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萌离开后带走的不仅是她清瘦的身影,还有病房里那份因她存在而格外鲜活的暖意。
空气重新沉淀下来,消毒水的冷冽气息似乎又占据了上风。阳光无声流淌,在地板上拉长顾魏独自倚靠的身影。
短暂的喧嚣过后,是更深的寂静,以及身体深处重新涌上来的、大病初愈特有的绵软与空乏。顾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本安静躺着的《百年孤独》。
深蓝色的封面已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透出时光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带着纸墨特有质感的封皮,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
掀开封面,扉页上,一行清秀而熟悉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
给顾魏:愿我们永不陷入布恩迪亚家族的循环。
一萌
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图书馆
日期是七年前。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行字,冰凉的触感却带着灼人的回忆。
那些在佩雷尔医学院彻夜不熄的灯火下,在堆满厚重文献的图书馆角落,激烈争论马尔克斯笔下魔幻与现实交织的世界的日子,如同被惊飞的鸟群,瞬间掠过脑海。
那时,他们是灵魂共振的恋人,是思想交锋的伙伴,未来如同书中拉美的天空,辽阔而充满未知的可能。
他拿起放在旁边的细框眼镜,镜腿有些微的磨损。戴上眼镜,视野瞬间清晰,却也仿佛隔开了一层薄纱,将现实与书中的马孔多小镇暂时区隔。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背后的靠枕,找到一个既不会压迫胸口又能舒适阅读的角度,然后翻开了书页。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熟悉的文字如同旧友重逢,带着墨香和遥远的加勒比海风扑面而来。他很快沉入了那个由冰、镜子、黄蝴蝶和漫长雨季构成的世界。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疯狂与执着,乌尔苏拉的坚韧与长寿,奥雷里亚诺上校那永无止境的战争与小金鱼……
那些曾与陈一萌反复咀嚼、争论不休的情节和隐喻,此刻在病后的虚弱与宁静中,竟品出了更深沉、更悲凉的况味。
孤独,不再是书本上的概念,而是切肤的体验,如同这病房的寂静,也如同过去七年里,他独自背负的沉重。
时间在字里行间悄然流逝。窗外的月色偏移,在地板上投下新的光影。
顾魏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眉宇间那份手术后的沉郁似乎被书卷气冲淡了些许,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只有偶尔翻页时牵扯到胸口的细微不适,才让他微微蹙眉,动作停滞片刻。
就在他读到奥雷里亚诺第二在雨水中烂掉的葬礼,正为那铺天盖地的荒凉与宿命感所攫住时——“哐当!”
病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瞬间将马孔多的倾盆大雨撞得粉碎!
顾魏被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书差点脱手!心脏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猛地一缩,带来一阵清晰的闷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皱眉看向门口。
陈明这货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他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熬夜后的油光和亢奋,手里象征性地拎着听诊器,另一只手则大喇喇地拎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
看到顾魏捂着胸口、一脸惊魂未定加不悦的表情,他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咧开一个巨大的、极其欠揍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哟!顾大圣手!读《百年孤独》呢?啧啧啧,这格调,这氛围,这……孤芳自赏的劲儿!”
陈明夸张地环顾了一下病房,目光精准地落在顾魏手里的书上,眼神瞬间亮得像探照灯,充满了“抓到现行”的兴奋,“怎么样?读到哪儿了?是不是觉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疯狂特别有共鸣?还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小金鱼让你想起了自己那台失败的手术?嗯?”
他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把那啃了一半、还带着清晰牙印的苹果“啪”地一声搁在床头柜上,正好压住了苏韵削好的那盒苹果块。
然后,他装模作样地拿起听诊器,作势要往顾魏胸前按。
“例行查房!兄弟我本着对你那颗脆弱小心脏的高度责任感,特意来加个班!”
他语气一本正经,眼神却促狭地在顾魏脸上和那本书上来回扫射,“来,让本主治医听听,这看个书能不能把窦性心律看成室上速?或者被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刺激出点新的早搏?”
顾魏被他这一连串的操作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一把拍开陈明伸过来的听诊器胸件,动作因为虚弱显得有些无力,但眼神里的嫌弃和恼怒却异常清晰:“滚!陈明!你查个屁房!你就是来看热闹的!”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被陈明啃过的苹果,语气充满了鄙夷,“把你那‘凶器’拿开!别污染环境!”
“哎呦喂!好心当成驴肝肺!” 陈明立刻收回听诊器,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拿起自己那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溅,“我这是关心你的身心健康!顺便……”
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往前凑了凑,眼睛死死盯着顾魏手里的《百年孤独》,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深入了解一下病人的精神世界!比如,这本……嗯……定情信物?”
他故意把“定情信物”四个字咬得极重,眼神里充满了“快交代”的期待。
顾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想合上书,却又觉得这样更显得心虚。
他干脆把书往旁边一放,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病人特有的“特权”和浓浓的疲惫烦躁:“陈明,我是个病人!医嘱第一条:静养!不能受刺激!你再这样一惊一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心率过速给你看?”
