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清寒，病房里一片静谧。顾魏却已早早醒来。
连续几天的卧床休养和药物的作用，让身体里那股沉甸甸的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但胸腔深处那颗心脏的搏动，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鲜活的节奏。这节奏，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掀开被子，双脚踩上冰凉的地板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胸口处仍旧传来熟悉的闷痛，他扶着床沿缓了片刻，才直起身。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清瘦。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截百叶窗。
外面，天空是干净的蟹壳青色，城市的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清晰。晨风带着凉意和草木苏醒的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病房里沉闷的药水味。
他深吸一口气，凉意入肺，带来一丝清爽的刺痛感，却也让头脑更加清醒。转身走向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脸上，激得他一个激灵。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缺乏血色，眼下的青影也未完全消退，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被沉郁和冰封覆盖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执拗的期待。
他仔细地擦干脸，手指拂过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拿起简易的刮胡刀，动作有些笨拙，因为虚弱而显得小心翼翼。刀片刮过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尽量挺直脊背，要看起来……精神一点。至少，不能太狼狈。
收拾完毕，他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将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重新坐回床边，背脊靠着摇起的床头，微微喘息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门口的方向。
等待。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清晰。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的搏动，听到走廊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推车轱辘声，听到窗外鸟儿试探性的啁啾。每一次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轻轻提起，又在脚步声掠过门口远去时，缓缓落下。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那本《百年孤独》磨损的封面。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页，那些熟悉的文字和过往的片段，在此刻焦灼的等待中，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甸甸的慰藉和笃定。
她会来的。就像昨天，就像前天一样。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顾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眼中那份期待的光芒瞬间亮得惊人！
然而，进来的并不是他等待的身影。
心内科的刘主任身后跟着几个住院医走了进来。刘主任年近花甲，头发花白，面容和蔼却带着医者的严谨。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夹，脸上带着惯常的查房微笑。
“小顾，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刘主任声音洪亮，带着清晨的活力。打开学生递来的记录——心率平稳，血压正常，血氧饱和度优秀——他满意地点点头。
顾魏眼中的光芒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随即迅速收敛，换上了面对上级医生应有的、带着一丝虚弱的礼貌：“刘主任早。好多了，胸口没那么闷了，就是还有点乏力。”
“嗯，恢复得不错！” 刘主任走到床边，拿起听诊器，“来，再听听。”
冰凉的听诊器胸件贴上顾魏的胸口。刘主任侧着头，神情专注，仔细捕捉着心音。顾魏配合地深呼吸。
刘主任一边听，一边目光不经意地在顾魏脸上扫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魏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因为等待而特有的红润光泽。这红润，不同于发热，也不同于术后常见的苍白，而是一种……从内里焕发出来的生机。
再联想到这两天在医院内部不胫而走、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消化外科的顾一刀和神经外科新来的美女陈医生在一起了！”、“听说两人是大学同学，旧情复燃！”、“顾医生发病那天，陈医生守了一夜呢！”……
刘主任阅人无数，心中了然。他收回听诊器，脸上那份职业性的严肃被一种长辈般温和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取代。
他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一边像是闲聊般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顾魏和身后年轻住院医的耳中：“嗯，心音有力，杂音基本消失。恢复速度比预期快很多啊，年轻人底子就是好。”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魏，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看来啊，这‘年轻’，确实是治疗一切疾病最好的‘处方’之一。”
“年轻”两个字，被他咬得微微重了些。话里有话，不言而喻。
顾魏的脸“唰”地一下，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那份强装的镇定瞬间被击得粉碎！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却又觉得太过刻意，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坐姿，目光飘忽地看向别处，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主任这看似平常的“医嘱”，简直比陈明那家伙的直球调侃杀伤力更大！
刘主任身后的年轻住院医显然也听懂了主任的弦外之音，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努力憋着笑。
刘主任看着顾魏这副窘迫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点“过来人”的宽容和欣慰。他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顾魏的肩膀，动作带着长辈的鼓励：“继续保持，好好休息。过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 说完，便带着一脸憋笑的住院医们，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轻轻合拢。
