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仙楼深处，灯火幽微。叶残生跟随那陶瓷面具人，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廊道中。两侧壁上的鲛灯吐出昏黄的光晕，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绘有古老海图与星象的墙壁上，仿佛有无数默然的魂灵在暗中窥伺。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墨香、纸香，以及一种深海沉木特有的冷冽气息，每一步都踏在绵软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更添几分压抑的静谧。
叶残生心中警弦紧绷，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沿途所见——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扉上雕刻着奇异的海洋生物与符文；偶尔经过的开阔处，可见直达穹顶的巨大书架，其上卷帙浩繁，竹简、玉册、皮卷、乃至闪烁着微光的晶石，分门别类，存放有序，其规模与古老程度，远非外界任何一家书院藏书楼可比。此地，与其说是一处情报据点，不如说更像是一座收藏着沧海桑田秘密的……活化石库。
引路的陶瓷面具人始终沉默，步伐节奏恒定，仿佛一具精确的机关傀儡。叶残生试图从其身形步态中看出些许端倪，却一无所获。对方的气息完全内敛，与这楼中沉寂的环境融为一体。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出现一扇不同于其他的门户。门扉由整块温润的黑玉雕成，上无繁复纹饰，只简练地刻着一幅图案：一艘样式奇古的楼船，正破开惊涛骇浪，船首所指，是一颗指引方向的星辰。与叶残生怀中镇海印、父亲遗书上的船锚印记，气韵一脉相承。
面具人在门前驻足，并未推门，而是侧身让开，对叶残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如同融化般悄然后退，消失在廊道的阴影中。
叶残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与疑虑，伸手推向玉门。门扉应手而开，出人意料的轻巧。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奢华厅堂，而是一间极为雅致、甚至略显简朴的静室。四壁皆是书架，陈列着不少古籍。室中央仅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一灯如豆，映照着一位背对门口、凭窗而立的身影。窗外并非真实的海天景色，而是一幅巨大的、用微光宝石与特殊涂料镶嵌而成的动态海图，图中星斗运转，洋流暗涌，竟与真实的天象海流隐隐呼应，神妙非凡。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映入叶残生眼帘的，是一张清癯儒雅的面容，看年纪约在五旬上下，双鬓微霜，眉眼间带着经年累月沉思留下的细纹，但一双眸子却澄澈深邃，如同能洞悉万物本质的寒潭。他身着简单的青色布袍，周身无任何华贵饰物，唯有手中持着一卷打开的竹简，气度温润，不像是一方情报巨擘，反倒更像是一位隐居深山的博学大儒。
然而，叶残生却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比凌素心、泊舟客乃至之前遭遇的任何敌手都更加深沉内敛、却浩瀚如海的气息。这气息并非武力上的压迫，而是一种源自智慧与知识的无形威仪。
“叶公子，一路辛苦。”那人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老友闲谈，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老夫，便是此间主人，外人称我‘百晓生’。”
叶残生无法言语，只能抱拳，微微躬身一礼，目光坦然地迎向对方审视的眼神，同时将怀中的镇海印与父亲遗书握紧了几分。
百晓生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洞悉叶残生的一切，包括他的哑疾。他摆手示意叶残生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自己也回到书案后落座，将手中竹简轻轻放下。“公子不必紧张。老夫与你父叶承宗，虽缘悭一面，却神交已久。昔年靖海司鼎盛时，老夫亦曾受司内前辈照拂，得阅诸多海事秘辛。说起来，与叶、凌两家，也算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话语平淡，却如惊雷般在叶残生心中炸响。此人竟与父亲、与靖海司有旧？！
百晓生仿佛看穿他的震惊，继续不疾不徐地道：“公子心中定有无数疑问。为何引你至此？凌无赦下落如何？凌啸天身在何方？那‘七剑’之秘又是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叶残生紧握的双手，“以及，老夫是敌是友？”
叶残生重重点头，眼神灼灼，等待答案。
“引你来，是因时机已至。”百晓生神色转为凝重，“鬼渊岛异动非比寻常，东厂插手，净海营现身，乃至‘夜枭’这等隐秘势力都浮出水面，皆指向同一目标——重启‘海眼’，或者说，控制那沉睡于海眼深处的‘渊鲸’古舰。此举若成，四海倾覆，绝非虚言。而能阻止这一切的关键，除了凌家世代守护的海巡令，便是你叶家血脉与……集齐的‘七剑’。”
他起身，走到那幅动态海图前，指向其中一片被浓郁墨色笼罩、漩涡丛生的区域：“此地，便是‘归墟之眼’，海眼核心所在，亦是凌啸天目前被困之‘风暴角’。凌无赦为引开追兵，坠入附近的‘弱水深渊’，此渊诡异，隔绝气息，故生死难料，但……”他看向叶残生，“海巡令未碎，说明令主生机未绝。这是好消息。”
叶残生心中一紧，既为凌无赦可能生还而升起一丝希望，又为凌啸天的处境而担忧。
“至于‘七剑’，”百晓生转身，目光落在叶残生随身的那柄锈剑上，“并非七柄有形之剑，而是七道蕴藏天地法则、对应七海本源之力的‘剑魄’。你手中这柄，应是‘斩浪’剑魄的宿体，只是剑魄沉寂已久，需特定机缘方能唤醒。集齐七剑魄，方能布下‘镇海七截阵’，彻底平息海眼之祸。”
他走回书案，取出一枚非金非木、刻满细密符文的令牌，递给叶残生：“此乃‘海市令’，凭此可在海市部分区域通行，亦能感应其他剑魄的大致方位。关于下一道剑魄‘辟水’的线索，指向南方‘雷鸣废墟’，但具体所在，需你自行探寻。”
叶残生接过令牌，触手温凉，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奇异波动。
“老夫并非你的敌人，但也非全然是友。”百晓生坐回原位，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蚌仙楼超然物外，只提供消息，不直接介入纷争。今日告知你这些，已是破例。未来之路凶险万分，能否找到无赦、救出啸天、集齐剑魄，皆看你自身造化与抉择。”
他最后深深看了叶残生一眼：“叶公子，你身负的，不仅是家仇，更是关乎四海安宁的重任。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静室内重归寂静，唯有窗外动态海图上的星辰，依旧无声流转。叶残生握紧海市令，心中波澜起伏，迷雾似乎散去些许，但前路的轮廓，却显得更加庞大与沉重了。
第六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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