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见面的地点选在阿比斯浅层的一处废弃矿道入口，这里远离深层贵族们的视线，充斥着老旧机械运转时的轰鸣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机油、铁锈以及陈旧汗水的味道，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胸腔隐隐作痛。
艾米跟在艾德蒙身后半步的位置，此时的她收起了那显眼的狼耳与狼尾，用厚重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扮演着一名沉默寡言的侍从。
带路的是铁渣，这个瘦小的土灵在前面弓着腰，脚步却异常轻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两人，眼神中既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就在前面了。”铁渣停在一扇布满锈迹的铁栅栏门前，压低声音说。
他伸手在门边的管道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三长两短，似乎是某种暗号。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铁栅栏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昏暗的空间。
几个身材高大的土灵正站在那里，他们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工装，手中拿着简陋的矿镐或改装过的铁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来访者。
而在这些人中间，站着一位身形敦实的女性土灵。
她就是诺玛·石拳。
虽然是女性，但她的手臂比许多成年人类男性还要粗壮，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接触矿石的灰褐色，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
她的头发被随意地编成几股粗辫子盘在脑后，眼神像岩石一样坚硬而冷峻。
并没有什么寒暄或客套，诺玛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艾德蒙，随后微微侧头示意。
“这边谈，外面人多眼杂。”诺玛说道。
艾德蒙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废话，迈步跟了上去。
他的步伐沉稳，背脊挺得笔直，那身烛火骑士的轻甲在昏暗的矿道中反射着微弱的幽光，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艾米默默地跟在后面，兜帽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深入阿比斯的浅层生活区。
虽然之前从情报中得知这里环境恶劣，但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力依然巨大。
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伤口。
头顶是交错纵横的粗大管道，不知名的液体从管道接口处渗出，滴落在地上汇聚成黑色的水洼。
用来照明的并非深层那种纯净明亮的发光水晶，而是某种散发着浑浊黄光的低劣菌类，或是直接燃烧废油的火把。
光线昏暗且闪烁不定，将周围土灵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怪诞。
四周的岩壁上被开凿出无数个蜂巢般的洞穴，那便是浅层居民的“家”。
“我不喜欢兜圈子，外乡人。”
诺玛一边走一边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她并没有回头，仿佛笃定艾德蒙能跟上她的节奏，“铁渣说你们手里有粮食和药，而且数量不少？”
“那是为了朋友准备的。”艾德蒙的声音平稳地响起。
他谨记着艾米的教导，语速放得很慢，声音低沉而有力，“至于谁能成为我们的朋友，那取决于诚意。”
诺玛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艾德蒙，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朋友？在阿比斯，这可是个奢侈的词汇。”诺玛冷笑了一声说。
“深层的那些老爷们也常说把我们当子民，结果呢？他们住在恒温的宫殿里，喝着纯净的地下水，而我们只能在这里吸着废气，吃着发霉的菌饼。”
她逼近了一步，身上带着一股逼人的压迫感，“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相信一个来自地表、还是跟那群老爷们混在一起的骑士？”
这是一个尖锐的试探。
艾米在兜帽下微微挑眉，目光落在艾德蒙的背影上。
如果换作以前的艾德蒙，或许会急于辩解，或者试图用大道理来说服对方。
但现在的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并没有回避诺玛的注视，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退缩。
“因为我们需要彼此。”艾德蒙平静地说。
他没有否认自己与深层的关系，也没有空谈正义，“深层的贵族们把守着通往地面的大门，封锁了物资的流通。你们缺药，缺干净的食物，更缺一个能绕过他们封锁的渠道。”
艾德蒙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土灵矿工。
“而我们需要眼睛和耳朵。”
他继续说道，“深层的消息被层层过滤，我们要知道这地下真正的动向，只能依靠你们。”
诺玛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骑士。
他的坦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也没有虚伪的同情，只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但这反而让诺玛感到一丝踏实。
“哼，倒是比那些满嘴神恩的家伙实在。”
诺玛冷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跟上吧，让你们看看我们需要什么。”
一行人继续在错综复杂的矿道中穿行。
这里的空间狭窄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即使有着简单的通风设施，依然让人感到窒息。
艾米注意到，路边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
那是些什么样的眼神啊。
麻木、疲惫、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繁重的劳作和绝望的生活磨灭殆尽。
