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湖面铺开第二次的时候,我们如约而至。
我背着电脑,她抱着画夹。
远远看过去,就像两门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课程,恰好安排在同一间教室。
先看你的。她把画夹放在长椅边,坐下时不小心碰到创可贴,微微皱了一下眉,又很快舒展开,今天没刮风,适合写代码。
写代码需要风?我笑。
需要没有风。她认真地补充,不然会想你昨天挡风的样子。
我愣了一下,指尖在拉链上顿了顿,又很快把电脑打开。
——
我的“训练小工具”很简单,是一个计时与提醒的叠加:根据队列训练的节拍,预设不同模式,用短促的震动提示换脚、抬头、收肩;间隔地弹出“吸气——呼气”的节律,避免屏息;每过十五分钟自动弹出“补水”提醒,并在界面角落记录当天完成的组数。
“它不是很漂亮,”我说,“但很顺手。”
她靠近一点,认真看着那几行简洁的界面。“这个‘收肩’的提醒,会不会太频繁?”
“前两天是。”我说,“今天我把阈值调高了。它会先观察我的姿态惯性,判断我什么时候最容易塌腰,然后提前两秒震一下。”
“它会学你。”她下结论,“像我在学光。”
我被这句短短的话击中了什么,“你怎么总能找到这么准确的比喻?”
“因为我不懂代码。”她笑,“我就只能抓到我有的东西来靠近它。”
她把注意力放回屏幕,“这个‘补水’的提醒,字体为什么是圆角?”
“因为我想让它看起来不命令。”我说,“是‘提醒’,不是‘指挥’。”
她点头,像是记下了什么。
“你要试试吗?”我问。
“我?”她有点意外,随即又认真起来,“但我不太会。”
“这正好。”我递给她一只备用腕带,“你告诉我,你最容易忘的是什么。我给你加一条规则。”
她想了想,“我容易忘记放松手腕。画久了,会不自觉攥紧。”
“那就加一条‘放松手腕’。”我打开规则编辑窗口,“触发条件是连续静止超过六十秒,或笔尖动作频率高于某个阈值。提醒方式用轻震,两次,间隔半秒。”
“像呼吸。”她低声说。
“嗯,像呼吸。”
她把腕带戴上那刻,我忽然有一种很具体的亲密感。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为对方留了一口。
我把新规则保存。
她把腕带戴到手上,适应性地转了转手腕,然后抬眼,轮到你了。
我伸出手,她用指腹轻轻按了按腕带的位置:记住这里。今天是我在。
——
她的画夹里,有一叠薄薄的稿纸——军训这几天她的训练细节观察。
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的线条,不再是远处舞台上的表演,不是朋友圈里压缩过的照片,而是纸与铅笔之间的当场发生。
这几张是你的方队。她翻到中间,指着纸上几根简洁的线,我在找节奏。
你是怎么找节奏
先删。她把手指沿着纸的一侧滑过去,把我不需要的东西全部删掉。比如背景、比如不关键的手指、比如容易分心的小细节。只留下会动的、会变的。
然后?
然后我看影子。她把第二张纸抽出来,影子的变化通常比人的动作诚实。它不会逞强,也不会遮掩。
影子教人诚实。我重复她在信息里说过的话。
她点点头,又抽出第三张,最后,我把线收得更短一点,只留关键转折。这样,就会露出来。
我盯着那几笔,第一次这么具体地感到她在看世界时的算法。
那是另一种语言,跟我习惯的语法不一样,但都是在把复杂的事情拆成可以被理解的形状。
“你拿着。”她把第三张纸递过来。
“给我?”
“今天送你一个‘节奏’。”她认真地点头,“但你要回礼。”
“什么?”
“明天把‘收肩’提醒的音色换一下。”
“音色?”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拿我的世界开玩笑,“好。我给你做成——木铎声?”
她眨眨眼,“听起来就很‘认真’。”
我们笑。
湖面的风把笑声吹开,又慢慢收回来。
——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条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列车,找到了稳定的交汇点:午休时互发一张照片,晚上在湖边交换一天的“工具”。有时是她把白天的草图给我看,有时是我给她看我调整过的提醒规则;有时是她给我看某个角落的光影,有时是我带去一段分析动作的代码片段。
“你写的注释很好看。”她有一次说。
“注释能‘好看’?”我笑。
“能。”她指着屏幕,“你把原因写得很清楚。清楚,是一种好看的美学。”
我认真地把这句话写到便签上,贴在了笔记本边框:清楚也是美。
我又在下面补了一行更小的字:把用在彼此身上。
她也会记我的话。有一次我说“先让界面只保留当下必要元素”,她第二天就把她草图上的辅助线减少了一半,只用三条最强的线牵住了整张纸。
“你这是——”我指了指那三条线。
“删。”她笑,“你昨天说要‘删’。”
“我说的是删按钮。”
“我别的不会删。”她眸里带着点调皮。
我突然觉得“别的不会”这四个字,柔软地打在胸口。
——
军训第八天的上午,教官临时宣布下午安排拉练。消息像石子丢进水面,圈圈向外散去。我把小工具的模式切到“长距离保持”,在“补水”提醒里加了一条“伙伴互检”。
她看到我的消息,回了一个“oK”,又加了一张她画的鞋带:工整、紧致、尾端藏在鞋舌下。
“记得把鞋带头塞进去。”她写。
“是。”我回。
午后的太阳火力全开。
我们沿着校道一路走到校园西门,再折返到操场。
半途有些人脚上起泡,节奏慢下来。
我跟在队伍中段,边走边数拍。
走到最后一段直道时,教官突然让我们跟上前排,把队形拉整。
坚持住!有人在前面喊。
我把呼吸压稳,视线余光里扫到艺术学院方队正好从相邻的路上穿过。
她也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眼睛里有再一点点的光。
我抬手指向水壶,她也抬手指了指,像是完成了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小小协议。
那一刻,我觉得世界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轻轻连住了。
——
拉练后的晚上,湖边比往常更安静。
大多数人都回宿舍早点休息了。
我们仍旧在,像两个坐在加夜班的人。
给你看个东西。我把电脑转过来,收肩的提醒做了个可视化。
屏幕上是一条简洁的曲线,像心率图。
每一次明显的下坠都会在图上点亮一个小小的红点,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木铎声。
她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才轻轻了一声,它很像画的触感。
触感?
