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荒原，与白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铅灰色的天光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浓墨化开的漆黑。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极远处天际偶尔闪过的一丝暗红色或惨绿色的极光般的光带，短暂地勾勒出大地扭曲的轮廓，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其他感官——以及潜藏其中的无数细微声响与恶意。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比白天更加浓郁的腐朽与尘埃气味。风像濒死野兽的喘息，时断时续，卷起沙砾，打在岩石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更添诡异。远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无法辨别来源的、悠长而凄厉的嚎叫，或是某种重物在沙地上拖行的粘腻声响，旋即又归于死寂，仿佛只是错觉。
陈文和牧雨在离开与拾荒者头领会面的洼地后，并未立刻向东南遗迹进发。他们先是向反方向（西南）潜行了一段，借助复杂地形和牧雨的隐匿法术（消耗不小），绕了几个圈子，尽可能消除可能被追踪的痕迹。然后，才在确认暂无直接尾随后，转向真正的目的地。
骨板地图在黑暗中无法观看，但牧雨早已将路线和关键点记在心中。他们不敢点火照明，那无异于在黑暗中竖起最醒目的靶子。只能依靠牧雨远超常人的目力（金丹修士的夜视能力）、陈文手中碎片散发的微弱到极致的“玄黄”氤氲（仅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且被刻意压制），以及小犀那对黑暗环境似乎有特殊适应性的碧蓝眼眸（它眼中的世界似乎与人类不同）来辨识前路。
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脚下的地面可能是坚实的沙石，也可能是松软的流沙陷阱（地图上有标注），或者隐藏着尖锐的碎石和有毒的刺藤。黑暗中那些扭曲的黑色灌木丛，仿佛蛰伏的怪兽，阴影幢幢。
“左前方三十步，地面颜色有异，疑似小型流沙坑，绕行。”牧雨的声音如同冰珠，低而清晰地传入陈文耳中。她走在最前，月白长剑虽未出鞘，但剑柄始终握在手中，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尽力向四周延伸，感知着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或生命气息。
陈文紧跟其后，精神高度集中。手中的碎片除了提供微光，更像是一个敏感的危险探测器，对某些特定的邪恶或混乱能量会产生微弱的排斥或警示性温热。小犀则跟在陈文脚边，脚步轻捷，碧蓝眼眸不断扫视周围，它的净灵光晕收缩到体表，如同一个生物雷达，对“污秽”和“恶意”的感应尤为敏锐。
“宿主，环境能量读数……持续异常……‘寂气’活性……在夜晚……上升约15%……部分区域检测到……惰性能量……潮汐波动……建议避开……明显低洼……及能量淤积点……”系统断断续续的提示音在陈文脑中响起，虽然功能不全，但基础的环境监测依然在运作，提供着数据支持。
按照地图指引，他们需要先穿越一片被称为“鬼齿石林”的区域——那里遍布着风蚀形成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嶙峋石柱，地形复杂，容易迷路，也是某些夜行性小型掠食生物的巢穴。
刚一进入石林范围，压抑感骤增。那些奇形怪状的石柱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投下扭曲诡异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脚下不时能踩到细小的、像是某种生物粪便的颗粒。
“沙沙……”
左侧一根粗大的石柱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鳞片摩擦岩石的声音。
