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枯槁的脸上堆满愁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人有所不知，小老儿乃前朝封赦的土地，如今道法渐微、神道不显，天庭的仙神们早已入了轮回，去为下一次道法显盛期准备涅盘去了，独留我等位格不高的香火神在人间驻守苦挨。”他下意识地捻着褪色神袍的绦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妨瞒真人笑话，”土地喉头滚动，苦涩更浓，“小神已有几百年未得天庭禄食了，法力一降再降，神域一缩再缩，就连神魂近些年都开始动荡不稳，若再这般挨些年月，这点残存的灵性，恐怕也会逐渐泯灭于尘埃了。”说到这儿，土地不由地深深哀叹一声，浑浊的老眼望向虚空，满是茫然，“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神灵不是能进食香火的吗？”李然不解地问。
土地闻言，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怪异，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李然，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艰涩：“真人此话谬矣。如今的香火……早已然不是小神这般位格低微、禄食断绝的残神可以消化的东西了。”
李然自然是满脸问号，心想：你们这些香火神不吃香火？那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土地眼力劲十分不俗，看出了李然眼中浓重的疑惑，当下也不作态，直接作答，语速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急促：“类似小老儿这般基层小神，久不食天庭禄食，神格位阶早已跌落谷底。香火，是人间念力所聚，亦是天道食禄规则的一种显化。昔日，须得有相应的因果格位方能炼化吸收。如今天道潜变，规则扭曲，香火炼化变得凶险异常。若是贪心强食，无法炼化，那随之而来的因果业火之劫，顷刻间便能要了小神这微薄性命！小神如今修为跌得不成样子，神魂孱弱，不过是靠着本地城隍偶尔渡来些许已炼化过的稀薄香火气苟延残喘，这日子……唉，过得着实凄惨，朝不保夕啊！”他说完，又忍不住偷眼瞄了下旁边沉默如山的拘灵吏，那腰间的【上差】令牌散发的森然阴气与规则威压，让他心头发紧。
李然脸上闪过一丝哂然的尴尬，挥了挥手示意拘灵吏将其松绑。束缚解除，土地虽为神灵，胆子却着实很小，甫一脱身，便束手束脚地站在李然身侧，双手不安地搓动着，身形微微佝偻，仿佛随时准备溜走。
“土地莫要紧张，”李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也是刚入玄门不久，见识浅薄。此番施术不慎，惊扰了尊神法驾，实属无心之失，还望土地莫要怪罪才是。”
“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土地连忙躬身作揖，脸上挤出恭敬的笑容，嘴里这般客套着，心里却是飞快地转着念头，暗自嘀咕：“刚入玄门？哄鬼呢！刚入玄门便能支使得动这等能将一方土地神魂从根基庙宇里强行拘来的阴世上差？这可是道法势微如风中残烛的年代！你当拘拿一方地只是儿戏，谁都能行？骗谁呢……”心思转到这儿，土地不免又偷偷地、极快地打量起一旁的阴差。只见其神魂凝练浑厚，绝非寻常鬼物，腰间那枚刻有【上差】的古朴令牌，阴气森然如实质，更有玄奥莫测的规则之力凝附其上，单单这道感观上的“防伪印记”，便足以证明其身份非同小可。不过那令牌四个边角还雕刻着“阎罗殿制”四个古篆小字，却是让土地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阎罗殿”究竟在现今阴世的何处。自从天庭的正神们集体轮回涅盘，驻守人间的神只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无法感应到那缥缈的天庭所在了。而与仙神所在的天庭相比，阴世的黄泉道和鬼门关与人间的联系，却是更早、更彻底地泯灭于世，仿佛从未存在过。
道法渐微后，天道规则也随之发生了诡异而残酷的改变。这世间的鬼魂，不再由传说中的勾魂使者牵引回阴间，便会在阳间自然消散，重归天地。偶尔有那么一两个鬼魂，因着生前强烈的执念、横死的怨气或是葬身于某些特殊的地脉节点，侥幸恢复了残缺的灵智、凝实了魂体，游离在修改后秩序规则的灰色缝隙之中。时日一久，积累了些许力量，便会本能地为祸一方，吸食生人阳气精魄。但其修行之路艰难无比，道行累积的速度远不如天庭当道之时，且受到诸多未知的限制与规则缺失的困扰。所谓的祸乱，其规模和危害，也实在无法与当年阴司有序、妖魔乱舞的时代相比。而且，当地的城隍府，虽然自身也处境艰难，但仍会指派手下有限的力量，对这些异类进行引渡或抓捕。之后，这些未曾自然泯灭的鬼魂，运气好的，或许能被城隍看中，渡上一口炼化过的香火气，成为鬼卒鬼差，算是有了个编制；运气差的，则可能被引入那片混沌不堪、规则混乱的冥地放逐；罪孽深重的，则直接关押处刑，被打散神魂，彻底了事。