“哎别别别!” 陈明一看顾魏似乎真有点恼了,还抬出了医嘱,立刻见好就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开个玩笑嘛!活跃一下气氛!你看你这病房,静得跟太平间似的,多不利于康复啊!”
他放下苹果核,凑近了些,看着顾魏依旧不太好的脸色,语气稍微正经了一点,但眼神里的八卦光芒丝毫未减:“说真的,兄弟。看到你俩……这样,我是真高兴。”
他指了指那本被顾魏放在枕边的《百年孤独》,又指了指顾魏的心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难得的真诚:“七年了,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差点把自己都绕进去……现在,能坐在这儿,看看以前一起看的书,等明天她再过来……多好。”
陈明的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顾魏强装的恼怒。病房里的空气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真诚而变得柔软。
顾魏脸上的愠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疲惫和暖意的沉默。他没有看陈明,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本深蓝色的书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磨损的封面。
陈明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那副卸下防备后略显脆弱的神情,心中那点促狭彻底消散了。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难得地没有聒噪,只是拿起床头柜上苏韵削好的苹果块,塞了一块进自己嘴里,又拿起一块,递到顾魏面前。
“喏,苏主任削的,甜。”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随意,却少了那份夸张的戏谑。
顾魏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块水灵灵的苹果。最终,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冰凉的果肉带着清甜,在口中化开。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两人咀嚼苹果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城市的低鸣。
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流淌,笼罩着枕边那本承载着太多时光重量的《百年孤独》,也笼罩着这对兄弟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与理解。
陈明没有再追问那本书的细节,也没有再提“定情信物”四个字。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偶尔瞥一眼顾魏沉静的侧脸,再瞥一眼那本泛着幽蓝光泽的书。
有些故事,不必急于追问。它们如同马孔多小镇的雨季,终会以它自己的方式,浸润大地,孕育新生。而此刻的宁静与陪伴,便是最好的序章。
正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斜斜地铺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温暖条纹。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一种……被陈明聒噪了一上午后残留的、令人哭笑不得的“人气”。
陈明果然如他所“宣告”的那样,一上午都赖在病房没挪窝。
他美其名曰“监测恢复情况”,实则占据了窗边那把最舒服的椅子,翘着二郎腿,一边刷着手机里的医学论坛,一边见缝插针地对靠在床头、试图静心看书的顾魏进行各种“灵魂拷问”和“学术骚扰”。
“哎,老顾,你说这奥雷里亚诺上校打了三十二场仗全输了,最后就靠做小金鱼度日,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内卷?嗯?跟你之前死磕手术台是不是异曲同工?”
“闭嘴!”
“行行行,不说打仗。说点别的!你看乌尔苏拉,活了一百多岁,硬是把一个家族从无到有撑起来又看着它烂掉……这生命力,啧啧,跟你妈苏主任有得一拼啊!”
“……”
顾魏已经放弃和陈明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只是将手中的《百年孤独》举得更高了些,几乎挡住了整张脸,权当隔开噪音的屏障。
镜片后的目光沉在字里行间,试图重新捕捉马孔多那个被飓风抹去的小镇里弥漫的孤独感,却总被身边这个活体“飓风”搅得心神不宁。
胸口的闷痛感虽然减轻,但被吵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却在提醒他,医嘱里的“静养”在陈明面前就是个笑话。
就在顾魏忍无可忍,准备再次用“医嘱”镇压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苏韵拎着一个浅绿色的医院食堂保温桶走了进来。她穿着得体的大衣,围巾松垮地搭在颈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眉宇间透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
看到病房里的景象,她微微一愣。
儿子顾魏靠在床头,一本书举得老高,几乎遮住了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尤其陈明勿近”的无声抗拒。
而窗边的陈明,则翘着腿,晃着脚,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笑嘻嘻的脸上,一副“此间乐,不思蜀”的赖皮模样。
“苏主任!” 陈明反应极快,立刻放下手机,收起二郎腿,脸上瞬间切换成乖巧懂事的笑容,站起身迎过去,“您来了!辛苦辛苦!顾魏恢复得可好了,我刚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心率血压都稳得一批!您放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接苏韵手里的保温桶,动作熟稔得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亲儿子。
苏韵笑着把保温桶递给他,目光却越过陈明,落在了病床上的顾魏身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洞悉一切的温柔:“小北,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她的声音温软,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风。
顾魏这才放下挡脸的书,摘下眼镜,脸上的不耐和烦躁在看到母亲的瞬间便消散了大半。他努力坐直了些,声音带着病人特有的沙哑,却平和了许多:“妈,好多了。您别总跑。”
“没事,顺路。” 苏韵走到床边,习惯性地伸手探了探顾魏的额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她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关切。
陈明已经麻利地打开了保温桶盖子,浓郁的鸡汤混合着菌菇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病房里最后一丝消毒水的冷冽。
