石头搭话,叮嘱安公子不要轻易离开,可他偏偏不听,才惹来这场大祸。

张金凤这才恍然大悟,安公子更是如梦初醒,激动地说:“姑娘,我安龙媒读了这么多年书,却在您的保护下还浑然不觉。如今见了您的侠义心肠,我也被激起了血性!我想借您的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刀。十三妹一把按住,调侃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小心划了手,疼得直哭,你嬷嬷爹又不在,谁哄你?”安公子涨红了脸,坚持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姑娘,您一定要借给我!”十三妹问:“你借刀要干什么?”安公子咬牙切齿道:“我要找到那两个骡夫,把他们千刀万剐,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十三妹淡淡道:“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在那个老和尚要取你心肝之前,他的同伙已经先把那两个骡夫的心肝给取走了。你要不信,我给你看个证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安公子。

安公子一看,正是自己交给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声道:“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十三妹说:“少爷,你先别冲动,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安公子这才坐下。

十三妹指着安公子,向张老实一家解释道:“你们可别以为我和安公子是亲戚故旧,我们之前素不相识,今天才第一次见面。那为什么我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拼命呢?一开始,我确实是听了骡夫的话,想拿那笔现成的银子。可等见到安公子,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个正直的人。问清楚缘由,又得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就暗自敬重,不忍心下手了。后来听到他父亲的遭遇,和我父亲当年的冤屈差不多,同病相怜之下,就决心救他脱离这场大难。”

她又转头对安公子说:“俗话说‘救火要灭根,救人要救到底’。我明明听见骡夫说不会帮你送信请褚一官,而且我也知道,就算去请,褚一官三五天也赶不过来;至于他娘子,你等一辈子都未必能等到。就算你在悦来店等着,躲过了骡夫的暗算,又怎么能顺利赶到淮安?所以我才出去一趟,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好让你安心上路,早日和父亲团圆,人财两保。结果等我把事情办好回到店里,你却不见了。问店家,他支支吾吾说不知道;追问得急了,才说骡夫请你去褚家借住。我一听就知道坏事了!骡夫根本没去褚家,这话从何说起?肯定是哄你去黑风岗!这不等于我没把你拉出火坑,反而把你推进了海底?我十三妹可就造了大孽了!”

“我赶紧掉头,顺着黑风岗的路追了下来。刚爬上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下就看见一个牲口铃铛和一顶草帽扔在路边,我心想肯定是走这条路没错。可往前走了几步,却找不到牲口的脚印了。眼前一片荒草,像是从来没人来过。一直找到岗子顶上,还是不见踪影。月光亮得如同白昼,我趴在山涧边往下看,也没发现什么。只好顺着零星的脚印往回找,看那脚印杂乱的样子,才知道牲口朝着这座庙来了。这庙里和尚的勾当,我早就有所耳闻,一想就知道事情不妙。就算你侥幸没被骡夫害了,落到强盗手里,还不是一样的下场?”

“我一口气跑到庙前,还没看清情况,我的驴就不停地打响鼻,不肯往前走。庙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我下了驴拴在树上,纵身翻上了山门。往庙里一看,正殿漆黑一片,只有东西两院有灯火。我轻轻跳了进去,可我的驴不会翻墙,就悄悄打开左边角门,把驴牵了进来。看见东配殿堆着粮食,就先把驴安顿在那儿,然后出来继续找你。之后又上了房顶……”

说书人突然插话:“各位,听到这儿就明白,为什么之前十三妹搜遍了庙里,唯独没去东配殿了吧?原来她一进庙就先去安顿驴了,咱们方才都没料到呢!”

咱们闲话少叙,直奔主题。且说十三妹接着说道:“等我上了房顶,躲在屋脊后面一看,正好瞧见那凶和尚拿着尖刀,和公子你说那些话。当时我要是直接跳下去,就怕一个不小心,让和尚抢先伤了你的性命。所以我在暗处接连打出两颗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那些和尚的下场,你都亲眼看见了。我本来没想取他们性命,可他们一个个主动来招惹,也是他们恶事做尽,命该如此。早点让他们断了这口气,来世投胎做个畜生,也算是佛门的一种解脱。再说了,如果当时留他们一个活口,保不准你还得再遭罪,又得多费一番周折。所以我才干脆斩草除根,一个都没留。安公子,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真不是贪图你那几两银子才来的吧?”

说到这儿,她转头看向张金凤,问道:“妹子,你听我这话,我确实是专程来救安公子,不是特意来救你的,对吧?”张金凤赶忙说:“话虽这么说,可要是没有姐姐你赶到,我们一家的性命谁来救?这些就不用再说了。”

此时的安公子被十三妹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垂泪。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叹一声说:“姑娘,我安龙媒真是无话可说,但姑娘你也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十三妹一听,诧异道:“说了半天,反倒成我的不是了?你说说,我哪儿做得不对?”

安公子解释道:“姑娘,你要是在店里就把骡夫要谋财害命的事明明白白告诉我,不就省了这么多麻烦事?”十三妹听了,忍不住笑出声:“这话可不是我考虑不周,分明是你在做梦!要是你是个老练沉稳、有胆有识的人,我告诉你这话,你肯定会想办法防范。可你看看,我当时说得那么明白,还再三叮嘱,你都疑神疑鬼,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要是那会儿就告诉你骡夫的阴谋,还不知道你会吓成什么样,说不定还会更怀疑我,把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当成好人,和他们掏心掏肺,那不更坏事了?”安公子听了,连连拍腿点头:“姑娘说得对!说得对!不管你说我迂腐也好,俗气也罢,我安龙媒对你这样的奇女子,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又要下拜。十三妹侧身避开,既不伸手搀扶,也不回礼,只淡淡说了句:“这大礼我可不敢当。”

张老实急忙站起身来,诚恳地说:“我这乡下人不会说话,也不绕弯子。我们两家六条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日后做官,有的是机会报恩;可我们老两口是没本事的乡下人,女儿又是个女孩子,你这么大的恩情,我们这辈子可怎么报答啊!”张老婆儿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啊!”

十三妹摆了摆手,说道:“老人家,快别这么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救的,那是假话。但我刚才也说了,安公子得感谢那头骡子,妹子你得感谢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呢?要不是那头骡子突然受惊狂奔,安公子早就被骡夫推下悬崖,等我赶来就晚了;妹子你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从中搅和,早就被凶和尚欺负了,我再救也来不及。可这事儿能说是一头牲口、一个女人决定的吗?这都是天意!虽然没人看见老天爷怎么安排,也没人听见老天爷怎么吩咐,但这就是你们一个孝心、一个贞烈感动了上天,才让我出现在这里,根本不是偶然。现在安公子性命和钱财都保住了,他父母也就放心了;妹子你性命和清白都没事,两位老人家也能安心了。虽然我一开始说话遮遮掩掩,但被你们追问之后,事情也都说清楚了。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恕我先告辞了。”说完,她把刀往腰间一掖,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

这正是:镜中花影虚幻,波中月影缥缈,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至于十三妹这匆匆离去后,又会去往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怜同病解囊赠黄金识良缘横刀联嘉耦

上回书说到,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一家将过往经历和盘托出后,转身就要离开。安公子见状顿时慌了神,急得手足无措,却又不好意思上前阻拦。张老夫妻更是没了主意,只能急得连喊:“姑娘不要忙!”唯有张金凤反应敏捷,见十三妹刚说完话,将雁翎宝刀往腰间一掖,头也不回就要走,她立刻快步上前,直直跪在十三妹面前,双手紧紧抱住对方双腿,带着哭腔喊道:“姐姐要去哪里?你现在可不能走啊!”

