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卒的声音在空旷的碑林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观灯的目光从舆图北境那枚微弱的光点上收回,落在鬼卒身上,原本被打断的思绪,却因那句“还我一个名字”而重新凝聚。
——数日前,她亲自执幡,引百里内无人供奉的香灰归流,重燃三座荒庙残烛。
那一夜,幽冥司风起云动,无数散逸的祈愿如星尘般汇聚,重燃将熄之火。
从此,“司主能聚散香”的传言悄然流传于野祀孤魂之间。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几乎快要散成水雾的魂体飘了进来。
他浑身上下都往下滴着水,那不是寻常的水,而是混杂着怨憎、绝望与河底千年淤泥的阴水,所过之处,青石板上都留下了一道湿冷腥气的痕迹,像蛇行过地,泛着幽绿的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腐藻交织的气味,令人喉头发紧。
他的魂体明灭不定,仿佛下一阵风就能吹散,唯有一双眼睛,清澈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固执地映出沈观灯的身影。
指尖触到地面时,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如同湿布擦过冷铁,那是魂质与现实摩擦的痛楚。
“你叫什么?”沈观灯问。
“我……忘了。”游魂的声音细若蚊鸣,带着水流的汩汩声,像是从深井底部传来,“他们以前叫我‘渡溺童子’。我守着通天河最湍急的渡口,看见有孩子失足落水,就去拉一把。记不清拉了多少个,只知道每拉一个,魂体就淡一分。最后一次,为了救一船被风浪掀翻的孩童,我……散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双手,指节处已开始渗出淡淡的水汽,在昏黄的灯笼下蒸腾如烟。
触觉上,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唯有对“手”的记忆还在挣扎——那种握住小手时温热的颤动,早已成了梦里的回响。
“我没有庙,也不求香火。只是执念太深,不肯彻底消散。前日我感应到通天河上游山洪将至,必有大汛。下游有个村子,孩子们喜欢在河滩上玩……我……我拉不动他们了。”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恳求:“我听闻司主有通天彻地之能,能聚散逸的香火。我不要上榜,不求闻达,只求司主……借我三日香火,让我能再凝实一次魂体,去救那些孩子。事成之后,魂飞魄散,绝无怨言。”
这番话,让碑林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知微等人眼眶泛红,他们见惯了为争香火不择手段的恶斗,却从未见过这般不为自己、只为践行本能的请求。
风穿过石碑缝隙,发出低沉呜咽,仿佛天地也在屏息。
沈观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某个被现代商业社会磨平的角落,忽然被这股清澈的执念烫了一下。
——此前几日,她刚推行《阴德积分制》,将散落各处的小功德折算成“阴功点”,可用于兑换冥币或减刑。
“资源不能浪费。”她当时对陆知微说,“哪怕是一缕没人烧的香。”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身侧的青蚨娘,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青蚨娘,你算算,如果以他未来可能获得的‘信力’作为抵押,我们现在能借他多少?”
“啊?”青蚨娘的算盘珠子都停了。
以未来做抵押?
这……这简直闻所未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司主的念头,向来是领先整个三界的。
她立刻拨动算盘,口中念念有词:“渡溺童子,功绩为救人,目标受众为河畔村庄百姓,特别是稚童父母。若事迹传开,其感激之情纯粹真挚,爆发力极强。但其传说已断代,需有‘引子’重新激活……初步推演,若此次救人成功,其事迹经由生还者口碑传播,预计可在七日内收获相当于一间乡镇小庙‘半月’的香火总量。”
沈观灯与青蚨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一个颠覆性的想法,成了。
“好。”沈观灯一字定音,对着那游魂道,“本司允了。但不是借,是贷。”
她转身,声音传遍整个幽冥司:“传我司主令,即刻颁布《香贷令》!”
“凡三界之内,有功德未显、宏愿未酬之神鬼精怪,皆可向我幽冥司提交‘事迹预审’,申请‘信力贷’!以其未来预期可获之香火为偿还本息,利率则根据其事迹的‘民忆可信度’浮动!”
此令一出,幽冥司上下剧震!
香火也能贷款?!
“灶蜕婆!”沈观灯继续下令。
“老身在!”
“即刻开‘余念碑’,将首批放贷者名讳刻入!以‘信力丹’为本金,注入其魂体!”
第一批获得贷款资格的,有三位。
为首的,自然是那“渡溺童子”。
另外两位,则是一位在渔村传说中,夜夜为渔民修补破网,却早已被遗忘的“补网娘娘”;以及一位传说中守护着一座孤桥,让夜行学子免受山鬼侵扰的“守孤桥翁”。
灶蜕婆主持仪式,三颗由陈年香灰炼化、凝聚了无数祈愿的“信力丹”被取出。
当三位残魂的名字被刻入“余念碑”的刹那,三颗丹药化作流光,瞬间注入他们魂体!
嗡——!