顾魏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靠回床头，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滚烫的热度还未褪去，心跳也因为刚才的窘迫而微微加速。他懊恼地抬手捂了下发烫的脸颊，刘主任那句“年轻是最好的处方”还在耳边回响，带着善意的调侃，也像一道无形的宣告。
就在他心绪尚未完全平复，脸上热意犹存的当口——笃笃笃。
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三下，带着一种熟悉的、清泠泠的节奏。
顾魏的心，瞬间又被高高提起！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放在薄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门被推开。
陈一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也是刚结束晨间查房或者术前准备，身上还穿着熨帖的白大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清晨的阳光从她身后的走廊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清冷，但当她目光投向病床时，那份清冷如同春阳下的薄冰，瞬间融化，眼底清晰地映出顾魏的身影，带着温和的关切。
她的目光在顾魏明显比昨日红润许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了然？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了顾魏依旧泛红的耳根和脖颈上。
“怎么了？” 她走进病房，反手关上门，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脸怎么这么红？不舒服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走近床边，习惯性地抬手，指尖就要探向顾魏的额头试温。
顾魏的心跳得更快了！刘主任那句调侃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此刻面对陈一萌近在咫尺的关切和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他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没有！”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下意识地微微偏头，避开了她探过来的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慌乱。
陈一萌的手停在半空。
她看着顾魏躲闪的眼神，看着他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根，再联想到刚才在走廊拐角处隐约瞥见刘主任离开时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极快地从她清冷的眼底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她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极其自然地改变了方向，落在了顾魏放在被单上、那只紧攥着的手背上。指尖带着清晨微凉的触感，轻轻覆在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没有就好。今天气色看着不错。” 她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本《百年孤独》，又落回顾魏脸上，语气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早餐吃过了吗？”
她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那份微凉而真实的触感，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顾魏心中那团因窘迫而燃烧的火焰。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紧攥的手也松开了。他抬起头，迎上她沉静温和的目光，那份慌乱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暖意的安定感取代。
“嗯，吃过了。” 他低声回答，声音恢复了正常。脸上虽然依旧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但眼神已不再躲闪，坦然地映着她清晰的身影。
窗外，晨光正好，城市的喧嚣如同遥远的背景音。病房里，阳光暖暖地铺陈开来，笼罩着并肩而坐的两人。
床头柜上，那本深蓝色的《百年孤独》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陈一萌小指上那枚银戒，也随着她覆在顾魏手背上的动作，在光线里闪烁着一点微小的、却无比坚定温暖的执着光芒。
新的一天，开始了。
陈一萌的目光扫过顾魏略显清瘦却站得笔直的身影，又落回他明显比昨日红润、此刻却还带着未褪尽窘迫红晕的脸上。
那份强撑的“精神”下，难掩大病初愈的虚弱底色。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你怎么下床了？还收拾自己了？”
她走近一步，指尖习惯性地探向他额头，动作自然流畅，语气不容置疑：“胸口不疼了？乏力感没了？医嘱第一条：静养！顾医生，你这是带头违反医疗纪律？”
冰凉的指尖带着熟悉的触感贴上额头，顾魏这次没有躲闪。他微微仰着头，任由她的手指停留，目光却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望进她带着薄责的眼底深处。那里面除了责备，还有清晰的关切，如同暖流，瞬间包裹了他。
“我知道。” 他低声回答，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我知道需要静养。”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将心底最真实、滚烫的念头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但是……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
他一边说着，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握住了陈一萌探在他额前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坚定。他没有用力拉扯，只是轻轻地一带，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牵引。
陈一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弄得一怔。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那份不容置疑的牵引力，让她身体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力道向前倾了半步。
下一秒，顾魏微微侧身，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带着无限珍重地，环过她的腰侧。他动作很慢，带着病人特有的谨慎，却异常坚决地引导着她，让她背对着自己，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地，让她坐了下来。
位置，恰好是他屈起的一条腿上。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太过越界！陈一萌的身体瞬间僵住！她穿着白大褂，坐在他病号服覆盖的腿上，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身体的温热和那份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带着一丝药味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腿部肌肉的轮廓和那份因为虚弱而并非完全有力的支撑感。