安公子和张老夫妻见状,也连忙围拢过来,拦住十三妹不让她离开。十三妹一脸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你们的麻烦解决了,我的话也说清楚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走?”张金凤语气坚决:“我绝对不会让姐姐走!”十三妹无奈道:“那你先起来,咱们再慢慢说。”张金凤却将脸贴在十三妹腿上,抱得更紧:“姐姐说不走,我才起来!”十三妹只好伸手将她扶起,安抚道:“先起来,我这就说还走不走。”等张金凤起身,众人重新坐定。

十三妹笑着看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说道:“两位老人家一时情急还能理解,可你们俩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犯糊涂?你们真以为我要走?想想看,深更半夜,荒山野庙,我刚在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杀得血溅满地、尸首横陈。要是我就这么走了,你们四家四口无依无靠的,接下来怎么办?就算熬到天亮,你们想逃走,大路上被人盘问起来又如何解释?这不等于没救成你们,反而害了你们吗?再说了,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完就不管不顾,那炕上的黄布包袱,我能就这样糊里糊涂丢下?还有墙上挂着的这张弹弓——这弹弓铜胎铁背,镂银镶金,能射一百二十步开外,从祖父那辈传到现在,是我家的传家宝,我从十二岁用到现在,片刻不离身,难道会舍得扔下它?”

张金凤疑惑地问:“既然不想走,姐姐为什么还说要离开?”十三妹解释道:“一来,想试探你们的心意;二来,试试你们的胆量;三来,今天这事前因后果太复杂,说了太多话。万一以后有人把这事写成书,这一回要是没有个收束,故事就太拖沓了。所以我说完就起身要走,权当是收场,好让写书的人歇一歇笔,说书的人润一润嗓子。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这番话一说,不仅在场众人听了松了口气,就连听书的人也都纷纷点头称是。

再说安公子,经过这一番折腾,又听了许久的讲述,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得一干二净。经十三妹提起,他才猛然想起,急忙爬到炕上,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抱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十三妹面前的桌上,说道:“姑娘,这是您交给我保管的包袱。方才场面乱糟糟的,我一直担心有闪失,好在没出什么事,现在完璧归赵,请您清点。”十三妹却道:“有劳你费心,但这情我可不领。这包袱不是我的,是你的。”安公子一脸诧异:“这明明是姑娘交给我的,怎么成我的东西了?”

十三妹耐心解释:“你还记得在店里时,说你父亲的官银缺口,需要五千多两才能解决吗?可你现在身上只有两千多两,连一半都不到。而且听你的描述,令尊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世道向来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剩下那一半银子能从哪里来?万一一时凑不齐,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急,前面的努力岂不是白费?所以我中午离开悦来店,就是为这事。我先回家跟母亲说明晚上不能早归的原因,换了身行头,就去二十八棵红柳树找那位老英雄,想跟他暂借三千两,帮你把这事了了。以他的家底,别说是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能立刻拿出来;再说我们之间的交情,三十万两他都愿意给。他一听我开口借,马上就把钱准备好了,还问我送到哪里。我说不用派人送,捆好放在我驴背上就行。多亏他考虑周全,说:‘这三千两也就二百来斤,带着没问题,但这么一大包太显眼。’他问我是本地用还是远路用,如果本地用,有现成的钱庄票子;远路用,换成黄金更方便。我觉得有道理,就拿了二百两足金,差不多能抵三千两银子。”说着,她解开包袱,拆开两个纸包,里面赫然是二百两同泰号的朱印上色足金。

安公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张老就惊叹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说借就借,真是少见!还想得这么周到!姑娘,您莫不是菩萨转世吧?”张老婆儿也在一旁不住点头,啧啧称奇:“总听说金子金贵,打个首饰都要不少钱,没想到真有这么大一包。瞧瞧这金灿灿的,真好看。阿弥陀佛!”张金凤虽然出身乡村,但生性大气,此时满心都是对十三妹的敬佩,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在心里暗暗赞叹,没有多说什么。

安公子就不同了,先是被十三妹保住钱财、救下性命、免去父母之忧,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见她这般费尽心思、周全考虑,既欢喜又感动。再想起自己之前误会她是坏人,更是懊悔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脸上挂着笑,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抽噎着说:“姑娘,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古人说‘大恩不言谢’,此刻我也不说那些客套话了。我堂堂七尺男儿,这辈子该怎么报答您啊!”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张老夫妻在一旁看得心酸,也跟着抹眼泪,就连张金凤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十三妹赶忙安慰道:“大家别这样。公子,你也别太难过。要知道,天下的钱财本就是流通之物,人活在世上,不过是替天地掌管这些财物。说什么你的、我的,到最后又有什么分别?只要取之有道、用之合理就好。用得对,万两黄金也不算浪费;用得不对,一文钱也是糟蹋。就像这三千两银子,能成全你的孝心,保住令尊的清名,就不算白花。这样一来,借的人安心,拿的人也安心,连这些银子都算没白在世上走一遭。况且我早说了,一个月内必定归还,又不是白拿。这一个月里,自然会有‘没主儿的钱’送上门,到时候替你还上就是,我不过是个中间人。钱来钱往很正常,你又何必这么在意?”安公子听了,这才收起黄金,不再推辞。

十三妹慷慨解囊,帮安公子解决了资金难题,接下来便要商量如何安排两家四人上路。可眼前这四人,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娇柔女子,张老夫妻虽有些年纪,却只是朴实的乡下人,刚经历了这场劫难,个个惊魂未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诸多事宜,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

她思索片刻,对众人说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该好好计划你们上路的事。不过,要商量大事,首先得让心神安定下来,考虑事情才能周全细致。要是不先让你们放宽心,说再多也没用。我猜,你们现在心里头,第一怕这满院子的死和尚;第二怕有人撞见,惹上人命官司,牵连性命;第三怕就这么走了,日后官府追查,还是会惹麻烦。但我告诉你们,这三件事都不用怕。人活在世上,全凭一口气,死后若是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能超脱轮回成神;普通人则再入轮回变鬼;至于这些作恶多端的和尚,人死如灯灭,连变鬼的资格都没有,这是第一桩不必怕的。再看这地方,我之前说过,前有高山,后是旷野,周围没有村庄邻居,深更半夜根本没人来。就算和尚有同伙找来,凭我这把刀,三五百人也能应付,这是第二桩不必怕的。至于日后的官司麻烦,要是我想不到怎么收场,也不会做这些事,这是第三桩不必怕的。这些话不是随口说说,待会儿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不知你们四位信不信我?”

