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城血案的余波,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引爆了整个中州修真界。
二十余万生灵的无声湮灭——那不是战场上刀剑相加的血肉横飞,而是更为可怖的“存在抹除”。房屋街道犹在,商铺摊位上货物依旧陈列,茶楼里茶杯仍有余温,唯独人畜鸟虫尽数消失,连一丝血迹、一缕残魂都未曾留下。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浓郁到令金丹修士都感到真元滞涩、神魂压抑的魔气残留,以及少数幸存者语无伦次描述的、遮天蔽日的蠕动阴影与阴影中心令人癫狂的冰冷紫眸,共同构成了一幅超出常理认知的恐怖图景。
这记重锤,彻底敲碎了中州修真界长久以来“魔教不过癣疥之疾,偶有滋扰,难成气候”的傲慢认知。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伴随着各种添油加醋的流言,从西部边境迅速向腹地蔓延。凡俗国度城门日夜紧闭,巡逻兵卒增加数倍,各地供奉仙师的香火陡然旺盛;大小修真宗门、家族则纷纷开启护山大阵,召回在外弟子,巡查属地频次倍增;各大坊市物价应声飞涨,尤其是护身、破邪、净化类的符箓丹药,以及探查魔气的罗盘、法器,几乎被抢购一空,甚至有价无市。一种山雨欲来、大祸临头的压抑感,笼罩在无数修士心头。
面对如此骇人听闻、手段诡异莫测的魔劫,组建“正道联盟”,摒弃前嫌,共抗魔灾的呼声,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主流声音。以执正道牛耳的天剑宗、底蕴深厚的青玄门、超然物外的妙音坊、以及远在西域却以降魔着称的金刚寺为首的几家顶级宗门,反应迅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声,倡议召开“诛魔大会”,广邀天下正道同仁,齐聚中州核心之地——由散修联盟和诸多中立商会共同管理的巨型城市“天阙城”,共商大计。
消息如风传遍四方,各方势力反应却是冷暖不一。大中型宗门出于地位、声望或实际安全考虑,大多积极响应,或派德高望重的长老,或遣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为代表,星夜兼程赶往天阙城;众多小宗门和散修则观望者居多,既怕被卷入顶级势力主导的大战中沦为炮灰,又怕若不参与,日后会被扣上“不尊正道大义”的帽子,遭人排挤甚至清算;一些地处偏远、自以为魔祸一时难及的势力,则寻着“山高路远、魔踪未显、需镇守本土”之类的借口,态度暧昧,含糊其辞。
新剑盟自然也收到了邀请——那是一份烫着金边、用料考究却制式统一的请柬,由天剑宗与青玄门联合落款,语气平淡公事公办,与其他发给新兴势力或小宗门的请柬别无二致,显然并未对这个崛起于西部边境的新势力给予太多额外关注。
云霄山,新剑盟议事大殿。
夜色已深,但殿内却灯火通明,十余盏以深海夜明珠炼制的明光符灯将宽阔的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殿外山风呼啸,穿过新立的阵法屏障,发出低沉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
林轩坐在主位,将那份散发着淡淡檀香气的请柬轻轻放在厚重的黑檀木桌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数月近乎闭关的苦修,加上剑墟传承的潜移默化与肩上日益沉重的责任,让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青涩气几乎褪尽。眉宇舒展间,是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深邃,眸光开阖,偶尔闪过一丝如同历经沧桑般的洞悉与锐利。气息内敛,却隐隐与整座云霄山地脉勾连,仿佛他坐在那里,便是山岳核心。
“天阙城,诛魔大会……”他低声重复着请柬上的关键词,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去,还是不去?”坐在下首右侧的石破天抓了抓刺猬般的短发,声如洪钟,打破沉寂,“俺觉得该去!那些鼻孔朝天的大宗门不是要搞什么联盟吗?正好!让他们也见识见识俺们新剑盟不是泥捏的!也听听他们到底能拿出什么像样的法子对付那些鬼魅一样的魔崽子!”他拳头握紧,骨节发出噼啪轻响,战意昂扬。
左侧首位的墨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袍,闻言缓缓捻着颌下几缕灰白长须,沉吟道:“石堂主所言,是明面上的道理。此等大会,关乎天下大势,更涉及魔劫应对之核心情报。我新剑盟根基新立,若完全置身事外,不仅易被主流孤立,难以获取关键信息,还可能授人以‘不尊大义’之口实。去,是应当去的。”
他话锋微转,眼中闪过老辣的精光:“只是……盟主,以老朽多年所见所闻,这所谓‘正道联盟’,倡议时固然冠冕堂皇,振聋发聩,但其后发展,往往雷声浩大,雨点却未必如期啊。”
“墨老何出此言?”坐在林轩身侧稍后的苏月轻声问道。她一身月白流云长裙,身姿窈窕,气息清冷如霜月。经过数月静心调养与刻苦修炼,不仅旧伤尽复,修为更是精进神速,丹田内金丹虚影已隐约凝实,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正式踏足金丹大道。此刻她黛眉微蹙,认真倾听。
