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砸向墙壁时,火油泼了满墙。废后披头散发扑来,指甲差点划破冷紫嫣脸颊。
“你这毒妇!本宫做鬼也不放过你——”冷紫嫣侧身避开。
废后摔进满地污秽,旧裙沾满馊水痕迹。那身料子曾是江南进贡云锦,如今爬满虱子。
冷紫嫣没说话,只抬手挥退侍卫。铁门哐当合拢,幽暗长廊只剩她们两人。
“姐姐。”她开口,声音在空荡冷宫撞出回声,“这么多年,你还是学不会安静。”
废后撑起身子,枯槁手指攥紧地面稻草。
窗外飘进雪,沾上她乱发。腊月寒风钻过破窗,吹熄墙角最后一支残烛。
黑暗彻底吞没这方角落,只余远处宫灯微弱光晕,勾勒出冷紫嫣绛红朝服轮廓。那红,像血。
“你来干什么?”废后嘶哑笑,“看本宫笑话?冷紫嫣,你也不过是——”
“堕胎药。”三个字截断所有话。
废后僵住,瞳孔在黑暗里缩成针尖。冷紫嫣蹲下身,裙摆扫过污秽地板。
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子,擦亮,微光照亮两张脸——一张光洁凌厉,一张腐朽溃烂。
“承熙三年,冬月初七。”冷紫嫣举着火折子靠近,“你赐我那碗药,说是安胎。”火苗跳跃,映出废后颤抖嘴角。
“碗很烫。”冷紫嫣继续说,语气平静像说别人故事,“你说‘趁热喝,凉了伤身’。我捧着碗,掌心烫出水泡。”
废后向后缩,背抵住冰冷墙壁。“然后血就从身下涌出来。”
火折子移近,几乎烧到她枯发,“那么多血,把半床锦褥浸透。太医来时,孩子已经……成了一团血肉。”
“那是意外!”废后尖叫,“本宫不知——”
“你知道。”
冷紫嫣吹灭火折子。黑暗再次降临。这次更彻底,连呼吸声都显突兀。废后开始剧烈喘息,像离水鱼。
冷紫嫣在黑暗里摸索,握住她手腕。那手腕瘦得只剩骨头,皮肤松弛起皱。
“你怕什么?”冷紫嫣轻声问,“怕我报仇?怕我让你也尝那种滋味?”
废后拼命挣扎,指甲抓破冷紫嫣手背。温热血渗出来。
冷紫嫣没松手,反而握更紧。“姐姐,你错了。”她凑近,气息喷在废后耳畔,“我不杀你。”废后停止挣扎。
“我要你活着。”冷紫嫣一字一顿,“活在这冷宫里,每天醒来看见这四堵墙。闻着馊饭味道,听着老鼠啃木头声音。冬天冻得手脚溃烂,夏天闷出满身痱子。”
她松开手,站起身。
从高处俯视,废后蜷缩成团,像条濒死虫。“我要你活着记住,”冷紫嫣整理袖口,“记住你害死那个孩子。记住你为何沦落至此。记住这世间……真有报应。”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冷紫嫣转身走向铁门,脚步声在长廊回荡。废后忽然扑过来,抱住她腿。“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哭声撕心裂肺。冷紫嫣停下,没回头。“当年我求你时,”她声音很轻,“你可曾心软过?”
废后手指一根根松开。最后瘫倒在地,连哭力气都没了。
冷紫嫣推开铁门,月光泻进来,照亮她半边脸。门外候着曹德忠,老太监低眉顺眼,递上干净帕子。
她擦手背上抓痕。“娘娘,可要……”曹德忠瞥向门内。
“按旧例供膳。”冷紫嫣将染血帕子丢给他,“别让她死。”
“遵命。”
她走出冷宫院落,身后铁门再次合拢。落锁声清脆,像斩断什么。
抬头看天,残月挂檐角,周遭一圈朦胧光晕。明日该有风雪。
“娘娘,陛下在养心殿等您。”小宫女匆匆跑来,气喘吁吁,“西域使臣那边……出事了。”
冷紫嫣眼神一凛。“说清楚。”
“使臣副使死了!”小宫女声音发颤,“死在……死在驿馆床上,心口插着咱们御林军制式匕首!”