他们大多瘦骨嶙峋，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身上沾满了洗不掉的煤灰和矿渣。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旁边的岩洞中传来，听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艾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迈的土灵蜷缩在破烂的毯子里，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出一口黑色的血痰。
而在他不远处，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正在一堆废弃的零件中翻找着什么，或许是能换钱的金属碎片，或许是被人丢弃的食物残渣。
这场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艾米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这和当初的长夜关外聚落何其相似？
同样的被遗弃，同样的在夹缝中求生，同样的……毫无希望。
“那是石肺病。”诺玛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在这里挖矿超过十年的土灵，十个有九个会得这种病。”
“粉尘沉积在肺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最后就是活活憋死。”
她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劳作的土灵，“深层有净化空气的法阵，有治疗肺病的特效药剂，但那些东西太贵了，我们用命换来的工分，连一支药剂的零头都凑不够。”
艾德蒙沉默地听着，并没有立刻接话。
他看着那些因为咳嗽而佝偻着身躯的矿工，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我们可以提供抗生素和部分呼吸过滤装置。”艾德蒙开口道，“虽然无法根治石肺病，但能缓解症状，防止感染恶化。”
诺玛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死死地盯着艾德蒙。
“你说真的？过滤装置？那是管制物资！”
“我有我的办法。”艾德蒙并没有把话说满，“数量初期不会太多，但我能保证每一批都是好货。”
“条件呢？”
诺玛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要我们做什么？”
“我要知道影宗的白鹭长老在地下的具体动向。”艾德蒙直视着她的眼睛，“不仅仅是官方通报的那些，我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运送了什么，接触了谁。”
“另外，”他补充道，“我需要一条能避开神圣议会监控，直通阿比斯深层的通道。”
诺玛沉默了许久。
她在权衡，在思考。
这不仅是一笔交易，更是一次赌博。
一旦被深层的卫兵发现他们私通外族，整个浅土同盟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但看着周围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看着那些因为没有药而痛苦呻吟的老人孩子，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通道是有一条。”
诺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至于情报……只要是在这阿比斯地界上发生的，就没有我们浅土同盟不知道的事。”
交易似乎达成了初步的意向。
但艾德蒙并没有急着敲定细节，而是话锋一转。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你们帮我留意一个人。”
“谁？”
“一个带着特殊气息的魔女。”艾德蒙说道，“她可能不会直接现身，但她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奇怪的现象。”
这是艾米特意交代的。
蔷薇自从上次分别后就一直神神秘秘，虽然知道她是友非敌，但掌握她的动向总是没错的。
诺玛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
“魔女……我不确定。”
她摇了摇头，“不过最近确实有些奇怪的传闻。在更下层的‘回音矿坑’附近，有人听到过奇怪的歌声，还有人说看到了会发光的幽灵。”
“那是禁区，连深层的卫兵都不敢轻易靠近。”
艾德蒙点了点头，将这个信息记在心里。
“好，这算是一个开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皮袋，递给诺玛，“这里面是一些强效消炎药和止痛剂，算是一点见面礼。”
诺玛接过皮袋，手有些微微发抖。
她打开袋子闻了闻，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即使是在这里，她也能分辨出这些药品的成色极好，远比黑市上那些掺了假的劣质货要强百倍。
“你……”
诺玛看着艾德蒙，眼神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是一种从怀疑到审视，再到逐渐接纳的转变。
“看来你是认真的。”
她收起皮袋，语气缓和了许多，“跟我来吧，带你去看看那条通道的入口。”
接下来的路程，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
诺玛开始主动介绍起浅层的势力分布，以及各个区域的特点。
艾德蒙一边听，一边适时地提出问题，表现得既专业又谦逊。
艾米跟在后面，看着艾德蒙挺拔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做得很好。
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那种在谈判中对节奏的把控，以及面对苦难时虽然动容却不失理智的表现，都证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挥剑的热血少年了。
他正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领袖。
只是……
艾米的目光再次扫过周围的环境。
一个瘦弱的小土灵正蹲在角落里，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发黑的菌块，那是他一天的口粮。
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纯真而又刺痛人心。
艾米的手指在袖子里微微收紧。
她想起了辛，想起了吉莫，想起了那些在长夜关外的契霜人。
……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在这深不见底的地下。
但这一次，她有更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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