张老赶忙说道:“姑娘说的话,哪有不信的!只是担心万一有人撞见,惹出麻烦。鬼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庄稼人,青苗长在地里的时候,哪一夜不去地里守着,也没见过鬼呀!”安公子也接着说:“没错!所谓鬼神,不过是阴阳二气的自然体现。从二气的角度说,鬼是阴气之灵,神是阳气之灵;从一气的角度说,气伸展就是神,气归返就是鬼,本质是一样的,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姑娘打算怎么安排我们上路呢?”

十三妹没心思和他咬文嚼字,说道:“先别急。现在你们的难事都解决了,我倒有件棘手的事,想请你们帮忙。”

话还没说完,安公子就跳起来,激动地说:“姑娘,不管什么事,尽管开口!别说‘上山捉虎,下海擒龙’,就算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安龙媒都替你去做!”十三妹挑眉一笑:“好啊,那你就先把这院子里的死和尚背出去。”安公子一听,皱起眉头,咧着嘴直摇头:“这事儿可太难了。”十三妹打趣道:“那你刚才充什么英雄好汉?”

她转头向张老夫妻说道:“这事得麻烦二位老人家了。”张老连忙推辞:“背死尸这事儿,我可干不了。”十三妹笑着说:“哪能真让你们收拾呢!”张老婆儿好奇地问:“那到底要做什么?”十三妹说:“我从晌午忙到现在,就算再走五六十里路,再对付三二十个和尚,我都不在话下。可我从早饭过后到现在,水米未进,实在饿坏了。想来你们四位也早就饿了吧?”张老婆儿叹气道:“谁说不是呢!这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喝。可这时候,上哪儿买吃的去?”十三妹胸有成竹地说:“不用买!我刚才去厨房,看见煮好了肉和饭,想来是和尚们的夜宵,咱们替他们吃了,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张老夫妻一听,连连点头:“这敢情好!”

说着,借着月色,老两口急忙往厨房走去。到了厨房,油灯快要熄灭,炉火也快熄了。他们赶忙剔亮油灯,捅开炉灶。果然,在双灶台边放着一个大锅,里面炖着一只蹄髈和两只肥鸡。大砂锅里的米饭还温乎着,笼屉里也盖着一屉馒头。案板上调料齐全,应有尽有。两人正准备动手,安公子也跑来帮忙。张老连忙拦住他:“公子,您不熟悉,小心烫着!您先去等着吃吧。”

安公子看了一圈,确实不知从何下手,只好作罢。刚回到正房,十三妹就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安公子有些尴尬:“那边用不着我。”

十三妹调侃道:“你看看人家,这么大年纪都在忙活,你难道连剥个蒜都不会?”安公子赶忙说:“剥蒜我会!”说着,又急匆匆跑回厨房。

这边,十三妹见安公子、张老夫妻都去了厨房,便拉着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南炕坐下,开始细细询问她几岁开始留发,几岁裹脚,学过针线活没有,有没有许配人家。可不管十三妹怎么问,张金凤只是勉强应答,眉头紧锁,始终没什么话。十三妹感到奇怪:“妹子,现在危险过去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发呆呢?”这一问,张金凤脸色更是青一阵黄一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三妹着急了,拉着她问:“你是吓着了?生气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张金凤只是摇头。

十三妹琢磨半天,突然恍然大悟:“我的姑奶奶!你是不是想上厕所?”张金凤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是啊!可现在上哪儿找便桶去?”十三妹哭笑不得:“都这么大个人了,想上厕所怎么不说呢!还非得要便桶。这和尚庙里,上哪儿找去?跟我来!”说着,搀着张金凤来到东里间,四处找盛尿的器具。一眼看见盆架上放着和尚的洗脸盆,里面还有半盆水,十三妹赶紧端到门口,泼在院子里,又拿回来放在床边,催着张金凤用。张金凤这才连忙撩起衣袖,解开裙子,褪下裤子,用外衣遮好,蹲下来安静地解决。完事之后,她问十三妹:“姐姐要不要方便?”十三妹说:“还真得去一趟!”低头一看,脸盆里张金凤的尿液快满了,她伸手端起,也泼到院子里,再拿回来自己用。

十三妹的举动和张金凤大不相同。她身上本就只穿一件短袄和裤子,连裙子、长衣都没穿。只见她直接拉下裤子,还没蹲稳,就传来一阵声响。张金凤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惊叹:“看她这双腿,纤细白皙,和我一样,怎么会有这么高强的武艺、这么大的力气?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不一会儿,十三妹起身整理衣服,张金凤要去倒盆,十三妹摆摆手:“别倒了,就放回盆架上吧。”

先打住!听书的各位可能要问,这十三妹分明是正气凛然的侠女,为何要如此描述她的生活细节?诸位,这并非唐突。其一,这位姑娘生性豪爽,天真烂漫,从不似寻常小家碧玉般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其二,两个姑娘相处,本就无需太多避讳;其三,当时十三妹大约也是憋得急了,正所谓情急之下,也就顾不上太多斯文礼节了。

闲话不多说。且说张金凤整理好衣裙,与十三妹一同回到西间坐下。此时她气息渐渐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两人掩上房门,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当话题聊到终身大事,张金凤又低下了头,满脸羞涩,不再言语。十三妹见状,说道:“男婚女嫁本就是人生大事,真不明白世上的姑娘们在害羞些什么!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有话你就痛痛快快说,可别跟我兜圈子。”张金凤红着脸,轻声回了一句:“还没有定下。”十三妹追问:“我有句话,你可别多想。我听说乡下姑娘,大多从小就定下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去当童养媳的,怎么妹妹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张金凤解释道:“这也有缘由。一来我爹妈没儿子,想招个女婿;二来我叔叔临终前再三叮嘱,一定要找个读书人的子弟,所以至今还没定下来。”

十三妹感叹道:“哎哟!在这乡村地方,上哪儿去找真正的读书种子?就算有,也不过是普通乡下人,哪里配得上妹妹你?”

说着,她低头思索片刻,又道:“妹子,既然这样,姐姐给你做个媒,你看如何?”张金凤听了,再次低下头,默不作声。

十三妹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别害羞,说句话!”张金凤小声说道:“姐姐,这让我怎么说?眼下爹妈惊魂未定,我又刚经历这场劫难,况且这还在路途中,哪里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十三妹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知道我说的是哪户人家、什么人物。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想给你介绍的,就是方才见过的安公子。你瞧瞧,论门第、相貌、人品、心地,他大约都配得上你吧?”