寒意窜上脊背。冷紫嫣攥紧袖口,指甲陷进掌心。来了。
她早知道血诏风波只是开端,暗处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料到,对方下手这么狠——
直接挑起两国战端。“备轿。”她提起裙摆,“步,备马。”
曹德忠惊住:“娘娘,这不合规矩——”
“规矩?”冷紫嫣冷笑,“敌国使臣死在大燕驿馆,若处理不当,明日西域铁骑就能踏破边关。到时候……谁还跟你讲规矩?”
她夺过侍卫佩刀,割断繁重朝服下摆。
绛红锦缎撕裂声刺耳。碎片飘落雪地,像溅开血。曹德忠不敢再劝,慌忙命人牵马。
冷紫嫣翻身上鞍,动作利落得不像深宫妇人。
“您一个人去太危险!”老太监追着喊。
“带人更危险。”她勒紧缰绳,“告诉陛下,我去去就回。”
马鞭抽下,骏马嘶鸣冲入夜色。雪砸在脸上,冰凉刺骨。冷紫嫣伏低身子,耳边风声呼啸。
皇城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马蹄踏碎积雪声响。她脑子里飞快盘算——
谁最想开战?朝中主战派?西域内部势力?还是……那个始终藏在暗处,连沈璟竤都揪不出来的人?
驿馆灯火通明。御林军已将整条街封锁,火把照得雪地亮如白昼。
士兵看见她单人匹马冲来,慌忙让开路。冷紫嫣跃下马背,缰绳扔给守将。
“尸体在哪?”守将引她上楼。
二楼最里间,门敞着。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混着西域特有香料气息。
副使仰躺床上,眼睛瞪得滚圆,心口匕首柄镶嵌宝石,在烛光下反光。
确是御林军制式。冷紫嫣走近,没碰尸体。
她俯身观察伤口角度——斜向上刺入,很深。凶手要么比副使矮,要么……当时副使躺着。
“谁发现尸体?”
“驿丞。”守将压低声音,“子时送热水,敲门不应,推门就……”
“副使睡前见过谁?”
“据记录,戌时三刻,鸿胪寺少卿李大人来过。两人饮酒至亥时。”
鸿胪寺少卿。冷紫嫣记下这个名字。“李大人现在何处?”
“已……已在家中自缢。”她呼吸一滞。
死无对证。好干净手法。先杀使臣,再灭口执行者。这把火,直接烧向大燕朝堂中枢。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冷紫嫣冲到窗边,看见街角火光冲天——正是鸿胪寺少卿府邸方向。
救火叫喊声、哭嚎声混成一片。雪花飘进窗,落在她睫毛上,瞬间化成水。
“娘娘,现在怎么办?”守将声音发颤,“西域正使已经闹起来了,说要即刻回国禀报……”
“让他闹。”
冷紫嫣转身,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西域风格地毯,矮几上散落酒杯,熏香炉还冒着缕缕青烟。
她走到香炉前,用帕子包起炉盖,看见炉底未燃尽香料。
颜色不对。寻常西域香料呈深褐色,这堆灰烬里掺着暗绿碎末。她沾一点凑近鼻尖——淡淡苦杏仁味。
“拿银针来。”
守将慌忙递上。银针探入香料灰烬,针尖迅速变黑。毒。不是剧毒,是慢毒,会让人昏沉无力。
所以副使死前没挣扎。冷紫嫣直起身,脑子里线索逐渐串成线。
凶手先下毒让副使失去反抗能力,再用匕首刺死。制式匕首是障眼法,真正杀招在那炉香里。
“搜查全城香料铺。”她下令,“特别是近期售出苦杏仁味原料的。还有——”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急促脚步声。
沈璟竤冲进来,玄黑大氅沾满血沫。他看见她站在尸体旁,瞳孔骤缩,几步跨过来抓住她肩膀。“你疯了?一个人跑来!”
他手指很用力,掐得她生疼。“陛下不也来了?”冷紫嫣抬眼,“带了多少人?”
“三百御林军。”他松开手,扫视屋内,“看出什么了?”
“局中局。”她指向香炉,“有人想挑起战争,又怕痕迹太明显。所以伪造御林军杀人假象,实际用毒。若我们真按刺杀案查,永远查不到真相。”
沈璟竤盯着香料灰烬,脸色沉下去。
“西域王庭内斗。”他忽然说,“上月密报,老国王病重,三个王子争位。主战派是三王子势力,主和派是大王子。”
冷紫嫣豁然开朗。“所以这是三王子手笔?杀自己人,嫁祸大燕,逼老国王对大燕开战。战争一起,他就能以‘主战功臣’身份压过两位兄长……”
“聪明。”沈璟竤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可惜,他算错一件事。”
“什么?”