牧雨和陈文立刻停步，屏息凝神。小犀的耳朵竖了起来，朝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两点幽绿色的、黄豆大小的光芒亮起，带着冰冷的食欲。那是一条大约手臂粗细、通体灰黑、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怪蛇！它盘踞在石柱凹陷处，三角形的头颅微微抬起，分叉的蛇信无声吞吐。
“是‘石隐蝮’，毒性猛烈，擅长伪装突袭。别动，它感知主要靠热量和震动。”牧雨传音道，同时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月华寒气，凌空一点。
那点寒气精准地命中了怪蛇头部旁边的一小块岩石，岩石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霜，散发出略低于环境温度的寒意。
怪蛇幽绿的眼眸疑惑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被那突然出现的低温区域干扰了热感应，暂时失去了明确目标，缓缓将头颅缩回了阴影中。
他们趁机轻手轻脚地快速通过这片区域。
类似的小麻烦接踵而至。有隐藏在沙地下、突然弹射出来、口器布满利齿的“弹射沙虫”；有倒挂在石柱顶端、会喷洒致幻孢子的“夜哭蕈”；还有成群结队、发出嗡嗡声响、嗜血如命的“黑鳞毒蚊”……都被牧雨精妙的剑气、陈文碎片光芒的威慑（某些生物似乎厌恶这种气息）和小犀及时的净灵光晕驱散或躲避过去。
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大半个石林，距离地图上标注的下一个安全点——一处相对干燥的岩洞——已经不远。连续的高度紧张和潜行，让两人的灵力与体力都消耗甚巨，尤其是牧雨，内伤未愈，又要维持神识探查和偶尔出手，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
“前方岩洞，暂作休整。”牧雨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文点头，他也感到一阵阵虚脱。就在他们准备加速走向岩洞时，小犀忽然猛地停下脚步，浑身毛发炸起，碧蓝眼眸死死盯向右后方石林的深处，喉咙里发出极度压抑、充满警示的“呜呜”声，同时通过意念向陈文传递了强烈的“危险”、“窥视”、“不止一个”的信号！
几乎同时，陈文手中的碎片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厌恶和排斥感的温热！不是针对环境中的“寂气”或怪物，而是某种更加隐蔽、更加“人性化”的恶意窥探！
牧雨也瞬间察觉，眼神一凛，传音道：“有尾巴！从我们会面洼地就跟着了！很小心，一直保持极限距离，借助石林地形和环境干扰我们的感知……是‘腐爪’的人！”
果然被盯上了！而且跟踪技巧相当高明，直到他们心神略有松懈、准备休整的刹那，才被小犀和碎片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端倪。
“不能去岩洞了，那里容易被堵死。”陈文立刻意识到，“把他们引出来，或者甩掉。”
牧雨略一思索，眼中寒光一闪：“甩掉未必容易，他们擅长追踪。既然敢跟，就得付出代价。前面有一片‘迷音石阵’，地图上标记为声波干扰区，对神识和常规感知有扰乱作用。我们去那里，给他们设个套。”
两人心意相通，立刻改变方向，不再直奔岩洞，而是朝着石林更深处、一片地形更加复杂、石柱排列呈现奇异规律的区域快速移动。同时，他们故意放轻但并未完全隐匿脚步声和气息，给追踪者一种“猎物即将到达极限，急于寻找庇护所”的错觉。
“迷音石阵”名副其实。一进入这片区域，耳边顿时响起各种混乱的、仿佛无数人窃窃私语、哭泣、尖笑的幻听，这些声音并非真实，而是特殊形状的石柱在夜风吹拂下产生的共鸣，加上此地残留的某种微弱能量场放大后形成的精神干扰。连牧雨的神识在这里都受到了明显的影响，如同落入浑浊的水中，感知范围大幅缩减，且变得模糊不清。
陈文更是觉得头脑发胀，那些混乱的低语不断试图钻入脑海，扰乱心神。他只能紧握碎片，依靠其温润厚重的气息稳固灵台。小犀的净灵光晕在这里似乎对幻音有一定净化效果，但范围有限。
这里，是摆脱追踪或者反杀的好地方，同样也是自身感知受限的危险之地。
他们快速在石阵中穿梭，牧雨凭借记忆和对能量的感应，寻找着一处理想的伏击点——几根特别粗大、呈犄角之势排列的石柱后方，形成一个天然的半包围死角，前方则是一片相对开阔、地面布满碎石的区域。