若侥幸当了鬼差，再熬上个百十年的资历、累积些微末修为入了基层编制，便能混上一道最低阶的【下差】令牌。例如城隍手下那些文武判官、各司大神、甘柳将军、范谢将军、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等佐神，则大多持有【下差令】，腰间会配有一条代表身份的黄色绥带印绶。这些佐官，大都是从持有下差令牌的小吏一步步熬上来的。而阴世规制与天庭不同，只有真正的大能者才会配绥印，其余官吏皆配令牌。因此，眼前这位持有【上差令】的阴差，在现今残存的阴世秩序中，地位绝对不低。要不然自己这位好歹还配着绥印的小神，对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如此蛮横地给拘来了！这份霸道，本身就彰显了实力与位阶。
但话说回来，鬼门关泯灭于世多少年了？阴世与阳间已然相互隔阂、断绝了多少年？这眼前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在这道法末世，招来了这么一位位格不低的阴世“打手”？土地心中惊疑不定。
见李然确实没什么架子和歹意，虽然对阴世现今的情况好奇得要命，但土地最终也还是没敢问出口。当下又客套了几句场面话，便如蒙大赦般，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微弱的黄光，急不可耐地钻入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怕李然反悔或是那拘灵吏再有什么动作。
土地走了没多久，拘灵吏也被李然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驱散了。
这是李然第一次成功施法，心中难免兴奋激荡，但奈何窗外天色早已大亮，义庄内外还有一大堆俗务等着他去操持。他匆匆洗漱，开始张罗起简陋的早饭。饭后，昨日因“清闲”而落下的活计，今日便加倍报复了回来。
果如李然所料，一个上午，便有络绎不绝的牛车驴车，运来了六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停在了义庄门口。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尸臭，混合着劣质草纸焚烧的味道。李然与临时雇来的几个埋尸人草草凑合着啃了几口干粮，便顶着日头，挥汗如雨地将昨日积压和今早新到的尸体一一抬往后山坟地安葬。沉重的棺木压在肩上，那冰冷僵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木板传来，令人心头沉甸甸的。
下午，李然刚将上午丧葬的相关事宜记录在册，墨迹未干，外边又开始往义庄送起了死人。这一次，一直忙活到天色渐黑，暮色四合，才勉强收工。
他疲惫地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走进停尸房。昏暗的油灯下，只见原本空旷的偌大房间，此刻几近被塞满。一具具薄棺紧挨着排列，有些甚至不得不堆叠起来，空气中阴寒刺骨，弥漫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李然默默清点了一下，单单今天一日，义庄便涌入了十五具尸首。他叹了口气，再次拿起纸笔，在物资清单上添写了一句：“薄棺需进二十口，骨灰坛若干。”
…………
说实话，李然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晚上一睡觉就会莫名来到这个诡异的世界？这其中的缘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着他。
但这离奇的际遇，并不妨碍另一个世界的“他”在此刻欣喜若狂。
老井边，提着灯笼的老六——刘芷江，看着从深邃井口中一个接一个爬出的生魂，激动得手足无措，丰腴的身子微微发颤，原本端庄恬静的脸庞上，此刻却因兴奋而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媚态，眼波流转间，竟隐隐带上一丝非人的金芒。
与此同时，李然脑海中的词条疯狂闪烁起来：
【苏醒的大邪秽】
阶级：小官种（掉阶）
姓名：刘芷江
种族：杂血统人族
身份：坞堡女主之一
特常：灵种【龙种】，擅长提纯、回溯游鱼杂蛇血脉，点化血脉物类成龙，长于风雨雷电之术等。
喜好：训养、慕阳（性淫）。
状态：虚弱。
禁忌：生人勿近，别馋我的身子，小心被变成喂嗣的饲料。