张金凤万万没想到十三妹说的竟是眼前之人,瞬间羞得满脸通红,神情慌乱,坐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好扭过头去。可十三妹偏要问个清楚明白,张金凤急得没办法,只得说道:“姐姐,这种事得听爹妈做主,你怎么总问我?”十三妹说:“自然要二老拿主意,这还用说?但我得先问问你,心里愿意不愿意?”此时的张金凤被十三妹追问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胸口像揣了只小鹿,突突直跳,紧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开口。

这可把十三妹急坏了,说道:“看来我是问不出答案了。不过,我也识得几个字。”说着,她走到堂屋,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半碗茶,蘸着茶水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偷瞟了一眼,只见一行写着“愿意”,另一行写着“不愿意”。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你要是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去,留下‘愿意’;要是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去。这总没什么难的吧?”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

张金凤哪里肯伸手去抹字?但怎奈十三妹力气大,被拉得没法,只好随手胡乱一抹。没想到,恰好把“不”字抹去了。十三妹见状,笑嘻嘻地说:“哟!单把‘不’字抹了,这就是‘愿意’,是不是?太好了!这事包在姐姐身上,保准让你称心如意!”张金凤被十三妹这番纠缠,脸上臊得慌,但心里却更是思绪万千。这一“过不去”,又让她生出了许多疑惑。

要说这张金凤,本就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子。她心里暗自思忖:“论安公子的才貌学识,自然是一等一的人物。更难得的是,亲眼见他相貌堂堂,便可知他性情稳重;亲耳听他谈吐儒雅,就晓得他学问不凡,这比道听途说更让人信服。虽说如此,身为女子,自然要守礼自持,即便遇见如潘安、子建般的人物,也该‘发乎情,止乎礼’。‘止乎礼’尚有规矩可循,但要完全不‘发乎情’,即便圣贤仙佛也难做到。只是这‘情’之一字,即便海枯石烂,也只能深埋心底,绝难宣之于口。就算女子不顾羞惭说了出来,婚姻大事也不是强求就能成的,更不是旁人能随意包办的。

可今日偏偏萍水相逢,遇到十三妹。她先是将我从险境中救出,又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像安公子这般才貌双全的人,她还生怕我不愿意,非得问个明白,逼着我表态。这份心意,实在是深厚到了极点。可她也是个姑娘,俗话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以安公子的条件她还看不上,那这眼光也太高,不合常理;若说她看得上,却心如止水、毫无波澜,这心肠又太冷,也不合常理;若说她同样动了心,却将这等难得的良缘拱手让给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外人,就更不合常理了。

想来想去,实在不得不怀疑。莫非她自己对这姻缘有意,却不好开口,所以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定下我的事,再借着我爹妈牵线搭桥,成就她自己的好事?若真是这样,我不仅不能辜负她的美意,更要体谅她的苦心,才能报答她的恩情。只是,我该怎么开口问她呢?”

张金凤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着这些疑惑,脸上的为难神色,比起方才憋急了想上厕所时还要明显。她实在忍不住,喊了十三妹一声:“姐姐!”接着说道,“妹子虽然读了几年书,也知道些古往今来的人物和故事,但有个典故一直想不明白,想请姐姐指点。”十三妹早听出她话里有弦外之音,笑着说:“你且说来听听。”

张金凤缓缓道:“记得《大乘经》里讲,佛祖在成佛之前,在深山修行时,见老虎饿了,就割下自己的肉去喂老虎;见老鹰饥了,便掏出肠子去喂老鹰。如果真是这样,佛祖的慈悲,确实连飞禽走兽都爱护到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顾惜自己的皮肉肝肠呢?”

各位,这话要是问一个普通村妇,怕是一辈子也琢磨不透。但十三妹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与张金凤的聪慧正好棋逢对手。她听了这话,先是冷笑一声,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可记得《汉书》里有两句话说得好,‘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姐姐我的心事又不一样,有些话只能自己明白,连知心人也难说得清楚。总而言之,别说眼前这样的好姻缘,大概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都与我无缘!”

张金凤听了这话,心里越发疑惑,还想再问,这时安公子在院子里大声喊起来:“嚄,嚄,好烫!快开门!”话音未落,只见他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推门进来放在桌上。张金凤和十三妹见状,赶紧把刚才的话题打住。

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炖好的肘子、肥鸡,还有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筷子,分几次搬了过来,摆成两桌。安公子和张老在堂屋的桌子上吃,张金凤母女和十三妹则在西间的炕桌上用餐。张老还拿来菜刀和案板,把肘子切成两盘分开。

十三妹说:“那两只鸡就别切了,咱们撕开吃吧。”安公子一听,就想动手去撕。十三妹突然想起他之前拧过尿湿的裤子,连忙拦住:“你那双手还是算了吧!”安公子说:“我去洗洗手。”说着就跑到东屋,在洗脸盆里洗了起来。十三妹赶忙喊道:“不用你动手!别在那个盆里洗手!”安公子却道:“没事,水还温乎,这是我刚才擦脸的水。”张金凤听了,又羞又想笑,只好扭过头去。十三妹倒是神色如常,像个没事人似的,只说了句:“就算洗了手,也不准你碰!”

说话间,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好装盘。老两口饿了一整天,吃得十分畅快,张金凤和安公子也吃了一些。只有十三妹风卷残云,一口气吃了七个馒头,还喝了四碗半饭,这才放下筷子说:“好了,我这肚子总算是不闹腾了。接下来咱们是接着赶路,还是有别的打算,商量商量吧。”张老说:“我先把这些餐具收拾下去归置归置。”十三妹道:“还管什么收拾!您老还是先沏壶茶来吧。”

张老去沏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把餐具都撤到廊下。不一会儿,茶端上来,大家漱口喝茶。张金凤和母亲各自找到窗台边的烟荷包和烟袋,抽了一袋烟。之后,众人又回到堂屋坐下。

十三妹对大家说:“饭也吃了,我也想好了上路的办法,但还得和你们两家商量商量。你们四位,一家要去下游方向,一家要去上游方向,两边都得我护送。可我就算本事再大,也不会分身术。我先送哪一头好呢?”安公子抢先说:“姑娘之前答应送我,自然是先送我走。”十三妹反驳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人家爷儿三个留在庙里,饿着肚子等吃官司吗?”

安公子又说:“他们有三个人,路上还怕照应不过来?”十三妹嗤笑道:“说什么糊涂话!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趁天亮前离开。大半夜赶路,难保不遇上坏人。就算运气好没出事,你看看他们,老的老、少的少,男女都有,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像逃难的还是像拐骗孩子的?要是碰上眼尖的官差盘问,能不出岔子?你倒是没事了,可这话你说得出口吗?”说完,她不再理会安公子,转头问张老夫妻:“您二位觉得呢?”

老两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心里藏着事儿的张金凤却故意反着说:“姐姐原本就是为救安公子来的,如今自然要送佛送到西。我们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福,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往后就算真有什么意外,那也是命中注定。难道还能让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接话,又转头对安公子说:“你听听人家这话说的,多明白。你听听,脸上挂得住吗?良心上过得去吗?”一番话问得安公子连连称是,不敢再辩驳。

只见十三妹站起身,走到张老夫妻面前,郑重说道:“眼下这事,得请二位老人家拿个主意。要想平安无事,不如把两家合为一家,这样我一个人就能照应周全。”张老听得一头雾水,赶忙追问:“怎么个合成一家法?”十三妹干脆利落地说:“先把上路的事放一放,我寻思着,要给妹妹张金凤说门亲事,帮二老招个女婿,不知您二位愿不愿意?”