像铅笔芯和纸摩擦时的那一点阻力。她把手指在纸上轻轻滑了一下,不是声音,是感觉。你把它做成了声音。
我看着她,你也把触感做成了线。
她笑,我们都在翻译。
互译。我更正。
她点头,互译。
她把画夹打开,“我也有个东西给你看。”
是一组手。十几种手:握拳、放松、攥紧、伸展、撑住、收起。有我的手,也有她自己的手。
“为什么画这个?”我问。
“因为你说‘放松手腕’。”她回答,“我发现我不用画整个人,光画手也能记录很大的变化。像你不需要看全世界的状态,只看几个关键变量。”
“你在用‘变量’来画。”
“你在用‘变量’来理解画。”她眨眨眼睛。
这话像是在水面丢了一枚小小的糖,我尝到一丝甜。
——
军训第九天,烈日下的动作重复让语言变得节省。我们在晚上的话,也跟着精简:她发一张影子,我发一个曲线;她发一个“累”字,我回一个“水杯”表情;她发“注意帽檐”,我回“已调提醒”。
第十天晚上,她迟到了五分钟。我刚准备起身,她匆匆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先说:“对不起。”
“没事。”我递给她水。
她接过,喝了一口,手背去碰了碰创可贴的位置,像是确认还在,“今天画室多留了一会儿。”
“工作狂。”我调侃。
“你也是。”她笑,随后把画夹打开,“给你看今天的交换礼物。”
纸上是一台电脑。不是照片那样的细节,键帽没有一个一个地刻,屏幕也只是留了一块光。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电脑——靠近触摸板的位置有一块被摩擦得更亮的区域。
“你怎么连这个都画了?”
“因为它是你用力的痕迹。”她说,“我喜欢这种‘真实使用’留下来的东西。它们比说明书更诚实。”
我盯着那块亮了一下的触摸板,喉咙忽然有点紧。
过了一会儿我才找回笑,那我下次要擦干净一点。
不用。她摇头,不要擦。它很好。
我了一声,把那一块亮偷偷记到心口:有人看见了我的用力。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风从湖的另一端吹过来,带着一点温度下去时的凉。
我把电脑推过去,“我也有礼物。”
屏幕上的小工具界面换了新皮肤:浅灰色的底,圆角被我削得更小,字体比之前更温和。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个小小的、只能属于她的按钮——“临摹模式”。
“点一下试试。”
她点了。
腕带轻震了一下,随后按“放松手腕——呼吸——抬头看远处”三个节奏给出提醒。每个提醒之间都留了足够的空白,像为她的笔尖留出回旋的空间。
“这是你的节奏。”我说。
她看向我,眼睛里很亮。“谢谢你。”
“你教会我的。”
她把腕带紧了紧,呼了一口气,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
什么?
我在画你写的工具的时候,会特别注意。收线、收笔、收住想要多说的那一点点冲动。
你在写我的工具的时候,会特别注意。放过自己、放过误差、放掉一个不必要的提示。
我一愣,继而笑出来,所以我们在中间遇见。
是啊。她也笑。
她忽然伸出小指:拉个勾。做好之前互相看看,做好之后互相说说感受。
我勾住:说话算数。
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湖面被风一点点推过去。
那一刻,我觉得所谓彼此的语言,不是让对方学会我的语法,而是我愿意用她的词,去说我的心事。
——
拉练后的第三天,教官宣布“明天会有一次公开汇演,各方队上台展示训练成果”。消息像风从队列里穿过去,带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期待与紧张。
晚上的湖边,我们比平常更早到了。
她把画夹放在长椅上,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明天你上台的时候,会紧张吗?
我如实回答,但我会把它当作一次展示。
展示?
我想了想,不是为了证明,而是为了分享。把我们这段时间练出来的节奏、稳定、配合,分享给台下每个人看。
她点头,那我也把我的草稿分享给你。
她翻出一叠纸,整齐地递过来。这是这十天里我画的你们方队的节奏。我把无关的都删了,只留让你一下就能看懂的线。
我接过,像接过一束直直的光。
“明天,”她深吸一口气,“我会在台下看。”
“我知道。”
“我也会在台上看你。”
她一怔,随即笑出来,“好。”
她忽然抬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晚安,程序员。”
我回碰了一下她的指尖,“晚安,画家。”
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像一条被认真铺平的丝带,落在各自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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