老六提着灯笼，扭动着腰肢，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情凑近李然，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相公~你看，井里又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值夜辛苦，不如随妾身回耳房歇息片刻？妾身定会好好伺候相公，给相公松松筋骨，解解乏……”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白皙的手，大胆地就要去拉李然的胳膊，眼神灼热，“顺便呀，相公也给妾身讲讲，那未知之地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可有趣得紧？”
李然对老六那看似合理合法的要求，瞬间生出了浓烈的发怵感。词条里那“小心被变成喂嗣的饲料”的提示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后背发凉。尽管刘芷江热情似火，眼波勾魂摄魄，李然还是猛地后退半步，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语气坚决地严词拒绝：“不了不了，六娘子好意心领了！值夜事大，不可懈怠。况且老祖宗交代的事情要紧，我得赶紧带这些生魂去书房安置。放松之事，改日再说！”他刻意加重了“老祖宗”三个字，同时脚步不停，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两具浑浑噩噩的生魂，快步走向书房。什么温柔乡，哪有自己的小命重要！
刘芷江被他拒绝得如此干脆，提着灯笼僵在原地。看着李然匆匆离去的背影，她那双勾人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幽怨，贝齿轻咬着下唇，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心有不甘的老六，在李然带着生魂进入书房后，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放轻脚步，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悄悄蹭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果然，里面很快传来了老祖宗那苍老悠远的声音，似乎在安抚李然：
“……她受灵种【龙种】影响，兴奋时难免龙性发作，血脉躁动，会显得格外……热情些。不过放心，她自有分寸，不会真的吃人……”
老祖宗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对于老祖宗的安抚，李然在屋内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显然并未完全相信。然而，在门外偷听的老六，听到老祖宗如此直白地点评自己，特别是那句“龙性发作”，顿时臊得满脸通红，仿佛被人当众揭穿了隐秘。她羞恼地跺了跺脚，耳尖红得滴血，再不敢停留，提着灯笼，扭身飞快地跑掉了，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急促的声响。
直到日上三竿，接近中午时分，李然才带着一支新点燃的、散发着奇异幽香的供香，从书房里出来。
刚出房门，便见大妻赵子凝端坐在井边的石凳上，身姿笔挺，神色平静，仿佛已等候多时。井水幽深，映着她沉静的侧影。李然心头一跳，猜测她可能是在特意等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拱手行礼。
“夫人有事？”他语气带着几分恭敬的疏离。
赵子凝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李然略显疲惫的脸，声音平稳无波：“相公今日又带回了不少生魂回来，灵性充盈。我便想着，趁此机会再唤醒一位沉睡的英灵。一来可增强老宅的驻防力量，二来也是为坞堡积蓄些底蕴。相公意下如何？”
“夫人思虑周全。这院中事务，您们商量着决定就好，我并无异议。”李然连忙表态。按照他昨天接触的一些粗浅常识，英灵被唤醒复活后，正常情况下需要持续供奉很长时间，才能慢慢恢复生前的修为。想要恢复到生前巅峰状态，甚至更进一步突破英灵阶位，其前提都是需要耗费海量资源去补足其缺失的灵性。总而言之，复活一个英灵或许靠机缘和秘法，但养活一个英灵，尤其是让其恢复力量，那消耗就极其惊人了，至于补足灵性乃至突破阶位，其困难程度更是难以想象。这其中的代价，李然心知肚明。
赵子凝看着李然谨慎应答的样子，嘴角似乎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站起身，走到井边，望着幽深的井水，意有所指地缓缓道：“有时候，老祖宗的一些话……可听，也可不听。关键在于，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然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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