这话一出口,张金凤羞得满脸通红,噌地一下站起来就要躲开。十三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按在身边坐下,笑道:“不许跑!”张金凤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坐着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听父亲说话。张老连忙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说啥我们能不愿意?可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说亲去?”十三妹伸手一指安公子,胸有成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二老仔细瞧瞧,看中意不中意?”

张老惊得跳起来:“姑娘,这可使不得!人家是官宦子弟,我们不过是乡下百姓,怎么高攀得上?使不得使不得!”十三妹摆摆手:“门第的事儿不用操心,您就说心里愿不愿意?”张老瞅瞅老伴,老伴又看向女儿,老两口一时拿不定主意。十三妹见状,接着说:“别问姑娘的意见,‘在家从父,嫁从夫’,这事轮不到她做主。”张老婆儿犹豫着嘟囔:“好是好,可咱们拿啥给闺女当嫁妆?”十三妹豪爽地说:“嫁妆的事儿也别管,只问您一句,这事成不成,别再犹豫了!”

张老心里反复掂量许久,才开口:“姑娘,这么说吧,我们老两口打心眼里乐意,不过得是入赘女婿,我们才敢应承。再者,这事儿也得问问安公子的意思。”十三妹自信满满:“包在我身上!”她笑着拍了拍张金凤,打趣道:“姑奶奶,我可等着喝你的谢媒茶了!”随后转头看向安公子,问道:“你总不会推辞吧?”

谁知安公子一开始见十三妹不先商量赶路,反而急着说亲,就觉得莫名其妙;等听到要把张金凤许配给自己,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可麻烦了!我从小就怕生,见了陌生姑娘还没说话脸先红,更别提说亲了。好容易跟大家相处半夜,脸不红了,这又来这么一出!就算说亲,哪有这样当面锣对面鼓,连句话都不让人说的?这可怎么办,比刚才和尚逼我喝酒还难缠!”

正纠结时,听十三妹发问,安公子慌忙起身,连连摆手:“姑娘,这事绝对不行!”十三妹挑眉追问:“哦?是嫌我妹妹长得不好看?”安公子连忙解释:“当然不是!古人说‘娶妻娶德,选妾选色’。战国时齐宣王娶了无盐,蜀汉诸葛武侯娶了黄承彦的女儿,她们都相貌丑陋,可照样辅佐夫君成就大业。何况张姑娘容貌出众,哪里谈得上‘丑’?绝不是因为这个!”

十三妹又问:“既然不是因为长相,那是嫌她家穷?”安公子摇头:“更不是!古人云‘浊富莫如清贫’,孔夫子也说富贵贫贱都要合乎道义。‘贫富’二字是市井之人的计较,君子从不以此论人,穷又何妨!也不是因为这个!”

“既不嫌贫也不嫌丑,难不成是嫌她家没根基?”十三妹继续追问。安公子着急地说:“当然不是!姑娘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瑶草无尘根’的道理?根基要看人品心地,而非家世门第。张姑娘这般冰清玉洁,岂是没根基的人能比的?也不是因为这个!”

十三妹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你肯定早就定亲了!这有什么关系,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三妻四妾很平常,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安公子急得直跺脚:“真没有!我从来没定过亲!”十三妹调侃道:“没定亲,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绕来绕去,都把我绕晕了,你倒是说说,到底为啥?”

安公子这才正色道:“姑娘,我安骥舍弃功名,变卖家产,风餐露宿赶来,为的是什么?是救身陷囹圄的父亲!我早到一天,父亲就能早安心一天。路上主仆失散,又险些丢了性命,多亏姑娘搭救。如今蒙姑娘赠银,我恨不得立刻飞到父亲身边,哪有心思谈婚论嫁?况且父亲虽然疼爱我,但家教极严。这事儿要是不先征得他同意,日后父亲不同意,我如何对得起张姑娘,又如何面对姑娘你?所以,这事绝对不行!”

十三妹听了,觉得安公子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可话已说到这份上,她骑虎难下,只能强作镇定,冷笑道:“我的少爷,你莫不是听多了评书,把这当成‘临阵收妻’的戏码?你听我说,救你父亲的银子有了,我既说过保你平安团聚,就一定会做到。至于定亲,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错过了张姑娘这样的好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担心令尊不同意,依我看,像他那样通情达理、学识渊博的长辈,见了张姑娘的才德,听了我的一番苦心,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了,这事儿如今只能成,不能散,你同意得这么办,不同意也得这么办!你可要想清楚!”

张老夫妻在一旁听得不敢插话,张金凤更是坐立难安。谁料安公子也是个倔脾气,突然挺直腰板,大声说道:“姑娘,万万不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宁可辜负姑娘,做个无义之人,也不敢违背父母,做个不孝之子!这事我绝不答应!”

十三妹顿时柳眉倒竖,怒喝道:“我就不信劝不动你!好,你既然不领情,就别怪我多管闲事。我是没话说了,但有个‘主儿’,你怕是不好交代!”安公子梗着脖子道:“不管是谁,总不能强逼我吧!就算要讲,我也奉陪!”

十三妹气得满脸通红,不再多言,伸手抄起桌上的雁翎宝刀,在灯火下寒光一闪,厉声喝道:“就是我这把刀!我倒要问问,这事你到底答不答应?”话音未落,她单臂一挥,寒光一闪,朝着安公子头顶狠狠劈下。这正是:本是热心做媒妁,怎料白刃相向急。欲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玩新词匆忙失宝砚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上回书说到,十三妹行侠仗义,救下了安龙媒、张金凤及其父母。她见张金凤聪慧过人,安公子才貌出众,便主动揽下月下老人的差事,想促成二人的美好姻缘。谁知与安公子交谈时话不投机,对方固执己见,惹得十三妹一时恼怒,还没开始牵红线,就先拔刀相向。

单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十三妹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但实则不然。书中早已交代,十三妹生性侠义机敏,但凡遇到助人解困的事,必定会把前因后果盘算得清清楚楚才会行动,和《西游记》里的罗刹女、《水浒传》中的顾大嫂行事风格大不相同。就拿这桩事来说,十三妹出于“侠义”,为救安、张两家四口,杀了不少僧俗之人。杀完人后,为避免麻烦,必须尽快安排两家上路。然而,安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带着贵重的黄金;张金凤一家则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子,这样的组合上路,难免会遇上坏人,所以必须有人护送。可除了十三妹自己,实在找不到其他人能担此重任。即便十三妹能抽身,两家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她也无法同时兼顾。因此,把两家合成一路是最好的办法。

但让一男一女,既非亲属又非同辈的人同行,多有不便。更何况安公子和张金凤年龄、相貌相当,堪称天作之合,如果错过,实在可惜。促成这段姻缘,不仅能让张金凤有个好归宿,她的父母也不用再为招婿之事发愁,可以跟着女儿一起生活,安享晚年。这样一来,护送的问题也迎刃而解,十三妹也算“救人救到底”,没有白费一番心血。这就是十三妹主动做媒的良苦用心。

