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大院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屋内呼吸可闻。
陆承军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带着皂角的清爽气息回到里屋。沈青禾已经将微凉的面汤又热了一遍，正小心地端到桌上。昏黄的灯光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温馨。
两人对坐在小方桌旁，一时无言。
沈青禾偷偷抬眼打量他。比起离开前，他似乎又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加锋利，眉宇间带着未曾完全消散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沉稳，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
“快吃吧，面要坨了。”沈青禾轻声催促，将筷子递过去。
陆承军接过，低低地“嗯”了一声，埋首吃起来。他吃相很快，却并不粗鲁，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房间里只剩下他吃面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拂过的风声。
沈青禾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独立，能将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能从容应对流言与风波，甚至能智斗上门的父亲。可直到此刻，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坐在眼前，真实地呼吸、吃饭，她才恍然发觉，心头那块空落落的地方，瞬间被填满了。原来，有他在，这个家才是完整的，她的心才是安定的。
一碗热汤面下肚，陆承军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眼底的倦意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他放下碗筷，目光再次落在沈青禾脸上，顿了顿，才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这段时间，家里……还好吗？”
沈青禾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仅是日常起居，更有她独自面对父亲来访的那场风波。她不想让他担心，便拣着轻松的说：“都挺好的。赵姐帮了不少忙，家属工厂那边也挺顺利。我爸他……来过一趟，不过已经回去了，没什么大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陆承军是何等敏锐的人，他捕捉到她语气里一丝极淡的无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又应了一声：“那就好。”
他知道她并非需要事事依赖他人的菟丝花，她的聪慧和坚韧，他早已看在眼里。她不说，他便不问，这是他对她处理能力的信任。但这份信任背后，是更深的责任感——他缺席的日子里，她独自承受了多少？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与愧疚。
收拾好碗筷，夜已深。该休息了。
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熟悉的尴尬感，因着分别多日，又悄然弥漫开来。依旧是里外间，依旧是那道象征性的布帘。
沈青禾铺好床，低声道：“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陆承军站在外间，似乎在犹豫什么。他看了看那张属于他的、略显狭窄的临时床榻，又看了看里间床上沈青禾单薄的背影。
沈青禾吹熄了里间的煤油灯，躺了下来，却毫无睡意。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外间的动静。她听见他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在原地踱了一步，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她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分。
就在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外间躺下时，布帘被轻轻掀开了一道缝隙。
陆承军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并未完全进来，朦胧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只是在确认她是否安睡。
沈青禾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心跳却如擂鼓般响彻耳际。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床边。她能感觉到他俯下身，带着刚洗漱过的清凉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阳光与汗水沉淀后的干净味道。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将一个轻飘飘的、带着他体温的东西，盖在了她原本的薄被之上——那是他的军装外套。
一股暖意，连同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瞬间将沈青禾包裹。她的鼻尖一酸，险些装不下去。
然而，就在她心潮澎湃之际，一件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盖好外套，陆承军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似乎站在那里，凝视了她片刻。然后，沈青禾感觉到床沿微微下陷，他竟坐了下来！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下一刻，一双坚实的手臂，带着些许迟疑，却又无比坚定地，轻轻环住了她隔着被子的肩膀。这是一个极其克制、甚至有些笨拙的拥抱，没有任何狎昵的成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郑重的温暖和力量。
沈青禾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个拥抱上。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必定紧抿着唇、一脸严肃的模样。
时间仿佛静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用几乎贴在她耳边的、低哑得近乎气音的嗓音，说出了三个字：
“辛苦了。”
话音落下，那个拥抱也随之松开。床沿轻起，脚步声缓缓退开，布帘再次被轻轻放下。
外间传来他躺下时木板床轻微的吱呀声，然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里间，沈青禾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感受着身上那件军装外套残留的体温，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三个沉甸甸的字眼。眼眶毫无预兆地湿润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汹涌而出，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辛苦了。”
这哪里是三个字？这分明是他所有未说出口的牵挂、感谢、愧疚，以及那深藏于坚硬外壳之下，悄然滋长、终于破土而出的疼惜与爱意。
他看到了她的付出，懂得她的不易，并以他特有的、沉默却磅礴的方式，给予了最直接的肯定与慰藉。
沈青禾将脸埋进带着他气息的外套里，无声地笑了，眼泪却滑落鬓角。这一刻，所有等待的焦虑、独自应对的委屈、以及方才重逢时的忐忑，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满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与安定。
心跳，依旧如鼓点般急促，却不再是慌乱，而是充满了雀跃与幸福的轰鸣。
外间，陆承军平躺在榻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胸口同样起伏难平。方才那个冲动的拥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完全超出了他平日的行为准则。但那一刻，看着她在月光下安静睡颜（他以为），一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他那么做了。此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她肩膀的柔软触感，耳根竟有些发烫。他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心中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圆满。
夜，更深了。隔着一道布帘，两颗心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紧紧靠在了一起。
无声，胜似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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