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哇!苏主任!这汤绝了!食堂大师傅得拜您为师!顾魏,你有口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碗筷,就要盛汤。
苏韵的目光,在掠过儿子身侧时,不经意地落在了那本被他随手放在枕边的书上。
深蓝色的封面,磨损的边角,熟悉的书名——《百年孤独》。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书……她认得。
七年前,儿子远赴大洋彼岸求学时,行囊里就塞着这本厚书。
后来他回国,情绪低落,把自己关在老家的书房里,书架上也有这本书,只是被塞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落了灰。
再后来,他去了华清,似乎再也没见他翻过。
如今,它又出现在这里。
干干净净,端端正正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枕边。书页间还夹着一枚素净的书签,显然被仔细翻阅过。
苏韵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瞬间就明白了。明白了儿子眉宇间那层长久笼罩的阴霾为何似乎淡了些,明白了这病房里除了药水味之外那份难以言喻的、重新流动起来的生机从何而来。
她什么也没问。
没有问“这书怎么又拿出来了”,没有问“是不是一萌带来的”,更没有问那些横亘在两个孩子之间、让他们分离了七年的往事。
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同样经历过岁月、深知生活不易的女人,她心中那些曾经有过的、关于儿子选择的困惑,关于陈一萌远走异国的微词,关于两人是否能真正跨过那道坎的担忧……
在这一刻,在看到这本被儿子重新珍视的旧书时,都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她的目光从那本深蓝色的书上移开,重新落回顾魏脸上。眼神里的温柔更深,更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释然。
只要儿子好好的。
只要他眼里重新有了光。
只要他和那个叫一萌的女孩子,能好好的在一起。
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会抚平沟壑,理解会弥合伤口。她所求的,不过如此。
苏韵脸上那丝微不可查的停顿化开了,重新绽开温和的笑意,甚至比刚才更暖了几分。
她轻轻拍了拍顾魏的手臂,仿佛只是确认他的体温,声音轻柔:“趁热把汤喝了。特意撇了油,加了点党参,温补的。”
她的语气如此自然,仿佛那本《百年孤独》的出现,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陈明正好盛好了汤,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鸡汤清澈,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和饱满的菌菇,香气扑鼻。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苏韵目光在书上那短暂的停留,又看到她此刻毫无异样的温柔表情,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苏主任的段位。
高手啊!这心理素质!这不动声色!
“对对对,快喝快喝!” 陈明立刻把汤碗塞到顾魏手里,顺势坐在床边,眼睛贼溜溜地在那本书和苏韵之间打了个转。
他的脸上又挂起那副欠揍的、了然于胸的笑容,故意拖长了调子:“苏主任说得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某些人啊,看书归看书,可别学布恩迪亚家的人钻牛角尖,把自己整魔怔了!喝完汤,睡个午觉,养足精神……嗯,才能迎接明天更美好的‘明天见’嘛!”
他特意加重了“明天见”三个字,冲着顾魏挤眉弄眼。
顾魏刚接过汤碗,就被陈明这意有所指的话臊得耳根一热。他瞪了陈明一眼,没好气地低斥:“喝你的汤也堵不住嘴!” 随即有些心虚地飞快瞥了一眼母亲。
苏韵却像是完全没听懂陈明话里的促狭,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得体,甚至带着点纵容。她只是看着顾魏,温和地催促:“快喝吧,凉了不好。”
顾魏在母亲平和的目光注视下,心头那点窘迫也渐渐消散。他低下头,小口地喝着温热的鸡汤。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暖意瞬间蔓延开来,熨帖了空乏的胃,也似乎熨平了心底最后一丝褶皱。
苏韵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喝汤。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温婉的轮廓。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本安静躺在枕边的《百年孤独》,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片如水的平静和满足。
陈明也识趣地不再聒噪,捧着苏韵带来的另一个保温盒里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眼神依旧时不时地在顾魏、那本书和苏韵之间溜达,脸上挂着“我就知道”的得意笑容。
病房里只剩下碗勺轻碰的细微声响和食物的香气。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将并排放在床头柜上的两个保温桶都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
顾魏喝完了汤,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精神也松懈下来。巨大的倦意如同温柔的潮汐,无声地漫上。他放下碗,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了滑,靠回枕头里。
苏韵立刻站起身,动作轻柔地帮他调整好靠枕,又将被角仔细掖好。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睡会儿吧。” 她轻声说,声音如同催眠曲。
顾魏顺从地闭上眼,沉重的眼皮很快粘在一起。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他模糊地感觉到母亲温暖的手在他额头上极轻地拂过,带着无限的怜爱。
还有枕边,那本书坚实而微凉的触感,像一块沉默的基石,稳稳地托住了他动荡过后的灵魂。
陈明也适时地收拾好了碗筷,对着苏韵做了个“我先撤了”的口型,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病房。
门轻轻合拢。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顾魏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低鸣。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移动,将一切都笼罩在宁静的、充满暖意的光晕里。
那本深蓝色的《百年孤独》,静静地躺在枕边,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润而执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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