墨渊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老朽虚度数百春秋,类似场面,见过不止一次了。平日里无事,各家尚可把酒言欢,同享安乐,共分利益;一旦真正大难临头,尤其是涉及宗门根基、核心资源、乃至生死存亡的抉择时,人心之私,便显露无遗。天剑宗与青玄门,为争这中州剑道乃至正道魁首之位,明争暗斗已持续数百年,积怨颇深;妙音坊向来超然,多以音律修身,于争斗之事兴趣缺缺,遇事往往以保全自身为先;金刚寺远在西域佛土,虽心怀慈悲,愿降妖除魔,但真要他们倾尽寺内精锐,不远万里来中州长期征战,恐怕也非易事,其间粮草、补给、损耗,皆是难题……更遑论那些依附于各大宗门之下的诸多势力,彼此之间恩怨纠缠,利益盘根错节,旧仇新恨数不胜数。想让这样一群人真正抛弃前嫌,拧成一股无懈可击的绳索?难,难如登天呐。”
“嘿嘿,老墨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殿门阴影处,传来酒剑仙略带沙哑的嗤笑。他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手里拎着那个似乎永远喝不空的朱红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弥散开来。“什么狗屁联盟,什么共抗魔劫?不过是那帮孙子又想出来占便宜、捞好处的把戏!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大义帽子扣得比谁都高,无非是想抢占个‘名分’,号令群雄,好让别家去拼命,自己躲在后面摘桃子!真要到了要出人、出血、出底蕴的时候,你瞧好吧,推诿扯皮、保存实力、暗地里使绊子、甚至关键时刻背后捅刀子的,绝不会少!老夫当年……”他咂咂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没再说下去。
林轩静静听着众人的分析,目光再次落到请柬上那并排而立、龙飞凤舞的天剑宗剑印与青玄门道纹之上,指尖停止敲击。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灯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师父和墨老所虑,正是我心中所忧。”林轩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次天阙城大会,名为‘诛魔’,实为‘博弈’。是各方势力在魔劫压力下,重新划定话语权、争夺利益主导权的一次角力。我新剑盟创立未久,根基尚浅,实力未丰,在那些老牌势力眼中,恐怕连上桌博弈的资格都勉强。更何况……”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最核心的几人,“我们身负剑墟传承,更知晓部分关于‘天魔’的骇人真相。此去天阙城,必是龙蛇混杂,眼线密布,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须得慎之又慎,如履薄冰。”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酒剑仙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林轩继续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闭门造车,对外界风云变幻一无所知。有些事,必须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身去感受。我们需要知道,在‘魔劫’这个看似迫在眉睫的共同敌人面前,这些自诩为正道栋梁的势力,究竟能团结到什么程度?他们的底线在哪里?又有哪些势力,或许早已在暗中变质,与魔道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或者其本身行事,就已偏离了‘正道’二字?”
他心中还有更深层的考量:剑墟之主的警示言犹在耳,那所谓的“天魔”可能与上古乃至更久远的秘辛有关。这次大会,或许也是探查相关线索的机会。
思虑已定,林轩斩钉截铁道:“故此,大会,我们必须去。但不能倾巢而出,给人以可乘之机。我亲自带队,苏月师姐随行,另从各堂挑选十名机敏沉稳、精于察言观色的筑基弟子同行。师父,”他看向酒剑仙,“烦请您与石堂主、墨老共同坐镇云霄山。务必加强戒备,完善阵法,谨防有心人趁我等离山,前来窥探甚至滋事。影舞……”他看向角落阴影,那里气息微弱但平稳,“你伤势未愈,本源受损,不宜奔波,也留下静养,可协助墨老处理盟内日常事务。”
“你要亲自去?”酒剑仙眉头拧起,不赞同道,“那天阙城如今必是各方势力眼线交织的龙潭虎穴,你身负剑墟传承,乃是众矢之的,万一身份泄露,或者被那些老狐狸看出端倪……”
“正因为身负重责,关乎剑墟传承与可能的浩劫真相,我才必须去。”林轩目光澄澈而坚定,打断师父的担忧,“躲在云霄山,固然安全,却也等同于自盲双目,自塞双耳。唯有深入漩涡中心,方能看清暗流走向。放心,我会小心行事,以新剑盟盟主、边境新兴势力代表的身份前往,只要不主动显露剑墟相关,当可无虞。况且,不是还有师父您传授的诸多保命遁形之术么?”