“顾魏！” 她低呼出声，脸上瞬间飞起红霞，比顾魏刚才被刘主任调侃时更甚。她下意识地想立刻站起来，身体刚一动，顾魏环在她腰侧的手臂却微微收紧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力度。
“别动……”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后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沙哑而低沉，“就一会儿……让我抱抱。”
那声音里蕴含的脆弱和深切的渴望，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了陈一萌的心脏。她挣扎的动作停滞了。理智告诉她这不合规矩，这不利于他恢复，这太不像她冷静自持的风格……但身体却违背了理智的命令，缓缓地、带着一丝认命般的顺从，放松了下来。
她的脊背靠上了他并不宽阔却异常温暖的胸膛。隔着两层布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后背，也撞击着她骤然失序的心跳。
几乎是本能地，她抬起手，环住了他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臂，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是在寻找一个支点。她的另一只手，则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迟来的、小心翼翼的安抚，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回应。
顾魏因为她这无声的接纳和回应，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颤了一下。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淡淡的冷调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他无比安心的气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病房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两人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密密的鼓点，在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窗外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拉长，融合。
“一天不见……” 陈一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和努力维持的平静，轻轻响起，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就想我了？”
她的脸颊依旧滚烫，贴着顾魏温热的颈侧皮肤。这个问题问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带着点明知故问的羞涩和……一丝微妙的期待。
顾魏的下颌在她发顶蹭了蹭，发出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喟叹。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毫不掩饰的直白：“一秒钟不见，都在想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在陈一萌耳边炸开！环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甜蜜和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这直白到近乎赤裸的表白，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冲击力，瞬间击溃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顾魏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微颤和瞬间加重的呼吸。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孩子气的、带着委屈的控诉：“你昨天也真是狠心，把我自己扔在这里一天。”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怕她跑了似的，“刘主任查房都笑话我‘年轻是最好的处方’了……你倒好，人影都不见。”
这带着撒娇意味的控诉，让陈一萌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那份失而复得的真实感让她几乎落泪。
她侧过脸，将滚烫的脸颊更紧地贴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地从他颈侧传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无奈的歉意：“昨天下午……临时加了一台急诊开颅，位置很深，情况很凶险。”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影灯下争分夺秒的战场，“下了手术台，天都黑透了。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心疼，“……我怕过来太晚，会吵到你休息。你刚缓过来，需要绝对的静养。所以……”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起头，微微后仰，终于正视着顾魏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神清澈坦荡，带着手术后的疲惫，也带着此刻毫无保留的温柔和……一丝委屈巴巴的控诉：“……所以今天这不刚上班，连口水都没喝，就赶着来看你了？”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进顾魏眼底，带着一种“我都这么辛苦了你还怪我”的无声控诉。
顾魏看着她眼底浓重的青影，看着她因为疲惫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听着她话语里那份为了他而强撑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守护……所有那些孩子气的委屈和控诉，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排山倒海的心疼和汹涌的爱意。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松开了力道，转而极其轻柔地捧住了她的脸颊。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拂过她眼下那片青黑的阴影，动作带着无限的怜惜。
“对不起……”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心疼，“是我不好……不该怪你。”
他的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写满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承诺：“以后……换我等你。多久都等。”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阳光静静地流淌，将两人依偎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这一次的寂静，不再有窘迫，不再有心跳如鼓的慌乱，只有劫后余生的安宁和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暖意，如同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无声地充盈着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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