“算错朕……”他转身,看向窗外冲天火光,“有多恨被人算计。”语气里杀意让守将抖了抖。
冷紫嫣走到他身侧,并肩望向火灾方向。“陛下打算如何破局?”
“将计就计。”沈璟竤侧头看她,“他们不是要战争吗?朕给他们战争。不过……”
他停顿,雪光映亮他锋利侧脸。
“战场得由朕来选。时间得由朕来定。”他握住她冰冷手指,“皇后,敢不敢再陪朕赌一把?”
她手指在他掌心微微一动。“赌什么?”
“赌七天之内,朕能让西域三王子……变成一具尸体。”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两人听见,“赌赢,边关至少太平十年。赌输……”
“我陪你死。”冷紫嫣接得很快。
沈璟竤怔住,随即低笑出声。他捧住她脸,拇指擦过她颊边雪水。
“冷紫嫣,有时候朕真想剖开你心看看……到底是怎么做的。”
“铁做的。”她直视他,“早就不会疼了。”他凝视她良久,忽然吻下来。
这个吻带着血腥气和雪冰冷,粗暴又短暂。分开时,两人呼吸都乱。“回去。”
沈璟竤推开她,“这里交给朕处理。”“陛下——”
“听话。”他罕见用哄劝语气,“接下来场面……不好看。”
冷紫嫣明白他意思。使臣横死,总要有人担责。鸿胪寺少卿已死,不够。
还需要更大替罪羊,来安抚西域,争取那七天时间。而找替罪羊过程……免不了血流成河。
她该避嫌。“小心。”她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沈璟竤点头,目送她下楼。马蹄声远去后,他脸上那点温度彻底消失。“曹德忠。”
“老奴在。”
“传朕口谕:御林军统领赵延,玩忽职守,致使使臣遇害。即刻押入天牢,三司会审。”
他语调平稳,“再传,宣镇国公、兵部尚书、枢密使……即刻入宫。”曹德忠心惊肉跳。
赵延是皇帝心腹,说弃就弃?但他不敢多问,低头应诺。沈璟竤走到窗边,看雪越下越大。
“陛下,赵统领他……”
“朕会留他全尸。”沈璟竤截断话头,“家人流放岭南,永不返京。”
这已是恩典。曹德忠退下传旨。沈璟竤独自站在血腥房间里,伸手拔出副使心口匕首。
血已凝固,宝石粘稠滑腻。他擦干净匕首,收进袖中。
这把刀,将来要插回三王子心脏。远处传来钟声。
四更天了。养心殿灯火通明到天明。几位重臣进进出出,每个人出来时脸色都苍白。
宫人们缩在角落,连呼吸都放轻。谁都知道,今夜过后,朝局又要洗牌。
冷紫嫣没睡。她坐在寝宫窗前,看雪渐渐埋掉宫道。
手里攥着那块从冷宫带回的染血帕子,上面抓痕已经干涸。废后凄厉哭声还在耳边回荡,混合着多年前自己嘶喊。
“孩子……我的孩子……”她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过去已经死了,死在承熙三年冬天。
现在活着的是大燕皇后,是沈璟竤手中最利那把刀。刀,不能有软肋。
晨光微露时,曹德忠来报:“娘娘,赵统领……在天牢自尽了。”冷紫嫣指尖一颤。
“留下认罪书,承认勾结外敌,谋害使臣。”老太监声音发干,“陛下已下令……抄家。”“赵延妻儿呢?”
“今早已押出京城。”曹德忠顿了顿,“娘娘,老奴多嘴一句……赵统领昨夜进宫前,还跟老奴说,等休沐要带小儿子去西山猎兔。”
她攥紧帕子。“知道了。”声音有些哑,“下去吧。”
曹德忠退下后,冷紫嫣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抽屉。
里面有个褪色香囊,绣着歪斜竹叶——那是赵延夫人去年端阳节进献的。
当时赵延笑说:“拙荆手艺差,娘娘别嫌弃。”她拿出香囊,丢进炭盆。
火焰腾起,吞噬针线。竹叶蜷曲变黑,最后化成灰。就像很多人,很多事,最终都留不下痕迹。门忽然被推开。
沈璟竤站在门口,朝服未换,眼下青黑。他看着她烧香囊,没说话。
冷紫嫣也没回头,直到火焰熄灭,才开口:“处理干净了?”