另外,十三妹身为女子,深知世间女子的珍贵,无形中便看轻了男子。再加上张金凤的模样、谈吐、性格和行事作风都与她相似,她更是对张金凤多了几分惺惺相惜。所以在做媒时,她只考虑了张金凤愿不愿意、张老夫妻肯不肯答应,压根没把安公子的态度当回事,觉得他肯定不会拒绝。可谁能想到,安公子虽然年轻,为人却十分老成守礼,死守着圣贤书里的道理,坚决不松口。这就导致做媒的十三妹,一边满怀期待,另一边却碰了钉子,最终闹得剑拔弩张,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可别真以为十三妹是在胡搅蛮缠,也别觉得说书人在编故事。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安公子见十三妹举着刀冲过来,吓得大喊一声“哎呀”,双手护住脖子就往门外跑。张老婆儿吓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张老见状,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双手撑住门框,急忙喊道:“姑娘,使不得!有话好好说!”嘴里不停地劝阻,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此时,最着急的要数张金凤。她为何如此焦急?原来之前十三妹私下询问她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十三妹想把两家合为一路、实现一举三得的用意,所以一直任由十三妹安排,没有多问。她心想,安公子受了十三妹这么大的恩惠,应该不会拒绝这桩婚事。没想到安公子却再三推辞,她急得如坐针毡,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又不好开口劝说。如今事情闹到动刀的地步,即便安公子被迫答应,她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要是安公子始终不答应,以十三妹雷厉风行的性子,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乱子。到那时,自己不仅处境尴尬,这桩婚事也无法善终,这书还怎么往下说?

思来想去,张金凤决定不再顾及避嫌和害羞。她快步上前,双手死死抱住十三妹握刀的右臂,用力往下拉,顺势跪在地上,急切地喊道:“姐姐别生气,听妹子说!”接着说道:“姐姐,这话本不该由我一个女孩儿家说出口,但事到如今,不说清楚不行了。姐姐一开始是因为我们两家分开走不好照应,才想让我们同行;又考虑到男女同行多有不便,这才想着撮合我们。姐姐的这番苦心,除了我能明白,恐怕连我爹妈和安公子都不清楚。安公子刚才的顾虑也有道理,只是被人当面拒绝,我心里确实不好受。按理说,我现在应该退避,保全自己。但姐姐,您刚才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撮合我们,我爹妈已经答应了,这话连天地鬼神都听见了,我张金凤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依我看,不如先把婚事暂且放下,也别再问安公子答不答应。我就听姐姐的,跟着爹妈一路护送安公子去淮安。路上我们分开走,住宿也分开,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到了淮安,如果安公子的父母同意这门亲事,我就按照姐姐说的,嫁进安家;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和爹妈靠着种地、做针线活儿,也能养活自己,我还是张家的女儿。不过,我希望能借着安家的‘安’字,对外有个名义。以后我吃斋念佛,照顾爹妈一辈子,也算是听了姐姐的话,把事情圆满解决了。姐姐何必跟他置气呢?”

张金凤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又给各方都留了余地。就连向来果断的十三妹也一时语塞,只能勉强说道:“岂有此理!难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还得去迁就别人不成?我非得问出他个准话不可!”

其实,要说安公子不愿意娶张金凤这样的佳人,那肯定是假话。只是他一心孝顺父母,此刻满脑子都是救父亲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而且,他又不是十三妹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想到十三妹的一番苦心?所以才会闹得这么僵。

这会儿,安公子在窗外进退两难,听到十三妹说一定要问他个答不答应,便从张老腋下钻了进来,跪在地上对十三妹说道:“姑娘别生气了!我刚才太迂腐,只知道守着死理,不懂得变通。听了张姑娘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现在就求姑娘做主,让我们结为夫妻,一起上路。到了淮安,我先把这事跟母亲说清楚。如果父亲也同意,那是皆大欢喜;要是他不同意,我宁愿挨一顿打、受一顿骂,也不会抱怨。就算到时候实在没办法,张姑娘说要为我守贞,我就为她守义,一辈子不娶。我这话天地可鉴,要是违背誓言,就让神明惩罚我!姑娘,您看这样行吗?”

十三妹见安公子这副诚恳模样,知道他这番话并非被逼无奈,而是出自内心的真诚,顿时转怒为喜。她松开手臂,将刀尖朝下一转,手里把玩着那把刀,对安公子和张金凤说道:“你俩谢媒的心意我领了,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客气!”说着,她伸手搀起张姑娘,把她送到东间暂时回避。随后,她转身出来,向张老夫妻道贺。张老感慨道:“姑娘,你可真是为这事操碎了心!”张老婆儿也心有余悸地说:“我的菩萨,可把我给吓死了!这下可算好了!”十三妹笑着说:“老人家,这就叫‘不打不相识’。”接着,她又转头对安公子说:“妹夫,你可别怪我做事鲁莽,这桩婚事是老天爷定下的,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要不是我这么果断,这事还真成不了。你刚才拒婚的话也有道理,婚姻大事确实该听父母的安排,但父母再大,也大不过天地。今晚明月当空,三星高照,你看,月光和星光都照进屋里来了。你俩现在都在旅途之中,想来也没有正式的定亲信物,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就借着这月色星光,在门口拜一拜天地,把这大礼先行了。”

说完,她便请张老陪着安公子,张老婆儿陪着张姑娘,在门前郑重地拜过天地。接着,十三妹走到八仙桌前,拿起桌上的油灯,轻轻弹掉灯芯上的蜡花,将油灯放在桌子正中间,说道:“你俩再朝着灯磕三个头,妹夫就算是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是拜见了公婆。”两人拜完,十三妹又对张老夫妻说:“二老请上座,受女儿女婿一拜。”张老夫妻推辞道:“算了算了,折腾了这么久,也该让姑爷歇会儿了。”十三妹却坚持道:“这礼可不能省。”说着,她亲自过去扶着张姑娘,和安公子并排站好,两人恭恭敬敬地给张老夫妻磕了头。张老开心地说:“祝你们白头偕老,这可全是恩人的功劳!我们老两口后半辈子就指望姑爷了!”张老婆儿也跟着说:“那还用说,他疼咱们闺女,还能不疼咱们?”

