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那看似至孝、实则凶险的“辞藩”之举，如同在年关将至的宫廷宴席上投下了一颗冰封的巨石，虽被太子朱标依着朱雄英的提示勉强挡回，但那彻骨的寒意，却弥漫在整个谨身殿，也深深浸入了每一位与会者的心中。宴席最终在一种极其微妙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朱元璋称体乏，率先离席。诸位藩王、皇子也各怀心事，沉默地告退。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宫殿，转瞬间便只剩下杯盘狼藉和无声的暗流。
朱标回到东宫，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朱雄英。他坐在椅子上，脸色微微发白，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他并非愚钝之人，如何能看不出老四那番话背后的滔天巨浪？若非英儿及时提醒，他方才但凡应对稍有差池，无论是准了还是严词拒绝，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英儿……”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今日若非你在侧，为父险些酿成大错！老四他……他这是以退为进，将了我们一军啊！”
朱雄英为父亲奉上一杯安神的热茶，神色却比朱标要平静得多。他早已料到诸位皇叔，尤其是那位历史上的永乐大帝，绝不会安分守己。今日之局，虽险，却也在预料之中。
“父亲不必过于忧心。”朱雄英缓声道，“四叔此计，看似高明，实则也暴露了他的忌惮与急切。”
“哦？此言怎讲？”朱标连忙追问。
“四叔若真有十足把握，或可静待时机，何必行此险招，自缚手脚？”朱雄英分析道，“他正是见父亲监国后，朝局渐稳，又有‘格致创新’等新政收拢人心，加之皇祖父虽病，却依然圣心独照，他感到压力，才不得不兵行险着，试图以‘孝道’破局，搅乱形势。此乃急切之表现。”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其忌惮，一方面固然是针对父亲监国之位，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儿臣。”
“因为你？”朱标一怔。
“是。”朱雄英坦然承认，“儿臣年幼，却屡屡参与机要，更推动新政初见成效。在四叔乃至其他皇叔眼中，儿臣的存在，无疑加强了父亲您的力量，也使得未来充满了更大的变数。他们忌惮的，是一个‘父慈子孝’、‘君臣相得’且拥有革新力量的东宫。故而，四叔方才在殿上，看似针对父亲，实则目光数次扫过儿臣，其意不言自明。”
朱标倒吸一口凉气，细想宴席上朱棣那看似无意的一瞥，顿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儿子的存在，竟然已经成为了让那些手握重兵的弟弟们感到不安的因素！
“那……依你之见，如今我们当如何应对？”朱标此刻已完全将儿子视作了主心骨。
朱雄英沉吟片刻，目光渐渐变得锐利：“父亲，经此一事，儿臣以为，我东宫不能再一味被动防守，亦不能仅仅满足于处理日常政务。当主动出击，以‘定策’来‘稳乾坤’，向朝野、向诸位皇叔，乃至向皇祖父，展示东宫有能力、有魄力掌控大局，引领大明走向更强盛的未来！”
“主动出击？如何定策？”朱标精神一振。
“其一，借‘格致创新’之风，推出更具震撼性的成果，并将其与强军、富民直接挂钩，将此‘大势’牢牢掌握在我东宫手中！”朱雄英斩钉截铁道，“工部研究坊对鼓风炉和新式织机的改良已初见成效，但这还不够。儿臣近日思得一物，或可称之为‘洪武一式燧发枪’。”
他拿起纸笔，快速勾勒出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虽然粗糙，却清晰地标出了燧石击发、弹簧、药池等关键部件。
“此物若能制成，可部分取代现今需火绳点燃的火铳。其好处在于，不惧风雨，射速更快，操作更简便！若能量产装备精锐边军，其战力提升，何止一倍？届时，无论北疆四叔，还是其他边镇，谁能忽视此等利器乃由东宫推动所出？此乃‘技术定势’！”
朱标看着那前所未见的草图，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虽不通具体工艺，但作为监国太子，太明白一种超越时代的武器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战力，更是话语权！
“其二，”朱雄英继续道，“借藩王在京之机，由父亲出面，奏请皇祖父，召开一次‘御前军务会议’，公然议定未来数年对北元之总体方略。将父亲之前所定‘以攻为守，攻守兼备’之策细化，明确各边镇职责、出击范围、协调机制，并以朝廷名义形成定策，明发九边！”
他目光灼灼：“如此一来，便将边防大政从藩王各自的‘便宜行事’，纳入了朝廷统一的规划调度之中。四叔再欲以‘边情紧急’为由要求扩权，便是违背朝廷既定方略！此乃‘制度定势’！”