酒剑仙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眼神毫无动摇,最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又灌了口酒,嘟囔道:“翅膀硬了,管不了了……随你吧!不过小子,给老夫记住,活着回来!东西丢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弟子谨记。”林轩郑重应下。
三日后,一行十二人悄然离开了云霄山。林轩与苏月皆换了不起眼的常服,收敛气息,十名筑基弟子也做寻常散修打扮,混入前往天阙城的修士洪流之中,朝着中州腹地那座巍峨巨城进发。
半月后,天阙城。
这座坐落于中州核心平原、倚靠横贯大陆的“澜沧江”而建的巨城,素有“万修之都”、“不夜仙城”的美誉。城墙高逾百丈,乃是用掺入了“星辰铁屑”的玄罡岩垒砌而成,历经数千年风霜与战火,依旧巍然耸立,其上阵法符文隐现,灵光氤氲。平日里,这里便是中州最繁华的修士聚集地,商铺林立,拍卖会频繁,人流如织。
而此刻,因“诛魔大会”召开,天阙城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挤程度。来自中州各地、乃至邻近地域的修士,如同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涌入。巨大的城门处,排队等候查验身份、缴纳入城费的队伍蜿蜒数里;天空中,各色流光络绎不绝,剑光、遁光、飞舟、楼船、甚至珍禽异兽拉曳的宝辇,划破长空,引得地上无数修士抬头观望,议论纷纷。城内所有稍具规模的客栈早已爆满,租金翻了几番,后来者甚至不得不租借民宅、院落,或者干脆在城外临时开辟洞府暂居。
城内的气氛,喧嚣中透着一股紧绷。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修士们三五成群,谈论的话题几乎离不开“飞云城惨案”、“诡异魔影”以及即将召开的“诛魔大会”。恐慌、忧虑、愤怒、猜疑、期待……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这座巨城仿佛一个充满高压的熔炉。
大会地点,设在城中央占地极广的“万法广场”。此地平日便是举办大型庆典、拍卖、比试的场所,地面以“镇灵石”铺就,坚固无比,且能一定程度上平息法力余波。此刻,广场四周早已搭建起数十座高低错落、规格不一的观礼高台,按照宗门实力、地位与影响力严格划分区域。
最核心、最雄伟的几座高台,自然是天剑宗、青玄门、妙音坊、金刚寺等顶级宗门的专属区域。高台以灵木搭建,辅以玉石装饰,高达数丈,视野极佳,各自悬挂着代表宗门的旗帜徽记——天剑宗的银色剑旗猎猎,青玄门的青莲道幡飘飘,妙音坊的素雅琴纹帷幔轻垂,金刚寺的万字佛旗庄严。台上弟子身着统一服饰,肃然而立,气息凝练,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势便让远处观者心生敬畏。
稍次一级的高台,则是诸如“凌霄剑派”、“百草谷”、“烈火宗”、“玄阴教”等实力雄厚的大中型宗门区域,规格稍逊,但依旧显眼。
再往外围,则是众多小宗门、各地散修联盟的代表区域,以及像新剑盟这样未被明确归类、被视为“新兴势力”或“其他”的混杂区域。这些高台普遍低矮简陋,位置偏僻,往往挤着好几家势力,显得有些杂乱。
林轩等人被引导至最外围西北角的一处高台。此台不过丈许见方,以普通铁木搭建,毫无装饰,位置偏僻,望向中央广场的视野虽算开阔,但距离核心高台足有数百丈之遥。对此安排,同行的几名年轻弟子脸上不免露出几分不忿之色,林轩却神色淡然,摆手制止了他们的低声议论。
“此处甚好,清静,便于观察。”他传音道,率先在台边一张普通木椅上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万法广场,将各方势力的位置、旗帜、人员神态一一记在心中。苏月静立其身侧,月白长裙随风轻动,清冷目光同样逡巡四周。
午时三刻,一声清越的钟鸣自广场中央最高的钟楼响起,声传全城,将所有的喧嚣嘈杂压下。诛魔大会,正式开始。
首先登场的,是此次大会的主要发起方之一,天剑宗。代表天剑宗发言的,竟是那位曾在西部边境与林轩有过一面之缘的真传弟子——白无尘。数月不见,这位天剑宗的青年俊彦气息越发凝练精纯,隐隐已有突破金丹中期的迹象。他一身素白剑袍,腰悬古朴长剑,立于高台前沿,阳光洒落,更衬得其人如玉,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昔日那份显而易见的倨傲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负重任、引领群伦的沉稳气度。
