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进入第五天,太阳的脾气像被人一点点捅出来。
它不再满足于把热挂在天上,而是学会了从地面、空气、迷彩布、金属壶壁里同时往外蒸。
我把帽檐压得更低,仍能感觉到被光线轻轻敲打的额头。
口令一遍一遍地把动作拆分:抬臂、摆臂、落脚、并拢。
我的身体像在执行一个无限循环的程序,越写越熟,越熟越沉默。
只是有时候,心会自己跑出去一会儿。
比如现在。
“齐步——走!”
我们方队与艺术学院的方队在跑道两侧交错。
她在对面,步子不快不慢,节奏稳得像一只不肯错拍的鼓。
我不敢看太久,但每次余光里碰到那道熟悉的轮廓,胸口都会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风忽然起了。
它先从看台那里扑下来,再绕过旗杆,扫过操场中央,把灰尘和落叶一股脑带上半空。
口令被吹得有点散,教官正要张嘴,我们队伍里一个男生突然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一声,低头捂住眼睛。
教官立刻喊。
我下意识也眯了眼。
沙子像针一样从缝里钻进来,我抬手挡了挡,勉强睁开。
对面那边也乱了一瞬。
我看见她抬手护住同伴,又转身去按住快被风掀翻的画夹。
下一秒,她自己也被沙子迷了眼,动作迟了一拍,画夹角从指缝里滑了出去,纸边重重划过掌根。
我脑子里地响了一下,像有一根线被扯断了。
报告,请假!我冲教官喊。
教官看我一眼,点头,两分钟,带上水。
我抓起旁边冷却了一半的水壶,朝对面小跑过去。
风还在,沙子像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空气里横冲直撞。
她站在跑道边,眯着眼,手背向外,掌心往里,明显不想让灰尘再进去。
我把帽檐往她那边挡了挡,压低声音:别动,我来。
她抬了一下眼皮,努力睁开一点点缝隙,认出是我,微微点头。
我把水倒在自己的掌心,先把手心冲干净,再让水从她手背上淌过去,把细沙和汗混着往下带。
第二次我去拧壶盖,她说:等一下。
怎么了?
她把手翻过来。
掌根一道浅浅的红痕,像被纸边整齐切过,皮肉没有破,却渗出了细密的红点。
风一吹,像是要起火。
我皱眉,从裤兜里摸出上次剩下的创可贴,“还在。”
她笑了一下,“你怎么随时都有这些。”
“可能是程序员的职业病。”我把创可贴撕开,“系统遇到异常,先贴一层补丁,再看日志。”
她地笑出声,又很快收住,轻声说:谢谢。
我撑着她的手腕,尽量不碰到伤处,把创可贴贴上去。
她皮肤很凉,指节白白的,手掌线像画过似的清楚。
我突然有点恍惚,像是在临时借用了另一个世界的权限。
“可以了。”我收回手,没让自己多停,指了指她的眼睛,“眨几下试试。”
她照做,两三次之后,眼角的紧张慢慢松下来,“好多了。”
“风还会停。”我说。
“嗯。”她抬眼看我,“你呢?你眼睛没事吗?”
“没事。”其实有一点辣,但我真的没事。
她点点头,又低头看掌心,“贴得很工整。”
“谢谢。”我很认真地说。
教官的哨声响了,我说:“我该回去了。”
“晚点见。”她说。
“晚点见。”
我小跑回队列。
周晓雨用一种我等这个故事续集很久了的表情望着我,我装作没看见。
口令又开始,风也慢慢收起了刃。
——
午休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江寻:谢谢你,救世主。
我:夸张了。我只是贴了个补丁。
江寻:但补丁很管用。手不再辣了。
我:那就好。眼睛怎么样?
江寻:也好多了。风停了就不辣了。你呢?
我:我皮厚。
那边停了几秒,又发来:
江寻:我刚刚有点担心你会被教官骂。
我:请了两分钟假。严格但不坏。
江寻:那我放心了。
她后面加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我盯着那个笑脸看了足足五秒,才关屏去睡十分钟的午觉。
——
误会来得毫无征兆。
下午训练结束,我和周晓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两个艺术学院的女生。
她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忽然回头看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脚,对另一人小声说了句:就是她,江寻昨晚说的那个。
我脚步一顿。
什么那个?周晓雨竖起了天线。
没什么。我敷衍。
可那两个女生已经走远了。
风把她们的一点点笑声吹回来,我听不见具体的词,只听见一种不太友好的轻。
我不知道这种心里冒起来的酸是从哪来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词太容易被填进一千种想象,或许是因为昨晚说的这四个字像针一样细。
晚饭后,她发来消息:
江寻:今天的光影比昨天干净。我画了你们方队的转身。要看吗?
我盯着屏幕,指尖停在“好啊”上方,却莫名地往回收了一点。
周晓雨端着餐盘坐下,眼神像雷达一样扫过我,“你怎么了?”
“没事。”我说。
“你这‘没事’写满了‘有事’。”她放下餐盘,压低声音,“说。”
我把刚才的事说了。
说完觉得自己像个毫无根据的、浅薄的侦探。
周晓雨叹了一口气,误会的根,就是这五个字:昨晚说的那个
“我是无端起疑吗?”