“其三，”朱雄英压低了声音，“父亲可择机向皇祖父密奏，言明诸位皇叔就藩年久，护卫兵力或有臃肿，且与地方牵扯渐深。为保皇室和睦、中央权威，或可考虑推行‘藩王护卫轮戍’或‘世子入京教养’之制。不需立刻实行，只需在皇祖父心中埋下此念，便足以让诸位皇叔，尤其是四叔，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此乃‘人心定势’！”
技术、制度、人心！三管齐下！
朱标听得心潮澎湃，豁然开朗！儿子这一套组合拳，不再是见招拆招，而是从更高层面构建起东宫无可撼动的优势地位！将可能的威胁，消弭于无形之中！
“好！好！好！”朱标激动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英儿，你真是……真是算无遗策！就依此议！为父这就去求见父皇，禀明召开军务会议之事！工部那边，你尽管放手去推动那‘燧发枪’之事！所需一切，为父全力支持！”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一改之前的沉稳风格，变得异常活跃。
朱标以监国太子身份，正式上表朱元璋，以“北疆虽暂安，然长远之策需定，以免各镇自行其是，贻误战机”为由，恳请召开御前军务会议，厘定未来数年对北元战略总方针。朱元璋虽在病中，但对这等关乎国本的大事极为重视，当即朱批“准奏，着太子主持，兵部、五军都督府、相关边镇都督、藩王与会”。
与此同时，朱雄英拿着那份简陋的“洪武一式燧发枪”草图，秘密召见了工部尚书李翼和将作监那位老匠师。当李翼和老匠师看到那摒弃火绳、采用燧石击发的巧妙构思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内行，太清楚这种设计一旦成功，将对现有火器带来何等革命性的变化！
“殿下！此……此物若成，实乃军国神器啊！”老匠师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图纸在此，原理已明。”朱雄英神色严肃，“能否制成，多久能成，能制成何等模样，便看工部与将作监的本事了！此事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参与工匠一律签立死契，严禁外泄！所需银钱、物料，一律优先拨付！”
“臣（小人）遵命！定当竭尽全力，必不负殿下重托！”李翼和老匠师领命而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紧迫感。
数日后，御前军务会议在奉天殿偏殿召开。太子朱标主持，兵部尚书沈溍、五军都督府众都督、以及秦王、晋王、燕王等藩王悉数在场。朱元璋虽未亲临，但派了贴身太监在一旁记录。
会议上，朱标一改往日温和，依据与朱雄英商议好的方略，清晰阐述了“以精锐骑兵轮番出击骚扰、主力固守要点、大力屯田保障、各镇紧密协同”的总体战略，并提出了具体的出击频率、范围界定、情报共享以及后勤保障方案。
秦王、晋王对此并无太多异议，他们的封地并非直接面对北元主力。而燕王朱棣，则几次试图提出“特殊情况需特殊对待”，要求给予北平更多自主权。
然而，朱标此次准备充分，每每朱棣提出异议，他都能引经据典，结合整体战略和实际情况，有理有据地驳回，并强调“朝廷统筹，方能使力往一处使，避免各自为战，被北元分化利用”。沈溍等兵部官员也在一旁帮腔，支持太子的整体规划。
朱棣看着台上侃侃而谈、思路清晰的兄长，又感受到周围其他将领和官员对这套方略的认同，心中那股憋闷与寒意愈发浓重。他意识到，太子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而且这套方略本身，确实难以从正面驳倒。若强行反对，反而显得自己别有用心。
最终，经过一番讨论（更多是朱标解释和说服），这套由朱雄英幕后策划、朱标台前推行的北疆整体防御与进攻方略，得以正式确定，并形成决议，由兵部明发九边，要求各镇严格遵守。
朱棣阴沉着脸接受了决议。他知道，经此一会，他想在北平“便宜行事”的空间，已经被大大压缩了。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为之侧目。太子监国后，不仅理顺内政，更在军国大事上展现出如此魄力和远见，令许多原本观望的官员彻底归心。
东宫定策，终稳乾坤。
朱元璋在深宫听着太监的详细汇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容。他对左右叹道：“标儿……终究是成长了。有英儿在，这大明的天，塌不下来。”
而朱雄英，站在东宫的书房内，看着窗外渐渐融化的积雪，知道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但他更清楚，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推动的变革，他辅佐父亲定下的方略，必将触动更多人的利益，引来更强烈的反弹。
然而，他无所畏惧。
潜龙之势已成，只待风云际会，便可翱翔九天。这大明的万里江山，必将在他手中，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更加辉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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