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雨倒是停了。
宸王府的后廊下,站着个人。
夜行云像尊雕塑一样杵在那儿,整整一夜没动地方。
檐下的水珠“滴答”一声砸在他肩膀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身上的紫袍早就干透了,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混杂着昨天的血腥味和潮湿的泥土气。
他低头闻了闻袖口。
臭。
难怪那丫头吓得像只炸毛的猫,还要拿枕头砸他。
“王爷?”
玄影提着灯笼从转角过来,看见立在阴影里的人,吓得差点拔刀。看清是自家主子后,又是一愣。
平日里那个哪怕身受重伤也要挺直腰杆、眼神能杀人的宸王,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局促?
夜行云没看他,视线盯着走廊外被雨打残的芭蕉叶,声音有些哑:“去库房。”
玄影茫然:“拿什么?兵器?伤药?”
“衣服。”
夜行云转过身,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似乎在做一个关乎生死的决定。
“找件白的。干净点,别带杀气的那种。”
……
半个时辰后。
玄影站在更衣室门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门帘掀开。
走出来一个穿着月牙白广袖长衫的男人。
头发没束冠,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了一半,剩下的黑发垂在身后。宽大的袖摆垂落,遮住了那双常年握刀满是茧子的手。
如果忽略那张冷得像要出去灭人满门的脸,这活脱脱就是个温润如玉的江南书生。
“王……王爷?”玄影咽了口唾沫,感觉眼睛被刺了一下,“您这是要……去唱戏?”
夜行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玄影立刻闭嘴,感觉脖子上一凉。
哪怕穿成一朵白莲花,这人骨子里还是把修罗刀。
“端着。”
夜行云指了指桌上的红木托盘。
盘子里是一碟刚出炉的蟹粉酥,金黄酥脆,香气霸道地往鼻子里钻。旁边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玄影连忙端起托盘,跟在夜行云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卧房门口。
夜行云停步,深吸一口气,抬腿就要踹门——
腿抬到一半,僵在半空。
他收回脚,理了理袖口,换成手掌,轻轻贴在门板上。
“吱呀——”
动作轻柔。
玄影在后面看得头皮发麻,这比看见王爷杀人还惊悚。
屋内光线昏暗。
床上鼓着一个大包,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夜行云从玄影手里接过托盘,下巴朝门外一点:“滚远点。”
玄影如蒙大赦,瞬间消失。
夜行云端着盘子,走到床边。他没有像昨天那样去扯被子,而是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拿起一块蟹粉酥。
两指轻轻一捏。
“咔嚓。”
酥皮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那股浓郁的蟹肉鲜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无孔不入地钻进被子的缝隙里。
一息。
两息。
被子动了一下。
随后,一个小脑袋从被窝边缘慢吞吞地拱了出来。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印。那双眼睛警惕地转了一圈,最后死死定格在夜行云手里的糕点上。
喉咙滚动。
“咕咚。”
声音大得有点丢人。
夜行云看着她这副馋样,心里的郁气散了一半。
果然,傻了也有傻的好处。至少这贪吃的毛病没变,比任何道理都好讲。
阿缘把视线艰难地从糕点上移开,上移,对上了夜行云的脸。
她愣了一下。
在她眼里,昨天那个浑身黑雾缭绕、身后背着尸山血海的怪物不见了。
虽然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男人身上还是缠着几缕淡黑色的烟气,心口那根自杀式的红线依然勒得死紧,但他手里那个发光的东西(蟹粉酥)实在是太亮了。
亮得盖过了黑雾。
“你是谁?”阿缘吸了吸鼻子,声音软糯,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夜行云把糕点往前递了递:“吃不吃?”
阿缘没动,眼神在糕点和他的脸之间来回拉扯。
本能告诉她,这个男人很危险。
但肚子告诉她,不吃会死。
“你是厨子吗?”阿缘试探着问。
夜行云的手指猛地收紧,蟹粉酥差点被捏碎。
厨子。
他一个堂堂王爷,被当成了厨子。
他磨了磨后槽牙,强行压下把盘子扣在她脸上的冲动。
“不是。”
夜行云冷着脸,把糕点塞进她手里,动作却意外地避开了她的指尖。
“那你是谁?”阿缘捧着糕点,没急着吃,非要问个明白。
夜行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我是谁?
是你拼了命要救的人,也是差点害死你的人。
是你现在的噩梦,也是你唯一的活路。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我是你的饲养员。”
“饲养员?”阿缘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养猪的那种?”
夜行云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对。”他咬牙切齿,“专门养不听话的小猪。”
阿缘撇撇嘴,觉得这个人说话真难听。
但手里的东西太香了。
她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酥皮炸裂,鲜美的蟹黄馅料充斥口腔。
“唔!”
阿缘眼睛瞬间瞪大,幸福得眯了起来,两颊鼓鼓囊囊地嚼动。
就在她咽下去的那一瞬间。
夜行云手腕一热。
那根连接两人的红线微微颤动,一股暖流顺着线传了过来。
那是……极致的满足感。
饱腹的踏实,味蕾的愉悦,还有单纯到没有一丝杂质的快乐。
这些情绪毫无保留地涌进夜行云那颗干涸枯竭的心脏里。
夜行云愣住了。
他站在原地,感受着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暖意。
他不饿。
但他觉得饱了。
他不开心。
但他现在嘴角正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这感觉……真他妈的怪。
怪得让人上瘾。
“还要。”
一只沾着点心渣的手伸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愣神。
阿缘吃完了手里的,眼巴巴地盯着托盘。
夜行云回过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那种“连接”断开了,心头居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
他立刻拿起第二块,递过去。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在场,大概会惊掉下巴——那里面藏着一丝极其别扭的纵容。
阿缘接过来又是一顿狼吞虎咽。
一块,两块,三块。
整整一盘蟹粉酥,眨眼间进了她的肚子。
夜行云就这么站在床边,像个尽职尽责的喂食器,递一块,看她吃一块,然后享受那一波波传过来的“快乐”。
这比杀人爽多了。
甚至比在朝堂上把那群老东西气吐血还爽。
直到盘子见底。
阿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碎屑,打了个饱嗝。
“饱了?”夜行云把空盘子扔回桌上,顺手倒了杯茶递给她。
阿缘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
吃饱喝足,她的胆子似乎也大了一点。
她不再缩在床角,而是跪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自称“饲养员”的男人。
白衣服,黑头发,长得……还挺好看的。
就是腰上挂着的东西有点碍眼。
阿缘伸出手指,指了指夜行云腰间的佩剑。
那是“逆鳞”。
此刻,这把剑正安安静静地挂在白衣书生的腰间,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阿缘指着剑柄上那颗墨黑色的宝石。
夜行云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手按在剑柄上,眼神一凛。
难道她认出了这把剑?
记忆恢复了?
还是感觉到了剑上的杀气?
他身体紧绷,声音低沉:“你认得它?”
阿缘摇摇头,眼神清澈得像两汪泉水。
她指着那锋利无比的剑鞘,一脸认真地问:
“那个亮晶晶的铁片……能用来切西瓜吗?”
夜行云:“……”
门外偷听的玄影脚下一滑,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了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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