白无尘的发言条理清晰,言辞恳切。他先是沉痛描述了飞云城血案的惨烈景象,着重强调了其“无声湮灭”、“魔气诡异”、“目击紫眸”等超出常理的特征,指出此非寻常魔教作乱,而是一场可能席卷整个修真界的可怕魔劫开端。接着,他痛陈魔教猖獗、生灵涂炭,呼吁在场的所有正道同仁,无论宗门大小,无论过往恩怨,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务必摒弃前嫌,精诚合作。最后,他正式提出倡议:组建“中州正道诛魔联盟”,设立盟主、长老会,统一号令,协调资源,划分防区,共同抵御并剿灭魔患。
“魔劫当前,非一家一派可独抗!唯有团结一致,方能护我道统,卫我苍生!”白无尘的声音灌注真元,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激昂处,隐隐有剑鸣相和,颇具感染力。
他的发言赢得了台下许多修士,尤其是那些实力较弱、缺乏安全感的小势力以及不少热血未冷的年轻修士的热烈掌声与附和。
然而,当白无尘发言完毕,轮到紧邻天剑宗高台的青玄门代表发言时,广场上的气氛便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青玄门此次领队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道人,道号“玄阳子”,乃是青玄门掌教一脉的实权长老,金丹后期修为,在门内威望甚高。他先是面带肃容,对白无尘的倡议表示原则上的赞同,称“魔劫汹汹,确需同道携手”。
但话锋随即一转,声音变得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白师侄忧心天下,胸怀大义,所言甚是。然则,联盟既立,便非空谈口号,需有具体章程方可运转。玄阳愚见,有几处关节,需在联盟成立之初便议定清楚,以免日后生乱,反伤和气。”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资源如何调配?各宗各派,底蕴不一,出力不同。联盟运转,日常巡查、情报传递、大战损耗,皆需海量灵石、丹药、材料支撑。是按宗门实力摊派,还是按受益程度缴纳?战后损耗又该如何补偿?”
“其二,防区如何划分?魔踪飘忽,威胁各异。是强者担重任,守要冲?还是平均分配,轮替换防?若某处防线吃紧,邻近势力是必须无条件救援,还是可视自身情况而定?救援损耗又算谁的?”
“其三,亦是重中之重,”玄阳子目光扫过台下,尤其在几家与青玄门关系密切的中型宗门代表脸上顿了顿,“盟主之位,由谁担当?长老会席位,又如何分配?需得德高望重、修为超绝、且能公允处事之前辈方可服众。另外,联盟号令,对各成员约束力几何?若有成员阳奉阴违,或临阵脱逃,又当如何惩处?战利品,包括魔功典籍、诡异法器、乃至收复的灵地矿脉,又当如何分配?”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抛出,每一个都直指利益与权力的核心,瞬间将方才略显高涨的“同仇敌忾”气氛冲淡了不少。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低声议论,许多人脸上露出沉思、犹豫甚至警惕的神色。
妙音坊的代表,一位身着素白长裙、怀抱一张焦尾古琴、气质清冷出尘的女修,此时轻启朱唇,声音清越如空谷流泉,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玄阳道友所虑,皆在情理之中。无规矩不成方圆。然则,值此魔劫锋芒初露、敌情未明之际,是否应先搁置部分过于细致的权责划分,优先议定联合行动之大略方略?例如,如何建立有效的情报共享网络,追查魔踪源头?如何协防重点区域,建立快速反应机制?对于飞云城、乃至可能出现的类似诡异袭击,当以何种手段应对为先?待大局稍稳,敌我态势明朗,再细化章程,似乎更为稳妥。”这位妙音坊的“琴心仙子”显然更倾向于务实与效率,不愿过早陷入无休止的利益纠葛。
金刚寺的高台上,一位眉毛金黄、面色红润、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声如洪钟,震得空气微颤:“阿弥陀佛。降魔卫道,乃我佛门本分,义不容辞。闻中州魔劫肆虐,生灵涂炭,我寺僧众同感悲悯。主持方丈有令,愿遣‘护法金刚’僧兵三千,携佛门法器,驰援中州西部边境。然则,”老僧话锋也随之一转,“西域与中州,相距何止万里?三千僧兵长途跋涉,人吃马嚼,法器损耗,丹药补给,皆非小数。我寺虽有些许积累,然独力难支,还需中州各位道友慷慨解囊,共同筹措才是。此外,僧兵不谙中州地理风情,需有熟悉本地之同道引领配合。”