“嗯。”他走进来,身上带着寒气,“西域正使答应暂缓七日。条件是……要朕交出‘真凶’人头。”“赵延的人头不够?”
“不够。”沈璟竤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还要再加一个。”
“谁?”
“朕。”冷紫嫣猛然转身。
沈璟竤在笑,笑容疲惫又疯狂。“七日后,朕会‘遇刺重伤’。西域三王子得知消息,定会趁机发动兵变。到时候……”
他贴近她耳边,“朕的人,会在王庭里等他。”她听懂这计划。
以蛇为饵,引蛇出洞。风险巨大,但若成功,能一劳永逸解决西域祸患。“若他不上当?”
“那就真打。”沈璟竤松开她,走到榻边坐下,“冷紫嫣,这一局没有退路。要么赢,要么死。”
晨光透过窗纸,照亮他侧脸。那道旧疤从眉骨延伸到鬓角,是十年前夺嫡时留下。
如今他又要赌命,为了江山,也为了……“为什么告诉我?”她问。
沈璟竤抬眼:“若朕真死了,你得知道接下来怎么走。”“我不会让你死。”
“万一呢?”他笑,“总得有人替朕收拾残局。满朝文武,朕只信你。”只信你。
三个字砸进心里,沉甸甸。冷紫嫣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仰头看他。“沈璟竤,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愣住。
“不是冷宫那次。”她伸手,指尖虚虚描摹他脸上疤,“是承熙元年,上元灯节。你在街边买兔子灯,撞掉我面具。”
沈璟竤瞳孔微缩。“你弯腰帮我捡,说‘姑娘,你的面具’。”
冷紫嫣声音很轻,“那时候你还不是太子,我也不是冷家嫡女。就是两个普通人,在人群里撞了一下。”
他抓住她手指,握紧。“原来是你。”声音发哑,“那个戴狐狸面具的小姑娘……”
“是我。”她眼眶发热,“后来家里出事,我被送进宫。再遇见你时,你已经不记得了。”沈璟竤猛地将她拉进怀里。
拥抱很用力,像要把她揉进骨血。“朕记得。”他嘴唇贴着她鬓角,“那只小狐狸眼睛……朕找了很久。”原来那么早。
早到一切尚未开始,命运已经写下序章。窗外雪停了。
宫人开始扫雪,扫帚刮地声规律传来。新一日开始,暗涌却更深。冷紫嫣靠在沈璟竤怀中,听他有心跳动。
“七天后。”她说,“我等你回来。”“若回不来——”
“那我就去西域找你。”她抬眼,目光灼灼,“活着,带你回来。死了,带你尸骨回来。沈璟竤,你逃不掉。”
他怔怔看她,忽然低头吻她。这个吻漫长而绝望,像末日来临前最后缠绵。
分开时,两人唇都染血——不知谁咬破了谁。
“冷紫嫣。”他抵着她额头,“朕若活着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好。”“放下所有算计,所有仇恨。”
“好。”“像寻常夫妻那样。”“……好。”
他笑了,眼角有泪光。冷紫嫣伸手擦掉,指尖湿润。原来这个冷血帝王,也会哭。晨钟敲响。
沈璟竤松开她,整理衣袍。又是那个杀伐果决君主,刚才脆弱仿佛幻觉。
“朕去上朝。”他走到门口,停顿,“皇后。”
“嗯?”
“若有人趁朕不在……动你。”他侧头,眼神冷厉如刀,“杀无赦。”门开了又关。
冷紫嫣独自站在渐亮晨光里,抚摸被他吻过嘴唇。
血腥味还在,提醒她这不是梦。七日后,要么新生,要么毁灭。
她走到镜前,看镜中人。眉眼依旧,眼底却多了些东西。
是牵挂,是软肋,是沈璟竤硬塞给她……活人气。
“你完了。”她对镜中人笑,“冷紫嫣,你动心了。”
镜中人回以同样笑容。窗外,宫道积雪被扫净,露出底下青石板。新一天宫人们忙碌穿梭,无人知道风暴将至。
只有皇后寝宫炭盆里,那点香囊灰烬,证明昨夜有人死去。
而更多人,即将死去。冷紫嫣换上新朝服,戴好凤冠。推开殿门时,阳光刺眼。
她眯了眯眼,挺直脊背,走向那座吃人宫殿。路还长。但她不再是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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