等这些大礼都行完,张老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我去沏壶热茶,大家都喝喝。”说完,便拿着茶壶去厨房了。此时的安公子,刚才的害怕和羞涩都抛到了脑后,心里只觉得无比喜悦,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在屋里来回踱步。而张姑娘则低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母亲见状,说道:“姑娘,快过来坐下歇歇脚吧。”张姑娘一个劲儿地向母亲使眼色,可这位老妈妈愣是没看懂。张姑娘没办法,只好大声说道:“哎呀,我们可不能忘了,得好好叩谢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这句话提醒了安公子,他连忙说道:“对对,有理有理!”说着,便和张姑娘一起跪了下来,向十三妹磕头致谢。安公子这几个头磕得格外诚恳,只见他不停地拜谢,连他自己恐怕都不记得到底磕了三个还是五个。十三妹也庄重地行了礼,然后一把将张金凤拉到身边坐下,笑着打量着她说道:“啧啧啧,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想到姐姐还真把这事儿办成了,也不枉费我一番心血。”张姑娘听了,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

正说着,张老沏好了茶,大家喝过之后,十三妹说道:“现在该收拾行李了。”她转头对张老说:“您带着姑爷,拿上灯,去地窖里把他那几个箱子打开。衣服首饰这些有标记的东西都别动,但凡有金银,不管多少,都拿出来。”张老和安公子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拿着灯去了地窖。进了地窖,张老说:“姑爷,灯给我拿着吧。”接过灯后,他给安公子照着路,两人顺着台阶往下走。

到了地窖里,他们看到床头摞着几个箱子,便一个个搬下来打开。里面大多是衣服首饰,两人也没细看。只见每个箱子里都放着两三包银子,有整的也有碎的。他们把银子都拿出来堆在地上,又看到床里边有个小包袱,提起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原来是张老婆儿和张姑娘的随身物品,连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百两银子也在里面,便也一并提到了外面。两人回来向十三妹说明了情况。

十三妹大致数了数,这些银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两。她先挑出一包不到百两的碎银子放在一边,又把那个小包袱还给了张金凤母女。然后,她指着剩下的十几包银子对安公子说:“我图个方便,你把这一千多两银子拿去,换给我一百金子。”安公子一听,脱口而出:“姑娘……”话刚出口,又连忙改口,“瞧我这记性,该叫姐姐才是。姐姐,这些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能说换呢?”十三妹装作不高兴地说:“你不换,我可就不要了。”安公子连忙应道:“换,换!”说着就拿了一包银子过来。

十三妹接过银子,对张金凤说:“妹妹,咱们嫁过去可不能两手空空,这一百金子就算姐姐给你添的嫁妆。”说着,便把金子递给了张老婆儿。张老婆儿推辞道:“姑娘,使不得!你疼你妹子还不够,怎么还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接了过去。张老在一旁也不停地道谢。等交代完这些,十三妹便催促安公子把剩下的银子收起来。安公子再三推辞:“姐姐,你不留些用?”十三妹摆摆手说:“刚才留下的那包碎银子,够我和母亲过冬了。就算不够,反正还有那些‘没主儿的钱’,我要用随时去取。你别啰嗦了,赶紧收起来,咱们好收拾动身。”安公子没办法,只好把银子收下。

十三妹沉思了一会儿,问张老:“我刚才在马圈里看到一辆席棚车,是你家娘子和姑娘坐的吧?一定是您赶着来的?”张老回答:“可不是我,还能有谁?”十三妹接着说:“那辆车和牲口都还好好的,您现在就去把车收拾妥当,回来把姑爷的行李、银两都装上车,把东西都摆放整齐,这样她们娘儿俩坐着也舒服。再把那头驴解下来,让姑爷骑着。”说完,她转头问安公子:“会骑驴吗?”安公子自信地说:“马我都会骑,何况是驴。我一路上不就是骑着骡子来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鞍子。”张老赶紧说:“有,我车上还捎着个带马褥子的软屉鞍子。”十三妹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牲口也有了,姑爷骑着驴,咱们一起走。等都准备好了,趁着天没亮就出发。我会一直送你们到县东关,到那儿自然有人接着护送,保证你们老少四口一路平安,这样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爷儿仨快去收拾吧,我再和妹妹说会儿话。”大家听了,都满心欢喜。

张老说:“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来喂上,回来好赶路。”安公子也跟着说:“我也去,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说着,两人便一起出去了。这边,张家母女俩开始动手,把行李和金银都一一打包捆好。张老喂完牲口,和安公子一起回来,又叫上张老婆儿帮忙,三个人来回搬运了好几次,才把东西都装车完毕。这时,张老又匆匆忙忙跑回来,对十三妹说:“姑娘,我又想起件事。等咱们走了,天亮要是有人进来,看到院子里这么多死和尚,可怎么办?”十三妹笑着安慰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就放心走吧,保证和咱们没关系。”张老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我去照看车了,你们娘儿俩也收拾收拾,差不多该上车了。”

诸事安排妥当后,十三妹让安公子去屋里找笔墨纸砚。安公子疑惑道:“这会儿要笔砚做什么?我这儿就有现成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块圆砚,装在檀木盒子里。砚台的石材质地细腻纯粹,盒面上还密密麻麻镌刻着铭文题跋,一看就是件宝贝。紧接着,安公子又从衣襟内侧取出毛笔和墨条,现场研磨好墨汁,连同毛笔一起递给十三妹。

十三妹左手托起砚台,右手将毛笔蘸满墨汁,利落地跳上桌子,回头让安公子举着灯照明。随后,她在正对房门的北墙中央,挥毫泼墨,写下两行大字。安公子一边举着灯照亮,一边逐字阅读墙上的字迹,还跟着念出声来:“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他杀人污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铲恶锄奸。觅我时,合你云中相见。”

念完之后,安公子兴奋得直咂嘴,又是摇头又是拍腿,笑得合不拢嘴,赞叹道:“姐姐,我以前只见你舞刀弄棒、惩恶扬善,觉得你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你胸中还藏着如此文采!单看这书法,笔走龙蛇、气势非凡,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之前我们问你家住何处,你说在云端,如今这词里又写‘云中相见’,难道你真住在云端?”十三妹笑着打趣:“我这是随口说的,你别当真。”

安公子却连连摇头,认真道:“不对不对,这里面肯定另有深意。”说完,还站在原地,盯着墙上的字,反复琢磨“云中相见”这句话。此时,十三妹已经跳下桌子,放下笔砚,将宝刀重新系在腰间,又从墙上取下那张弹弓挎在肩上,然后把碎银揣进怀里,“噗”地一口吹灭油灯,催促道:“别磨蹭了,该走了!”说罢,率先迈步出门。张家母女和安公子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出了院门,十三妹先到配殿牵出自己的黑驴,朝着马圈走去。到了马圈,见车辆和牲口都已准备就绪,她便先安排张家母女上车。安公子也牵过自己的坐骑,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驴交给他牵着,打开院门,让众人先行。张金凤在车里问道:“姐姐,怎么还不走?在等什么?”十三妹回应:“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在外面稍等。”

等众人出了门,十三妹重新关好院门,随后原地轻轻一跃,直接跳上房顶,又从房顶上翻到院外。她从驴背上解下包袱,重新戴上青纱头巾,穿上那件藏青色布衫,挎好弹弓,骑上驴,在斜月残星的映照下,护送着众人向东出发。

一行人走了许久,来到一个岔路口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们转上大道,朝着茌平县北门关厢行进,沿着城外绕到东门外。出了东关厢,眼见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十三妹对安公子说:“接应护送你们的人,我约好在前面二十里外的柳树林碰头。我先去打个招呼,你们随后慢慢赶来。”话音未落,她轻磕驴腹,黑驴撒开四蹄,飞速向前奔去。