“在这里，收敛气息，等我信号。”牧雨示意陈文和小犀躲入石柱后的阴影中，她自己则如同灵猫般攀上旁边一根石柱的中段，借着一处凹陷彻底隐匿身形和气息，月白长剑出鞘半寸，寒光内敛。
陈文背靠冰冷的岩石，将小犀搂在怀里，碎片光芒彻底收敛，只留一丝灵觉与碎片相连，感知着外界的恶意。心跳如擂鼓，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阵中的幻音依旧持续，更添紧张氛围。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几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前方碎石区域的边缘。
一共四个人。他们都穿着与荒原环境融为一体的灰褐色、带有不规则斑驳的破烂皮甲，脸上涂抹着黑灰色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与谨慎光芒的眼睛。他们的武器很统一，都是带有倒钩的短矛和淬毒的匕首，腰间挂着绳索和飞爪，行动间几乎无声，如同真正的阴影狩猎者。
正是“腐爪”部落的追踪者！
他们显然也受到了“迷音石阵”的干扰，行动比在外面更加谨慎。四人呈松散的菱形队形，最前面一人手持一根顶端绑着某种干燥腺体的短杖，不断嗅探着空气中的气味（可能是一种追踪香料）。后面三人则不断扫视着周围石柱的阴影和顶部，手中的短矛蓄势待发。
他们发现了陈文和牧雨故意留下的、指向石柱死角的些许痕迹（一点点被刻意蹭掉的苔藓，几粒方向性落下的沙砾），眼中闪过喜色和一丝嘲讽，似乎认为猎物已经慌不择路，躲入了死胡同。
四人交换了几个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散开，两人从正面缓步逼近，另外两人则试图从侧面迂回，包抄石柱后方的死角。战术娴熟，配合默契。
就在正面两人踏入碎石区域中心，侧面两人也即将就位的一刹那——
“嗡！”
一道清冷如月的环形剑气，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根石柱顶端爆发！剑气并非攻击任何人，而是猛地斩在碎石区域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地面的灰白色石板上！
“咔嚓！”
石板应声碎裂！下面竟然是一个被巧妙掩盖的、脸盆大小的浅坑！坑内瞬间喷涌出大股浓密的、灰白色的粉尘！这些粉尘被剑气激荡，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碎石区域大半范围！
“是‘惑心尘’！闭气！掩目！”为首的“腐爪”追踪者惊怒交加，厉声喝道，同时急速后退！
但已经晚了！那灰白粉尘并非毒药，却具有极强的致幻和干扰感知的特性，是牧雨之前探索时偶然发现并特意留下的“礼物”。粉尘沾身即附，吸入少许便令人头晕目眩，眼前幻象丛生，耳中幻音被放大数倍！
正面两名追踪者首当其冲，虽然及时闭气掩目，但身上已沾满粉尘，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有无数鬼影在周围飞舞嘶吼，连同伴的位置和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惊慌之下，短矛胡乱挥舞，反而差点伤到自己人。
侧面迂回的两人也被粉尘边缘波及，动作一滞。
就是现在！
牧雨的身影如同月光下的幽灵，从石柱上一跃而下，剑光如瀑，直取那为首追踪者的咽喉！速度快到极致，杀意凛然！
那为首者毕竟是精锐，虽被粉尘干扰，但生死关头野兽般的直觉救了他一命！他怪叫一声，不顾形象地向后猛滚，同时将手中短杖狠狠掷向牧雨面门！
“铛！”牧雨长剑轻挑，击飞短杖，剑势不停，在其肩头带起一溜血花！
几乎同时，陈文也从石柱后冲出！他没有攻击人，而是将早已灌注了“蕴山生气”的两块碎片，猛地相互一磕！
“锵——！”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越厚重、仿佛蕴含了某种古老韵律的鸣响，骤然在粉尘弥漫的区域炸开！这声音与石阵的幻音截然不同，充满了秩序与镇压的意味，如同暮鼓晨钟，直击心神！
“呃啊！”另外三名本就因“惑心尘”而心神紊乱的追踪者，被这突如其来的碎片鸣响一震，顿时如遭重击，抱着脑袋发出痛苦闷哼，动作彻底僵住，眼中幻象与真实交织，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小犀也没闲着，它从陈文脚边窜出，碧蓝眼眸锁定那个被牧雨所伤、正在踉跄后退的为首者，头顶晶莹小角光芒一闪，一道凝练的净灵光束激射而出，正中其胸口！
