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影落谁家》
子时过半，扬州城浸在一片淅沥冷雨之中。钦差行辕的书房内却灯火通明，与窗外的凄清恍若两个世界。陈明远指尖敲打着黄花梨木桌面，面前摊放着刚刚由侍卫秘密送来的几份口供，眉峰紧锁。上官婉儿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供词上的几个名字，心头亦是一沉。
“大人，”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掩盖，“李员外和赵掌案的口供对上了，那批私盐的最终去向，果真指向……”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带进一股湿寒的夜风。张雨莲鬓发微湿，官靴上沾着泥泞，显然是从外匆匆赶回。她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将怀中紧抱着一只以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小心放在桌上，语气急促：“大人，婉儿姐，东西取回来了。藏得极为隐秘，若非您画的那张‘比例尺图’，绝难在假山石窟腹中找到。”
林翠翠闻声也从内室走出，见状忙递上一块干帕子。陈明远已亲手解开了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卷画轴。画卷徐徐展开，并非预想中的地形图或密信，而是一幅笔意精湛、设色古雅的《姑苏繁华图》摹本，市井舟桥，人物生动，几可乱真。
“这……”上官婉儿疑惑。
陈明远的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他指尖抚过画卷上题跋的印鉴，又仔细审视着绢帛的质地和墨色沉蕴的程度。“果然如此。他们以为将秘密藏于画中，便能瞒天过海。雨莲，取紫光灯来。”
那盏由陈明远画出草图、命能工巧匠勉强仿制出的简易紫光灯，光线幽蓝微弱，却是照妖镜般的存在。幽光扫过画卷上那片精心绘制的苏州闾门街市，一层以特殊隐形药水绘制的、完全不同的线条与标注缓缓浮现出来！
那不再是繁华盛景，而是一张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苏州园林布局图，重点标注了城西一座名为“影园”的废弃私家园邸。图上箭头密布，指示着园中看似寻常的亭台、假山、水榭，其下却以蝇头小楷注明了改造后的机关通道、藏物密室乃至会议暗室。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老巢，”陈明远声音沉静，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冷冽，“盐案抄没的不过是浮财，白莲教折损的不过是爪牙。这条线上真正的大鱼，早已金蝉脱壳，预备在苏州以此地为根基，重织网络。”
他指向图中影园核心处的一间标注为“棋亭”的建筑：“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这里。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彻底转移或销毁之前，拿到那份名册。”
然而，如何进入且不惊动对方？影园结构复杂，机关重重，强攻绝非上策，且极易打草惊蛇。
“我来。”林翠翠忽然开口。她凝视着灯下图景，眼中闪过现代思维带来的灵光，“既然图上注明，三日后有一场以‘修复古园’为名的雅集作掩护，实为密会。这便是机会。”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她看向陈明远：“大人，请您借‘体察江南园林艺术’之名，向皇上请旨，允您带我等先行赴苏州考察。我们可假借为雅集助兴，以‘献上新奇歌舞’或‘展示海外妆奁技艺’为由，混入园中。”
“深入虎穴？”上官婉儿不无担忧。
“是最快的法子。”陈明远沉吟片刻，果断点头，“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翠翠此计甚好。婉儿，你负责打探参与雅集的宾客名单，摸清底细。雨莲，你精于观察，图上机关布局就交给你默记破解。翠翠，节目由你筹备，要足够‘新奇’，足以吸引所有人注意。”
分工已定，三人立刻行动起来。窗外雨声未歇，书房内的空气却仿佛被无形的弦绷紧，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与蓄势待发的紧张。
计划推进得出奇顺利。乾隆对陈明远“醉心园林”的请求爽快应允，甚至调侃他终于不再只盯着账册。和珅那边似乎也并未起疑，反而送来一份苏州官场的联络名单，以示支持。
启程前夜，月色朦胧。陈明远独自在院中审视着苏州城的沙盘模型，推演着各种可能。林翠翠拿着一件披风走近，为他披上。
“大人，一切会顺利的，对吗？”她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穿越以来的惊心动魄，周旋于帝王与权臣之间的如履薄冰，让她时常感到孤身置于洪流的彷徨。
陈明远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添了几分温和。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怕了？”
“有您在，不怕。”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料到的依赖与信任。
陈明远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落下的一片细小花瓣。指尖温热，一触即离。“我们会回去的。”他低声道，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对自己的告诫，“在回去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在这里出事。”
空气仿佛凝滞，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月光下悄然流动。林翠翠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她脸色微白，手中紧攥着一封密信：“大人，刚收到的消息。影园雅集的宾客名单里……有和珅大人的门人，而且，我们安排在苏州的眼线，有两个……失联了。”
陈明远眼神瞬间冷冽如冰。
“和珅？”林翠翠惊呼。
“不止，”上官婉儿吸了口气，继续道，“雨莲下午去驿馆核对行程后，至今未归。她随身携带的……那份影园的复刻图纸，也不见了。”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张雨莲失踪？图纸丢失？和珅的人莫名卷入？
所有看似顺利的表象被瞬间撕碎，巨大的陷阱感扑面而来。他们以为自己是猎手，却可能早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陈明远方才那句“不会让任何人出事”的余温犹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
陈明远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发白。他盯着沙盘上那座代表影园的微缩模型，眼神锐利得似乎要将它洞穿。
“和珅……他到底想做什么？”上官婉儿声音发颤，这个消息对她冲击巨大，那份微妙的情感在此刻变成了巨大的不安与怀疑。
“失联的眼线，失踪的雨莲……”林翠翠感到一阵寒意，“大人，我们的计划是否早已泄露？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局？”
陈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乌云并未散去，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碰撞——乾隆的默许、和珅的“协助”、看似顺利的进程、突然的变故……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计划不变。”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雅集，照常参加。”
“可是雨莲她……”林翠翠急道。
“正因雨莲下落不明，图纸可能已落入对方之手，我们更要去。”陈明远的目光扫过两人，“对方劫人夺图，要么是阻止我们，要么……就是想引我们更快地进去。无论哪种，影园都是唯一的核心战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至于和珅……他的门人在名单上，或许是他插手此事的信号，或许，也只是另一重迷雾。但此刻，我们已无路可退。”
“收拾行装，天明出发，赴苏州。”陈明远最后下令，字字千钧，“我倒要看看，这‘影园’之中，落的究竟是谁家的影！”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预示着前路莫测的凶险。张雨莲身在何处？图纸落于谁手？和珅是敌是友？那座机关算尽的影园，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最终真相，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有疑问，都沉入这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亟待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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