各方势力代表你一言我一语,看似都在为联盟出力献策,实则暗藏机锋,各有盘算。天剑宗意图借倡议之功与自身实力,顺理成章地占据联盟主导权;青玄门则不甘示弱,处处设限,提出种种“实际问题”,既是为了争夺话语权和实际利益,也是在给天剑宗设置障碍;妙音坊希望保持一定超然性,不愿被过深绑定在某个以争斗为主的联盟战车上;金刚寺愿意出兵,这是实实在在的力量,但索要的资源支援也毫不含糊,且暗示需要“主导权”或至少是平等的合作地位。
而那些数量众多的中小势力代表,则大多噤若寒蝉,或随声附和某一大宗,或低头不语,生怕言多必失,站错了队,日后遭殃。偶有几个出身散修或小派、满怀热血的中年或青年修士,忍不住起身大声疾呼,认为当此危难之际,应暂弃私利,以剿魔大局为重,先团结起来再说。但这些声音往往很快被淹没在更具体、更现实的利益争论与大宗代表隐含威慑的目光中,显得苍白无力。
林轩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坐在那偏僻的高台边缘,冷眼旁观着这场逐渐变味的“诛魔大会”。心中早已了然:一切皆如墨渊与师父所料。这所谓的联盟倡议,在各方根深蒂固的私心与算计之下,正迅速演变成一场讨价还价、勾心斗角的利益分割与权力博弈大会。关于魔教组织结构、飞云城血案中那诡异阴影与紫眸的深入分析与应对策略、如何预防下一次类似袭击……这些最核心、最紧迫的议题,反而在无休止的扯皮推诿中被有意无意地搁置、淡化,成了背景板。
他甚至敏锐地注意到,当争论进行到关于“联盟成员资格审核与内部整肃”时,有几个明显依附于青玄门的中型宗门代表,在发言时语气含混却意有所指,将矛头隐隐引向“某些近年来骤然崛起、来历成谜、行事手段异于常轨的新兴势力”,指责此类势力在魔劫期间“恐成隐患”、“难辨忠奸”,提议联盟成立后,应对所有成员,尤其是非传统势力进行严格的“根底甄别”和“定期整肃”,以确保联盟“纯洁性与可靠性”。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新剑盟近年在西部边境的活跃表现以及其与青玄门下属势力曾有过的摩擦,所指为何,在场不少有心人已是心知肚明。
苏月在他身侧,以微不可查的幅度靠近半分,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低低传入林轩耳中:“看来,青玄门那边,对我们还是‘念念不忘’,即便在这种场合,也不忘给我们上点眼药。”
林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传音回道:“意料之中。联盟的框架还未搭起,内部的倾轧与排挤已然开始。就凭这效率,这凝聚力,想要应对那神出鬼没、手段诡异莫测的魔教主力?恐怕……”他轻轻摇了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就在会场内的争论渐趋白热化,几位大宗代表就“盟主候选人资格”和“首批资源摊派比例”开始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场面有些僵持之际——
“报——!!!”
一声凄厉焦急、甚至带着惊恐的嘶吼,如同破锣般从广场边缘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论声!
只见一名浑身浴血、道袍破碎、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的修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冲入万法广场,径直扑向中央区域!他胸前一个被灼烧出的恐怖窟窿还在冒着黑烟,脸上沾满血污与尘土,眼中布满血丝,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紧急军情!西部……西部‘落霞山’灵矿及联合防御据点……昨日深夜……遭不明魔物大军突袭!!!”他嘶声力竭,声音因过度用力而撕裂变形,却清晰得令人心悸,“驻守的凌霄剑派、百草谷……两宗弟子长老……共两百三十七人……尽数……尽数罹难!无一生还!现场……现场魔气冲天,经久不散……有、有逃出的外围巡哨称……看到了会移动的、小山般的黑色肉瘤怪物……还有……还有漫天飞舞的、吸取生魂的紫色幽光!!!”