“嗤！”净灵光束对于这种充满贪婪、恶意等负面意念的个体似乎有额外的伤害加成！那为首者惨叫一声，胸口皮甲被灼出一个洞，冒出缕缕黑烟，仿佛内心的污秽被强行净化灼烧，气息瞬间萎靡下去，再也无力反抗。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从粉尘爆发到四人失去战斗力，不过短短三五个呼吸。
牧雨长剑抵在那为首者的咽喉，陈文和小犀则警戒着另外三人。粉尘渐渐散去，露出四个狼狈不堪、或伤或昏的“腐爪”追踪者。
牧雨冷冷地俯视着脚下满脸惊骇与不甘的对手，用剑尖挑起对方腰间一块刻画着狰狞爪痕的骨牌，确认了身份。
“说，你们部落还有多少人在这附近？谁派你们来的？目的只是破坏交易，还是另有图谋？”牧雨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尽管对方可能听不懂全部，但配合剑尖的杀意和逼问的气势，足以传达意思。
那为首者倒也硬气，虽然受伤不轻，却咧开嘴，露出沾染血沫的牙齿，发出嘶哑难听的嘲笑声，用那尖锐的语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眼神充满了怨毒和挑衅。
“宿主……捕捉到……关键词……‘大猎物’……‘圣山异物’……‘独吞’……‘长老命令’……”系统勉强翻译出几个词。
陈文心中一凛。看来“腐爪”部落的目标不仅仅是破坏交易，更是盯上了他们本身，或者说，是他们从圣山（黑色山峰）带出来的“东西”（碎片？小犀？）。而且似乎是部落高层（长老）直接下的命令，想要独吞这份“大猎物”！
这就麻烦了。意味着他们可能面临的，不是零星散兵的骚扰，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持续追击。
牧雨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眼中杀机一闪，但随即又隐去。在此地杀掉这四个追踪者容易，但可能会彻底激怒“腐爪”部落，引来更疯狂不计代价的报复。而且，荒原部落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或规则？
她沉吟片刻，忽然手腕一翻，长剑在那为首者脸上那道最深的疤痕旁，又轻轻划了一道新鲜的血口，然后剑尖在其皮甲上，快速刻画了一个简易的、代表“月华”与“剑”的符号。
“滚回去告诉你们长老，”牧雨用冰冷的声音，配合着凌厉的剑意和手势，“再敢伸爪子，下次断的就不是脸皮，是脑袋。想要‘圣山异物’，让他自己来拿，看他的爪子够不够硬！”
说完，她抬脚将那人踢开，示意陈文和小犀后退。
那为首者怨毒地瞪了牧雨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陈文手中的碎片和小犀，挣扎着爬起，招呼起另外三个勉强恢复行动能力的同伴，相互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逃入了石林深处的黑暗之中，连掉落的武器都顾不上捡。
赶走了追踪者，但危机并未解除。
“看来，‘腐爪’部落是个大麻烦。”陈文皱眉道，“我们前往遗迹的路上，甚至完成任务后，恐怕都不得安宁。”
“无妨。”牧雨收剑入鞘，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让他们来便是。正好用他们练手，熟悉荒原的战斗方式。而且，有他们作为‘对比’，我们与‘石肤’部落（那个头领的部落）的交易，才会显得更有价值。”
她看了一眼“腐爪”追踪者逃离的方向，冷笑一声：“贪婪是原罪。他们若不知收敛，这片荒原，不介意多几具枯骨。”
“现在，抓紧时间，去岩洞休整。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遗迹附近。”牧雨当先朝着之前计划中的岩洞方向走去。
陈文点点头，收起心中杂念，带着小犀跟上。夜还很长，荒原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腐爪”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已然缠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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