安公子和张老赶着牲口紧随其后,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片茂密的柳树林。众人加快脚步赶到近前,只见十三妹的黑驴拴在一棵柳树上。安公子下了坐骑,张家母女也从车上下来,一行人走进树林。十三妹早已迎了出来。安公子迫不及待地问:“姐姐说的护送我们的人在哪儿?快请出来见个面吧。”十三妹却不慌不忙:“人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别着急,大家先在树下坐会儿,歇口气再说。”

稍作停顿,十三妹郑重地对众人说:“你们肯定都好奇,这位护送的人到底是何方英雄。我就实话告诉你们,接下来你们要经过牤牛山、癞象岭、雄鸡渡、野猪林,这些地方都是强盗出没的险地。别说一个人护送,就算来三五个人,甚至十个八个,平日里或许能壮壮胆,但真遇上事儿,未必能派上用场。要想一路平安,最好的办法本是我亲自护送。可我家中老母亲需要照顾,实在走不开。看在妹子的份上,我把这张弹弓借给妹夫。”

安公子连忙推辞:“姐姐,我根本不会用弹弓啊!而且您这张弹弓,我恐怕连拉开都费劲,怎么用?”十三妹摆摆手:“不用你动手,背着就行。虽说它比不上千军万马,但一路上保你们平安,当个开路先锋、保镖护卫还是没问题的。”众人听了,将信将疑,面面相觑。

十三妹接着解释:“我这话,乍一听确实让人难以相信。但你们仔细想想,我怎么会拿你们两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明天你们再走一站,就到牤牛山了。山上的强盗头子个个武艺高强,手下还有上百喽啰,这第一关就不好过。明天你们得趁着后半夜月亮还在的时候出发,到了牤牛山,这些强盗肯定会下山拦路,找你们要‘买路钱’。记住,千万别跟他们动手。张老伯也别搭话,只管把车停稳,这算是给他们个面子。他们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懂规矩的行家,也就不会轻易动手。

“到时候就该妹夫你出面了。别怕,大胆往前走。天下的强盗大多只为劫财,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不管他们是骑马还是步行,你先下了坐骑,主动上前搭话,但千万别说车上没银子。这些强盗眼力很毒,但凡有客商经过,有没有钱、有多少钱,他们心里都有数。你就实话实说,车上确实带着三五千两银子,但那是要给老人家打官司用的,一分都不能少。至于随身行李不值几个钱,就只有这张弹弓还能卖点钱,愿意送给他们。等他们接过弹弓一看,不用你开口,肯定会问起我。到时候,他们不仅不敢收这弹弓,说不定还会好酒好肉招待你们,甚至倒贴盘缠。不过,你们什么都别要,也别跟他们上山。就说是我的意思,向他们借两头牲口拉车,再派两个得力的人,一路护送你们到淮安地界。等日后我和他们见面,一定会当面致谢。这样一来,人手够了,牲口也有了,你们赶路也能快些,安老爷的事情也能早点办妥。而且有了这两人护送,他们都是一伙的,就算遇上再多强盗,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走!这是我给你们谋划的万全之策,都放宽心,别再犹豫了。”

话音落下,十三妹从肩头取下那张弹弓,双手郑重地递给安公子。她又看向张金凤,认真说道:“妹妹、妹夫,当着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得说清楚。咱们今日相遇,以及我出手相救,不过是我向来喜欢行侠仗义,你们不必太过挂怀。但这张弹弓意义非凡,它是我家的传家宝,我自幼用到现在,片刻不曾离身。如今看在妹妹的情分上,借给妹夫,千万要小心保管,不能损坏,更不能弄丢。等你到了淮安,处理完老爷的公事,头等大事是安顿好妹妹的终身,第二件事,就是归还这张弹弓。一定要派个可靠的人专程送来,这也算是你‘以德报德’,千万牢记!”安公子连连点头,十三妹说一句,他应一句。

心思细腻的张金凤听出了话中的关键,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一直不肯说自己的真实姓名和住处,将来要送弹弓还你,就算大家都知道有个十三妹姑娘,可该去哪儿找你交接呢?”十三妹低头思索片刻,说道:“有办法了!方才妹夫不是说褚一官和他的奶公华先生是亲戚吗?等华奶公赶到淮安,就让他把弹弓交给褚一官,再由褚一官转交给邓九公。这位邓九公就是我之前说的,住在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老英雄,他还是我的师父。褚一官是他的亲戚,华奶公又是褚一官的亲戚,这样层层转交,肯定不会出错。该交代的话我都说完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不继续送了。你们老少四人,还有小夫妻二人,路上一定要保重,咱们就此别过吧。”

众人听了“作别”二字,想到一路上受了十三妹诸多恩情,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张金凤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强忍着哽咽说道:“姐姐,这一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十三妹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对我来说,这辈子你能不能再见到我,都不好说。不过万事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天意,强求不来。”说完,她果断地松开手,说道:“你们走吧!”

她走到柳树旁,解开缰绳牵出黑驴,正要翻身上骑。突然,安公子“哎呀”一声,双手重重拍在大腿上,整个人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糟了!大事不妙!”众人吓了一跳,连十三妹也牵着驴,急忙问:“到底怎么了?”安公子急得满脸通红,说道:“姐姐先别走!先别问原因,咱们得立刻赶回黑风岗的能仁寺!”

十三妹一头雾水:“到底出什么事了?难道是落下烟袋了?”安公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在张老夫妻的追问下,他才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方才姐姐在庙里墙上题那两行《北新水令》的词,我见词写得气势豪迈,书法更是苍劲有力,就只顾着琢磨‘云中相见’这句话,看得出了神。结果姐姐一催,我一时疏忽,跟着大家就出来了,把那块砚台落在庙里了!这可怎么办?”

十三妹不以为意:“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就为一块砚台?能值几个钱,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安公子急得直跺脚:“姐姐有所不知!这块砚台可不是普通物件!它是祖父传给父亲的家宝,父亲半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上面。临走时,父亲郑重地把砚台交给我,让我好好用功,说对着砚台就如同面对他老人家,还叮嘱我到任后一定要完璧归赵。如今把它丢在庙里,我怎么向父亲交代?砚台上还刻着父亲的名号,庙里又出了人命的事,万一被人发现追查,我可就麻烦大了!快!咱们得赶紧回去!”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这块砚台非同小可,不能丢失,可一时又想不出办法。

十三妹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这砚台确实不能丢,但咱们这么多人,现在绝不能折返回去。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回家后本就打算找机会打探庙里和当地的动静,不如现在就绕道回能仁寺,从庙后悄悄进去,把砚台取出来,先放在我家妥善保管,保证不会损坏。等你日后派人送弹弓来,就以弹弓为凭证,换回砚台。到时候两件宝物各归其主,岂不是两全其美?”安公子还在犹豫,张金凤却觉得这个办法再好不过,连忙说道:“姐姐说得对!就这么定了,不能再改!”说着,反而催促十三妹赶紧动身。

十三妹一手拉住缰绳,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驴。她挥起马鞭,回头高声喊道:“各位保重!”话音未落,黑驴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晨光之中,只留下众人望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这正是:侠女如风转瞬逝,义举恩情永留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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