嗡——!!!
整个万法广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落霞山!那是中州西部仅次于飞云城的又一处战略要地!不仅蕴含一座中型灵石矿脉,更是由凌霄剑派、百草谷等数个中型宗门联合设立的重要防御前哨,驻扎力量不弱!竟然……竟然在“诛魔大会”召开期间,在天下正道几乎齐聚天阙城的时候,再次遭袭!而且同样是全军覆没的惨案!
刚刚还在为盟主之位、资源比例争得面红耳赤的各方代表,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尤其是凌霄剑派和百草谷的代表,更是霍然站起,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既有震惊悲痛,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为剧烈的哗然与骚动!恐慌的情绪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广场!
“肃静!!!”白无尘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身前玉案,霍然起身,金丹修士的威压混合着凛冽剑意勃然爆发,暂时压下了场中的混乱。他脸色铁青,眼神却锐利如剑,扫视全场,厉声道:“魔教猖獗至此!公然挑衅我正道联盟!诸位,事到如今,还有何可争论不休?!”
他再次提高了音量,声震全场:“当立刻成立诛魔联盟!组建联军先锋,即刻开拔,驰援落霞山,剿灭魔踪,查清真相!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玄阳子此刻也顾不得再与天剑宗暗中较劲,同样面色阴沉如水,立刻高声附和:“白师侄所言极是!魔焰嚣张,刻不容缓!我青玄门愿出精锐剑修五百,阵法师五十,携带破魔符箓三千,即刻准备,奔赴落霞山!”
妙音坊的琴心仙子与金刚寺的黄眉老僧对视一眼,也知此刻不能再纠缠细节,纷纷表态。琴心仙子道:“妙音坊可出擅长音律攻伐、镇魂清心的弟子百人,携‘清心普善咒’阵法前往。”黄眉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除原定僧兵,老衲可亲率十八罗汉,携佛宝‘镇魔塔’先行!”
其他大小势力见状,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得纷纷出声,或表示派兵,或表示出资源,场面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同仇敌忾”的状态。
然而,林轩那双洞察入微的眼睛,却从这看似众志成城的表态中,看出了更多东西。那些急切表态、声音最大的,往往是像天剑宗、青玄门这样距离落霞山较远,或者本就做好了出兵准备的顶级势力。而几个地理位置靠近落霞山区域、实力中等、此刻很可能成为魔教下一个目标的中型宗门代表,虽然也跟着喊出了“愿派弟子若干”的口号,但林轩清晰地看到,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的愤怒与战意,而是深深的慌乱、迟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彼此之间快速地交换着眼神,嘴唇微动,显然是在紧急传音商议,权衡着是立刻带领自家队伍回防老巢,还是真的跟随联军行动。
更有甚者,林轩注意到,那个最早带来噩耗的浴血修士,在说完消息后,似乎还想补充什么关于魔物具体形态的细节,但立刻被某位大宗代表以“伤势过重,需立刻救治”为由,让人迅速带离了广场中心,消失在人后。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信息,是有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的?
联盟的倡议,在血淋淋、热腾腾的现实惨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讽刺。
口号震天,誓言铮铮。但林轩知道,私底下,绝大多数势力,首先考虑的,恐怕仍是各自的存续与利益,仍是……各自为战。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微不可闻,消散在广场上空渐起的喧嚣风中。转头对身旁面覆寒霜的苏月低声道:“看到了吗,师姐?这便是现实。真正的联盟,从来不是靠一纸倡议、几次大会、几句口号就能建立的。魔劫的残酷与诡异,恐怕远比在场大多数人想象的,要来得更快,更猛,也更……超出常理。”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纷乱喧嚣、人心各异的广场,越过天阙城高耸的城墙与阵法灵光,投向西边那遥远的天际。不知是否心理作用,那边天空的云层,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厚重阴郁,缓缓翻涌,如同蛰伏的巨兽。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栋看似宏伟坚固、名为“中州正道”的楼宇,其内部的梁柱与基石,在真正的风暴降临之前,似乎已悄然布满了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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