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炸开,带着檀香与晨露的气息,拂过每一寸龟裂的魂脉。
那几乎消散的渡溺童子,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一身水汽化作青色短衫,面容清晰如邻家少年;补网娘娘手中幻化出一卷银色丝线,指尖传来熟悉的柔韧触感;守孤桥翁那佝偻的背,也挺直了三分,手中多了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焰轻轻跳跃,照亮他眼角的皱纹。
神通,初现!
渡溺童子对着沈观灯深深一拜,没有多言,转身化作一道水光,直奔通天河而去。
当夜,山洪暴发,浊浪滔天。
黑水如墨,撕裂河岸。
一个母亲抱着婴儿被巨浪卷走,沉入漩涡深处。
忽然,一道青影破水而下。
渡溺童子双目赤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魂体。
他在浑浊的激流中穿梭,将一个个孩子托起,推向漂浮的木板。
冰冷的河水灌入他的肺腑(尽管已无实质),刺骨如刀割;每一次伸手,都能听见魂体崩解的细微“咔嚓”声,像冰层龟裂。
每救一人,他身上的光芒就黯淡一分。
最后一名孩童获救时,他的左臂已化为虚影,随水流飘散。
翌日,洪水退去。
生还的村民在村口逢人便讲,说黑水里有神仙救命。
他家的小儿子更是用炭笔在墙上画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黑水有手,拉我上岸。”笔尖划过墙壁的沙沙声,像记忆在复述。
三日前,正是歌舆生主动请缨,前往通天河查访童子事迹真伪。
此刻他风尘仆仆归来,见到沈观灯只说了一句:“童子信,可续贷。”
青蚨娘的算盘噼啪作响,立刻在账簿上将渡溺童子的信用评级上调至“优等”,并追加了一笔信力投放。
不过短短七日,通天河下游自发为童子立起生祠的村庄已有三个,其香火汇聚而来,竟提前还清了幽冥司的全部本息,甚至还有盈余!
沈观灯亲自动笔,将此案录入《香国图志·附录》,标题只有一行字,却看得所有属下心潮澎湃:
“信仰,是可以投资的。”
天庭,礼部。
“荒唐!荒唐至极!”
典仪君将手中的密报狠狠摔在地上,他脸上纯金面具的裂痕,因极致的愤怒而迸出刺耳的“咔嚓”声。
“神只借贷,与贩卖天禄何异!此举动摇国本,乱我三界纲常!”
他怒不可遏,亲率一众礼部律官,气势汹汹地闯入地府,直面谢无歧。
“掌印帝君!你身为三界秩序监察者,竟纵容此等乱政之举,该当何罪!”
谢无歧依旧端坐案前,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咆哮,只是安静地翻开一本厚重的黑色簿册,那是记录三界万象、因果流转的《监察簿》。
他修长的手指在簿册上轻轻一点,一行由神力凝成的金色小字浮现。
“‘香贷试行案’,七日。”他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经观测,三界香火总量,提升一成二;无主民怨,下降七分。结论:有益秩序稳定。”
他终于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穿透了典仪君的怒火:“你要斩的,不是什么纲常。是这三界之中,百姓越来越愿意记住善意的那颗人心。”
典仪君如遭雷击,浑身一颤,所有斥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死死地盯着谢无歧,最终只能不甘地拂袖而去。
当夜,忘川河畔。
沈观灯迎着腥甜的阴风,将那份已经还清的、属于渡溺童子的《香贷契约》投入河心。
契约遇水不沉,反而燃起一团温和的金色火焰,火舌舔舐纸面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像旧梦轻语。
火光中,纸张化作千百只洁白的纸鹤,振翅而起,逆着风飞向南境三十六城,飞向每一个有灯火的人家。
羽翼拍打空气的声响,如同低语的祷告。
几乎同一时刻,远在天庭的九霄深处。
一间与世隔绝的密室中,谢无歧取出了一枚他自执掌帝印以来,从未启用过的玉玺。
玺名“共印”。
他手持玉玺,轻轻盖在一份空白的诏书之上。
玺文落下,没有留下任何墨痕,却有八个古朴浩渺的大字缓缓浮现,光华内敛,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信之所向,神亦俯首。”
也就在这一晚,通天河畔那个被救的村庄里,第一座由百姓自发修建的“无名祠”悄然落成。
祠堂很小,门楣上空空如也,没有神名。
但那道低矮的门槛,却被村里人日日夜夜清扫得一尘不染,光亮如新。
指尖抚过木纹的温润,脚踏其上的踏实感,都是无声的铭记。
因为每一个踏过它的人都记得,这里,曾有一位神明,借来了光,救了他们的命。
自《香贷令》颁布七日以来,幽冥司总堂门前,早已不是门庭若市可以形容。
从忘川河畔到奈何桥头,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队。
无数气息微弱的残魂、被遗忘了千百年的孤祀、甚至是一些形貌古怪的山精野怪,都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拥挤在这里,等待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幽冥司的鬼卒们,头一次觉得魂魄也会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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