“是,也不是。”她很诚实,“你喜欢一个人,所有看起来与她有关的线索都会被放大。但你要记住另一个事实:你们没有建立任何排他性的关系。她对谁用了‘那个’,你都不该先对自己下结论。”
“你说得对。”我捏了捏水杯盖。
“还有更对的。”她凑近一点,“遇到误会,第一条最佳实践是什么?”
我看她,“直连接口?”
“对。不要走代理。”她一拍桌子,“你直接问她。”
我盯着屏幕,心里忽然冒出另一个声音:如果问了,会不会显得我在意过头?
好在她又发来一条消息,替我做了选择题。
江寻:你在吗?
我:在。
江寻:想跟你商量个事。我们学院明天要做一个“训练细节观察”的小作业,需要两人一组相互采访,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对象?就是……受访对象。
我笑了一下,回:
我:愿意。什么时候?
江寻:晚自习后?在湖边。人少一点。
我:好。
我打字:
我:顺便……我也想问你一件小事。
她隔了两秒回:
江寻:当然。
我把误会的根收进口袋。
问,是最干净的路。
——
夜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气里的凉。
月亮比前两日更圆一点,倒映在水里,被风揉成一圈圈的银纹。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坐在长椅上看湖。
她来时脚步很轻,没惊到我。
“等很久了吗?”她坐到我旁边,声音不高不低。
“没。”我看她,忍不住先问了:“你手还疼吗?”
“好多了。”她把手掌摊开给我看,创可贴的边缘紧紧贴着皮肤,“贴得很好。”
“那就好。”我呼出一口气。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们先做采访?很简单。比如‘你觉得军训里最难的环节是什么’,‘你用什么方法对抗疲倦’之类。每题不超过两分钟。”
“好。”
她认真地问,我认真地答。
问题不难,像两个坐在同一张桌子边的人各自递过去一个杯子,杯里装着自己当天盛到的水。
她写字很快,停顿的时候会抬眼看看我,确认有没有漏掉关键字。
二十分钟后她合上本子,我的部分结束了。你要问什么?
我把口袋里的那句拿出来,尽量说得平静:“今天路上听到两个你们学院的同学,说‘就是她,江寻昨晚说的那个’。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在意。”
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笑了笑,“谢谢你直接问我。”
“我不想自己编故事。”我说。
“你做得对。”她把本子翻开一页,写下误会——直接沟通,又合上,像给今晚的动作做了一个小注释。
昨晚我们讨论采访对象,我看了好几个人的训练笔记,觉得你写得最清楚,就说那个写训练细节很专业的。她们大概偷懒,把后半句吃掉了。
我突然觉得好笑,像是堵了半天的路被人从旁边一推,车过去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写得清楚?”我忍不住又问。
因为你在乎。她说,在乎是写清楚的第一步。
风从湖面又吹了一阵,吹乱了她耳边的一点发。
我忍住了伸手的冲动,换了个不那么危险的问题:你的作业呢?今天的光影有抓到吗?
她从包里抽出那本小本,翻到中间一页。
纸上是一组快速的手稿,线条不多,但每一笔都不轻。
我看到了背部肌肉的紧张,看到了肘部角度压出的那点硬,甚至看到了地上影子在不同时间的收缩与铺开。
“很厉害。”我说。
“谢谢。”她抬头,“你要看你自己吗?”
“我?”
她翻到后一页,递给我。
纸上是一个半侧背影,帽檐压低,肩膀略微前倾,脚跟刚要落地。
看不见脸,却像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完自己先笑了,这问题太傻。
因为你在我的画里。她低声说。
我忽然听见心脏在夜里敲了一下,比口令更清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认真地把那一页又看了一遍,然后把本子还给她。
我们都没说话,风从我们身后轻轻绕过,像一只迟钝但温柔的猫。
谢谢你今天。她打破安静,还有前天、昨天、和前天的前天。
“我做了什么?”
你认真训练、认真数拍、认真站直、认真把创可贴贴整齐。她看着湖,我喜欢认真。
我在喉咙里轻轻地了一下,像是怕一个字会把什么吓跑。
那……她偏头,我可以也认真一点吗?
比如?
比如,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一点,我认真的想继续认识你。
一阵风把路灯下的柳枝往前推了一小步。
我的手在膝盖上攥了一下,又慢慢摊开。
我也想。我说。
她笑了。
那笑并不骤亮,而是像水上浮起的一点亮,慢慢铺开。
“那我们约好,”她说,“明晚的同一时间,还是这里。我把今天整理好的稿子给你看,你把你写的训练小工具给我看。”
“训练小工具?”
“你不是写了一个自我提醒的小程序吗?数拍、换脚、抬头提示。”她眨眨眼,“我猜的。”
我愣了一下,笑出来,“好。我给你看。”
“成交。”
我们起身。她把帽子扣好,我把水壶拎在手上。走到岔路口,她停了一下,抬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晚安。”
晚安。
我扣住她的指尖一瞬,又很快放开。
约定在掌心里落座。
她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
我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被灯光一点点收进夜色里,直到最后只剩下被风吹动的一小截树影。
我回过头,湖面还在缓慢地起伏。
影子在水里认真地重复我们的动作——靠近、停下、挥手、离开。
我知道,误会已经被我们一起收拾好,像被吹乱的纸张重新压平。
而心,正往同一个方向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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